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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的母亲


作者:子鱼


1997年6月8日,多云,距离端午节还有一天。

十二岁的窦蓉牵着七岁的弟弟窦斌,蹦蹦跳跳地往家赶。

端午节的前一天,家里一定会置办好节货,除去走亲戚的部分,母亲通常会多备两盒绿豆糕供姐弟俩解馋。透明的薄塑料盒,油润的黄绿色方糕,混合着芝麻油的甜香味,足以勾起所有孩子肚里的馋虫。

快到家门口时,窦蓉停下脚步,将弟弟胸口凌乱的红领巾理正,校服下摆扯了又扯。母亲爱整洁,看到他们衣冠不整,心情肯定不好,绿豆糕也就没那么容易到手。

姐弟俩说说笑笑地推开门,大堂空无一人,卧室里传出低沉的呜咽声。他们听出来是父亲窦学礼的声音,飞快地推开卧室门,看到父亲坐在地上,背靠床沿,眼珠通红,满脸泪痕。

地上歪歪扭扭倒着几个空酒瓶,他的手里还抓着半瓶啤酒往嘴里送。听到姐弟俩喊爸爸,他扔掉酒瓶,定定地望着他们。
忽然,他爬到他们脚下,半跪着缓缓道:你们的妈妈跟人跑了,不要我们了。

他声音沙哑,仿佛声带上压了一块石头,窦蓉一时分不清那是哭腔还是酒气,只觉得天塌下来了,下意识喊道:妈妈!
而比她小五岁的弟弟更是吓得不知所措,直接哭着要妈妈。

然而,不管他们喊多少遍,流多少泪,始终得不到回应。

他们的妈妈,消失了。

姐弟俩找遍家里的每一个房间,直到筋疲力尽,都没找到,饿着肚子沉沉睡去,梦里都在哭喊着要妈妈。

最先接受现实的是姐姐窦蓉。

女孩本就心细,何况她已经十二岁。她清楚记得,这两年来,母亲的脾气差了许多,总是对父亲发火。小镇上越来越多的人外出做生意,赚了大钱,而父亲却固执地守着爷爷留下来的理发店,这让她的脸上常年凝着一层寒冰。

能够融化这寒冰的只有姐弟俩。窦蓉好几次见到母亲指着父亲的鼻子吼道:要不是为了两个孩子,我早就离开你了,一点用都没有,就知道挣那点死钱!

父亲性格沉默,被人指着鼻子骂,也不做声。偶尔受不了了,就摔门出去,回来的时候,拎点啤酒和小食,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自然不可能真的没发生过,有一次,窦蓉亲眼看见父亲直愣愣地盯着酒杯,垂在桌下的衣袖里紧紧握着一只拳头。

饶是惧怕担忧,她却改变不了什么。她只是个仰仗父母的孩子,影响不了他们的人生。慢慢听说同学的爸妈也经常吵架,但是吵完后还在一起,她也就习惯了,以为是夫妻间的相处模式。

没想到,她的妈妈不一样。

她说离开,就是真的离开。

流言在小镇上发酵了很长一段时间,有人说,看见窦蓉的母亲跟一个贩银元的外地人跑了。有人说,她是自己独自挎着包踏上凌晨的火车。还有人说,她是被镇上某个有钱的男人偷偷藏起来养着了。

他们传得有鼻子有眼,细节充分,仿若亲眼所见。
流言甚嚣尘上,窦蓉的外祖母家羞愤难堪,再也不好意思登门,只敢托人送点零食给两个孩子。

窦学礼比以往更加沉默寡言,除了吃饭睡觉,一刻不曾歇下来,不是待在理发店,就是侍弄后院的一片菜地。无论晴天下雨,他都不忘操心他的菜园,似乎成为一种寄托。难得闲下来,他就坐在门槛上抽闷烟,望着后院的郁郁葱葱,面色阴沉如水。

在学校里,时常有人询问窦蓉哪一种传言是真的。她一方面感到愤恨羞耻,一方面又十分渴望得知真相。只是,每一次她想张嘴,总在见到父亲憔悴的面孔后却步。

不管哪一种流言是真的,母亲总归是跟人跑了,丢下他们爷仨。她和弟弟没了娘,可怜,窦学礼没了妻子,还丢掉脸面,更可怜,她实在不忍心在他的伤口上撒盐。

十二岁的窦蓉,迅速长大。

她决定承担起母亲的责任,揽下洗衣做饭的活,照顾好弟弟和父亲。
然而,窦学礼不给她机会。大概是为了弥补他们缺失的母爱,他将一双儿女疼到极致。

窦蓉要学做饭,他不许,让她只管好好念书。窦斌想帮忙摘菜,被他推回房间。
每天,他提前一小时关闭理发店,回家给他们做饭,日复一日,厨艺渐长,自家后院里种的丝瓜番茄韭菜,被他做成了姐弟俩最怀念的味道。

老式理发店没有了美女老板娘的招牌,生意大不如前,随着时代发展,花样繁多的美发沙龙愈发兴盛,狭窄老旧的店面终于被历史抛弃。

镇上不少人搬到了城里,没搬走的大多盖了新房,上下三层,敞亮阔气。只有窦蓉家,依旧是素朴的平房加一个后院,水泥围墙上插着的一排碎玻璃片都在时光中褪了色。

窦学礼为了照顾姐弟俩,没有外出,始终守在小镇上,靠着打零工养活一家三口,日子过得十分拮据。好在窦蓉成绩优异,学校不仅减免了她的学费,还额外颁发了奖学金。

从小经受生活的苦难,姐弟俩的性情比同龄人要沉稳许多。尤其是窦蓉,以名列前茅的成绩被重点高中录取,成为亲戚嘴里的“人家的孩子”。

没有人再当面提起他们的母亲,他们自己,也从不提起。

无数个烟花绽放的岁末,他们都以为,母亲会在炮竹声中走回来。
无数个清冷的早晨,他们想象着梦里母亲遥遥远去的身影,拭去眼角残泪,心口凉意蔓延开来。
无数次渴望,无数次求而不得的失望,叫人再也不敢奢想。

窦蓉甚至以为,对母亲的恨意,会成为她一生的桎梏,至死方休。
她不知道,命运画了一个圈,她们身置其中,无力对抗。
十九岁这年,窦蓉考上重点大学,老师亲自将录取通知书送到家里。

正在菜园浇水的窦学礼立刻停下来,使唤窦斌出去买了堆卤食,他自己则炒了些简单的家常菜,给老师鞠躬,敬了好几杯酒。一顿饭下来,他喝得酩酊大醉,看上去极其高兴,只是眼角依稀挂着泪。

送别老师,窦蓉和弟弟把醉得一塌糊涂的父亲扶上床,收拾干净碗筷。忙完一切,她像父亲平时那样,端个小板凳坐在门槛后乘凉,望着菜园里的一片绿色。

绿藤之下,累累地垂着几十条丝瓜,细长可爱。窦蓉看着欢喜,想起父亲醉酒伤胃,决定晚上做点丝瓜蛋汤给他。
之前,他从不让姐弟俩干活,怕耽误他们学习。现在,她已经考上大学,做什么都不会影响学习了。趁着还没开学,她要做很多事,让父亲能歇一歇。

窦蓉发现有一棵丝瓜秧死了,瓜藤泛黄,缠在架子上,她努力拉扯想把瓜藤拔出来,却怎么也拔不动。无奈只好找来一把铁锹,一锹铲下去,她蹲下看了看。

大概是怕伤到其他瓜秧的根,她很快又把那个坑埋上了。
有水珠落在地下。

进屋,窦学礼在床上鼾声如雷,窦斌在房间闭门写试卷。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一切终于恢复如常。院外起了风,铁锹被吹倒,当啷啷响得惊人。

大学加研究生七年,窦蓉只在弟弟高考时回过一次家。她像疯了似的,不让自己有片刻空闲,不是学习就是做兼职。她不再需要家里的钱,还承担了窦斌的开销。

三十二岁时,她已经在大城市立足,并且为弟弟首付了一套房子。唯一遭人诟病的是她的婚恋情况。她谈了好几段恋爱,全部无疾而终,成为同事嘴里的黄金剩女。

窦学礼经常打电话来催婚,她总是敷衍了事。后来,她很少接他电话。窦斌忍不住旁敲侧击地提醒她,父亲很可怜,为人子女要多关心关心他,不是光给钱就行了。

窦斌考取公职后,娶了个温柔贤惠的妻子,一度想将父亲接到城市里,奈何窦学礼固执地守着老房子不肯离开,说是怕人走园荒。

窦斌请了五六次都没成功,气得直发牢骚:“姐,我就不懂,咱俩都出来了,那老房子爸还留恋什么,城里又不缺卖菜的!”

窦蓉没有作声,望着窗外云卷云舒,神色晦暗不明。

她已经四年没有见过窦学礼,只要下定决心,永远不乏借口。哪怕是过年,也可以加班,参加朋友婚礼,或是去国外度假。

她以为,能够永远躲避不想面对的一切。

直到,窦学礼在家昏倒,被查出肝癌晚期。他表现得波澜不惊,仿佛只是感冒一场。窦蓉姐弟俩这才知道,他们离开后,他一个人在家,整日饮酒,早已察觉出身体异常,却故意没有告知子女。

他瘦得如同一把枯枝,似乎一阵风就能吹倒,唯有下肢,肿胀得触目惊心。
窦蓉给他擦脚,抚摸着他肥胖的脚背,潸然泪下。

母亲离开的次年,连绵阴雨不断,街道积水齐腰,他去学校接她,一路将她背到救护站,又回去背窦斌。往返两趟,衣衫湿透,勉强坐下来,发现脚背不知何时被划破,血肉模糊。之后虽然打了破伤风针,还是发炎肿胀,大半个月都走不了路。

滚烫的泪水落在窦学礼的脚背上,他毫无知觉。窦蓉深吸一口气,默默在心里说:你可知道,有些伤害,是多少爱都弥补不了的啊。
最后的时间,窦学礼坚持要回家。

姐弟俩请了两个月的假,天天在身边伺候。

尚有力气时,他就搬个竹椅坐在门槛前,望着院落里的丝瓜藤。
太久无人打理,一架枯藤在风里摇摇欲坠。风吹过他的脸颊,两鬓斑白,明明才五十多岁,竟有了油尽灯枯之态。
不全是病魔的缘故,似乎是骨子里透出的心灰意冷。

渐渐地下不了床,他大概料到时日无多,话一下子多了起来。他一生所说的话,都没有那一段日子多。而所说的内容,全是二十年前的家长里短,那些被父女三人刻意记忆的曾经。

阴雨天气,理发店客人稀少,母亲便回家炸丝瓜花,等到姐弟俩吃得肚子滚圆,她就打发他们送一盘刚出锅的到店里。那一刻,他的心情必定好极了,少不了从抽屉里掏出两个钢镚儿打赏给他们买糖吃。

腊月二十以后,一家四口穿得整整齐齐去南门的百货市场置办年货。母亲买的尽是些吃食,姐弟俩拿的烟花棒细炮仗,全被放了回去。直到快回家,他偷偷地塞点零钱到他们手上,他们才算得偿所愿。
母亲只顾在前面走,不曾留意,等到发现时,生气也来不及,只得作罢。

流水般的记忆,让枯槁的生命在最后一刻鲜活起来。窦学礼灰败的眼睛里一度绽放出诡谲热烈的光芒,仿佛要燃烧一切,最终,却只剩下一片惨淡。

终其一生,我们刻入灵魂的不过是平凡岁月里习以为常的点点滴滴。然而,我们却又常常在失去以后才意识到它的珍贵,求而不得时才后悔莫及。

临终前,窦学礼将存折交给窦蓉,作为她的嫁妆。他定定地看着她,嘴唇艰难地抖动着。窦斌以为他要催婚,忙推怔愣的姐姐上前。窦蓉心慌气短,慢慢弯下腰,窦学礼忽然伸直手指,指向后院的方向。

她呆住,猛地捂住脸,低声道:我知道,我知道!

窦学礼的眼睛瞪得很大,手指垂落下来,轻声道:爸爸错了。

窦蓉哭得撕心裂肺,他却听不到了。

不管是父亲还是母亲,她都没有了。

这世界上,不是所有的错误,都有改过的机会。有时候,一瞬间的恶念,一时的冲动,造成的伤害,倾尽一生都无法挽回。

就像十九岁的夏天,窦蓉在丝瓜藤下发现母亲的尸体,之后便明白,她不仅没有母亲,从此也没有父亲了。

为了弟弟的前程,她选择装聋作哑,却无法面对父亲。她何尝不想谈一场正常的恋爱,可是每一次和男人亲近,她的内心都会不自觉产生惧意,想起阴阳两隔的父母。

办完父亲的葬礼后,窦蓉避开弟弟,私下请了父亲家族的几位男长辈,偷偷将母亲移葬到山上。父母恩怨,随着一抔黄土,掩埋在岁月里。
留下的爱恨,还在影响活着的人。

窦蓉因为这件事,得了重度抑郁症,进行了长达三年的心理治疗。目前,她仍单身,信佛,一切随缘。

她是公号读者,选择在一个午夜,把这故事告诉我。讲到最后,我都能感受到她在那边颤抖。

新闻里的故事不是孤本,它在人世间还有很多翻版。它们藏得很深,这不是头婚二婚的问题,是人性脆弱在这艰难的人间禁不得考验。


窦蓉是个极其聪明善良的女子,这样的一个女子,如果生在一个正常的家庭,得有多好。

奉劝为人父母者,遇事要冷静。世间有几个孩子能承受父亲杀了母亲这个事实?
阿弥陀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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