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警惕地将眼睛睁开了一条缝,看到窗边坐着两个人。一个身穿白色长袍,白头发白胡须白眉毛,脸上像是深秋接近冬日的稻田,被打了厚厚的一层霜。另一个人身穿红色长裙,瓜子脸樱桃嘴柳叶吊梢眉,整张脸看起来像是一张精致的面具,既僵硬又美艳,让人看了既害怕又骚动。这个房子是他半年前租下来的,房东在国外,整个租赁过程是在微信上完成的。从房东的朋友圈看,房东是个美艳而独立的女人,照片上的她总是显得美艳,却又孤独。房子在这个城市里相对比较偏僻的地方。上一个住在这里的人是个医生,是医生转租这个房子的时候,将房东的微信推送给阿未的。阿未第一次走进这个房子的时候,在客厅里看到了医生获得的许多荣誉,有证书,有奖杯。他留意了一下,看到医生似乎是北大医学院毕业的。这让他莫名安心,于是想都没想,就租下了这个房子。住进来后的第七天夜里,他迷迷糊糊中听到房间里有走动的脚步声,还有扫帚扫地时一样的沙沙声。或许是房东怕租客是不爱卫生的人,请了做家政的半夜来打扫房间?阿未忍不住这样猜想。再后来,阿未留了一个心。他假装睡着,等脚步声和扫地声一响起,他就将眼睛缓缓睁开一条缝,偷看房间里的情况。像是那个怪物盯着他似的,只要他睁眼,那个怪物就停住脚步,收起扫帚。他闭上眼睛,脚步声和扫地声又出现了。窸窸窣窣的,听起来好像是真的,又好像是幻觉。阿未小时候有过类似的经历。他在外公家睡觉的时候,常常在迷迷瞪瞪中听到好多人说话的声音,仿佛自己在一个热闹的集市上睡着了。有男声,有女声,有老人声,有小孩声,甚至有鸡飞狗跳的声音,木门开合时吱呀吱呀的声音。等他清醒过来,那些声音就消失了。只有他一个人睡在铺了新稻草的床上,闻到稻田里才有的青涩的气味。有时候他想听清楚那些人在说什么,可是说话的人太多了,似乎什么都听到了,可是没有一句是听完整了的。想起那些小时候的记忆,阿未隐隐有种错觉,好像那个脚步声和扫地声曾经是他在外公家听到的声音里的一部分。或者说,那个爱打扫卫生的怪物或者人,是从他外公家,从他小时候来到这里的。于是,后面大概两个月的时间里,阿未对脚步声和扫地声置若罔闻。你扫你的地,我睡我的觉。看你还能作出什么妖祟来!阿未心想。阿未记得外公曾经跟他说过,若是在深夜里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不用紧张,假装没有看到就好了。它以为你没有看到,以为怎么吓唬你都没有用,也就懒得吓唬你了。外公懂得很多这样的奇奇怪怪的东西,但是阿未的妈妈不让阿未听这些。“你外公说的那些都是老古董了,没有用。你最重要的事情是好好学习语数外物化,考上高中,再考上大学。妈妈那时候考上了高中却没有办法读完,妈妈的希望都寄托在你的身上。”阿未的妈妈总是这样说。但是那个弄出脚步声和扫地声的东西似乎胆子越来越大。阿未在一段时间里,将它称之为“东西”。这也是从外公那里学来的。那个东西见阿未对脚步声和扫地声无动于衷,竟然发出呼噜呼噜的像野兽一样的呼吸声。又过了几天之后,那个东西居然开始说话了。那个东西的声音听起来似曾相识,却又记不起哪里听过。可以肯定的是,那个东西的声音不像是小时候在外公家听到的。小时候,每次到了生日那天,村里的大人老人就会跟阿未开玩笑,叫阿未转过身去,说道:“今天长尾巴?你的尾巴呢?”似乎人人都有一条尾巴,每到过生日的那天,尾巴便会长出来一些。外公曾跟阿未说,人其实不是猴子变的。人是各种各样有尾巴的动物变的。有狐狸呀,牛啊,老鼠啊,鹿啊,黄鼠狼啊,兔子獐子麻雀鱼啊,等等等等。它们通过各种各样的方法变成了人,就没有尾巴了。外公还说,有些动物在变成人的过程中失败了,就变成了妖怪。妖怪是有尾巴的,混迹在人群之中。妖怪的尾巴不会轻易示人。但是有个办法可以辨别出哪些是人,哪些是妖怪。外公说,妖怪进门的时候,是不会随手关门的。要么经人提醒“把门带上”,它们才会想起关门;要么它们进门之后,慎重地转身,再关上门。外公说,当然啦!妖怪有尾巴,进门的时候随手关门,很可能夹到尾巴。从那之后,阿未看到进门之后不随手关门的人,就猜疑看到的人是不是妖怪。外公还说,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妖怪努力地记住进门之后要随手关门,因此尾巴常常被门夹到,疼得那个妖怪跳起脚来。经年累月,终于有一天,那个妖怪的尾巴被夹掉了。每次关门的时候,那个妖怪不再感觉到疼。最后那个妖怪变成了真正的人。那个妖怪不再喜欢森林、花草、山水。那个妖怪开始追逐名和利。后来那个妖怪忘记自己是个妖怪了,到了一百多岁的时候像人一样去世了。长大后的阿未每每再次想起外公生前说的这个故事,有了完全不一样的感悟。阿未觉得,外公说的可能不是妖怪,而是世间每一个人。人在小时候都是妖怪,疯疯癫癫,无忧无虑,自由自在,所有的情绪都表露在外,如同有一条高高翘起或者拖曳在地的尾巴,一看就知道是高兴还是不高兴。等长大了,人人去掉了自己的尾巴,做成一个无趣的人。在阿未的家乡,小孩子过生日才叫“长尾巴”,大人过生日是不能叫“长尾巴”的。或许就是因为长大后尾巴就没有了。别人是不是这样,阿未不是十分确定。但是阿未自己有过这样的感受。阿未小的时候,常常觉得自己身后是有一条尾巴的。尤其是家乡的大人老人说他“长尾巴”的时候,他隐隐觉得大人老人是看到了他的尾巴的。但是一被大人老人说破,那尾巴就不见了。在这个房子里,阿未突然听到那个声音问他:“喂,你的尾巴呢?”他那条消失了好多年的尾巴似乎应声出现,在尾骨那里迅速立了起来,像是被老师点名之后的小学生举起的手。虽然尾巴可能漏了陷,但是阿未仍然眯着眼睛,假装还在睡梦里。假装睡觉的阿未心里咯噔了一下。他没想到,这个房子里居然还藏着一个东西!我倒要看看,你们还能作出什么妖祟!假装睡觉的阿未在心里想道。外公在世的时候,应该问问除了假装看不见,还有没有其他的办法可以对付这些东西。阿未有些遗憾。他还有好多好多的事情想问外公的。但一直没有好好地问。他觉得外公有好多好多的事情想跟他说。但一直没有好好地说。不是没有机会问或者说,都是在没有机会之后,才想起来。在阿未眼睛眯成一条缝的注视下,窗边出现了两个人。一个穿着白色长袍,一个穿着红色长裙。一个仙风道骨,一个妖里妖气。那两个人都有尾巴,像扫帚那么大。尾巴也是一个白如雪,一个红似血。穿红色长裙的妖怪将红色的尾巴捏在手里,抚摸摆弄,仿佛那是一条围巾。穿白色长袍的妖怪将白色的尾巴盘在椅背,蓬松柔软,仿佛那是一个靠垫。他们俩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偶尔两人同时朝躺着的阿未瞥过来。他们说到某某年的时候,总是说“癸卯年”或者“辛酉年”,诸如此类,从不说是一九几几年或者二零几几年。因此,阿未不知道他们聊的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外公在世的时候,也总是用天干地支说年份。与外公年纪差不多的老人们,似乎都是这样。“是不是睡着,又有什么关系?”白色的妖怪淡淡说道。“它已经在人间活了一千多年了!”白色的妖怪说话依然淡淡的。阿未又听得稀里糊涂的了。他们说的是我吗?明明他们朝我这边看了一眼。可是后面听起来,又不像是说我。听到“作孽”二字,阿未倍感亲切。在外公那个村子里,说到某人可怜,便说某人“作孽”。村子里的老人说,正因为上辈子作下了罪孽的事情,这辈子才可怜。白色的妖怪朝着阿未笑了笑,说道:“这是妖怪成为人的必经之路。”这一夜过后,阿未终于忍不住发了微信给房东,第一次提出退租。房东回复说,刚好她今天回了国,她要先检查一下房子。当天晚上,阿未刚吃完快递小哥送来的外卖,就听到了敲门声。阿未正要关门,房东一手按住了门,说道:“我就看看房子情况,不耽误你多少时间。”她解释道:“我曾和心爱的人在这里住了很多年。后来虽然我们因为感情不再而分开,但这个房子我依然很珍惜。”她进门之后,打开了厨房的门,看了厨房,打开了卧室的门,看了卧室,打开杂物间的门,看了杂物间。然后她没有关上任何一扇门,就回到了客厅里。“你不会也是妖怪吧?”阿未狐疑问道。他扫视了一圈,所有的门都开着。她扭头往下看了看自己的身后,又用手摸了摸臀部,然后说道:“当然不是。”她干咳了一声,说道:“房子我检查过了。没有可见的损坏。但是我明天就要走,没有时间租房子给别人,所以你得给我找到转租的人之后才能走。”“难道……你不知道这房子有什么问题吗?”阿未问道。她嘴角一拉,露出一丝苦笑,说道:“我跟你一样,早已没有了尾巴。但我还没有忘记,尾巴被夹到时的疼痛。”阿未将房子转租出去后,离开了这座城市,回到了家乡。他天天在小时候去过的田野山林和池塘边,寻找那条失落的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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