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陈克、吴若撰《东南防守利便》，明崇祯八年浣花居刻本，大连图书馆藏，国家珍贵古籍名录。
林大岳 /文
电影《满江红》火爆今年的春节档电影市场，许多人重温了岳飞的经典词作《满江红》，“怒发冲冠”“壮怀激烈”的英雄形象再次令人热血沸腾。
随之，关于《满江红》词的真伪也成了大众热议的话题。
质疑《满江红》是伪作的言论中，有一种说法认为词中“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一句太过野蛮血腥，不应该是词家所为，也有损英雄形象。反对这种说法的人认为，我们不能以现代眼光来看待近千年前的文明，宋朝皇帝的头盖骨都被人家做成酒杯了，将军词作中的仇恨算得了什么；而且，这种夸张的表达方式，在充满国仇家恨的时代，是很平常的，人们读这些作品，绝不会着眼于血腥，而是激越起热血澎湃的爱国情绪。
这种文学作品中的艺术表达和捐躯赴国难的家国情怀，不只是岳飞，当时的台州人也有。
一
同样情感激越，并为抗金事业献身的，台州临海词人陈克便是其中之一。
陈克（1081—1137），字子高，自号赤城居士，两宋之交著名词人。他是北宋小令词的殿军式人物，晚清文史学家李慈铭认为他的词可以与欧阳修、张先比肩并美，是位居当时浙人之首的词人。现代诗人顾佛影评价其诗：“盖北宋诸家之能拾唐韵者仅见此公。”因此，《宋词三百首》收录其代表词作《菩萨蛮》。
陈克出身诗书世家，曾经是个以创作花间词出名的词人，他的词“词格高丽”“清绮婉约，直接花间”。如《宋词三百首》所选的《菩萨蛮·赤阑桥尽香街直》：“赤阑桥尽香街直，笼街细柳娇无力。金碧上青空，花晴帘影红。 黄衫飞白马，日日青楼下。醉眼不逢人，午香吹暗尘。”《菩萨蛮·绿芜墙绕青苔院》：“绿芜墙绕青苔院，中庭日淡芭蕉卷。蝴蝶上阶飞，烘帘自在垂。 玉钩双语燕，宝甃杨花转。几处簸钱声，绿窗春睡轻。”
这些都是同一基调的作品，表现的都是清清浅浅的慢生活，一派公子哥无忧无虑、远离尘世的宁静浪漫。其淡雅的词风、恬淡的境界、蕴藉的情感受到历代词话家的称誉，因此陈克被打上了花间派的印记。
二
然而，当金国入侵中原后，陈克的岁月静好被打碎。在家国变故面前，陈克的思想由优游自适向忧国忧民转变，他不再留恋温婉轻软的小令辞章，诗风陡然改变，诗文不再歌舞升平，而是变得“壮怀激烈”。
最具代表性的是《题赵次张所藏贼头子二首》，展露了他阳刚血性、超迈英爽的一面——
其一：扬鞭指点万貔貅，打取卢龙十四州。烦君为发禄山冢，看我快饮月氏头。
其二：龙章凤姿世不乏，束手无奈此于腮。丹青王会何须尔，颈血淋漓送藁街。
赵次张，即赵九龄，是一名抗金将士，坚决主张抗金而被革职逐出军营的岳飞就是在他的推荐下，才重新获得招抚使张所的赏识信任，从而成为名垂青史的英雄。这诗应该是赵九龄对金抗战取得某次胜利后，收藏了一个敌军将领的头颅，陈克为此备受鼓舞，借以抒发自己的豪迈斗志，透露出强烈的建功沙场之理想。
在第一首诗中，他期望赵九龄等将领们能够指挥数万勇猛将士，直接打回北方去，夺回被金人占领的国土。“烦君为发禄山冢，看我快饮月氏头”一句更是壮怀激烈，意气风发地渴望与赵九龄一起去平息那些叛乱分子，横扫金人，凯旋时用敌人的头颅当酒杯，狂歌豪饮，以解心头之恨。这与岳飞的“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异曲同工，也充满了快意恩仇的豪侠之气与纵横驰骋的英雄气概。
第二首诗中，他感叹宋朝文采出众者大有人在，但能够从容对付金人（“于腮”，意为髭须，代指金人）的却鲜有其人。他认为不应只将此作为藩属朝贡天子的聚会上的炫耀，而是应该在敌帅头颅刚割下、颈血淋漓的时候，直接将其挂到属国使节馆舍所在的藁街上去，以此警告外敌。“藁街”一词用了《汉书·陈汤传》中的典故，汉代诸番王及使者来朝，都居住于藁街。汉西域副校尉陈汤曾斩郅支王，奏请悬其首于藁街。因此，古人多用此典故展现建功边关、平靖外敌的豪迈之气，如“悬首藁街中，天兵破犬戎”“藁街伫见悬酋豪”等。
陈克这两首诗笔锋凌厉，展现了其“陈侯笔势谁可御，九鼎自可独力举”（宋代周紫芝语）的诗风，与岳飞的《满江红》一样，情调激昂、慷慨壮烈，很难想象是那个曾经优游自适的少年花间词人所作。
其实，当时怀有这样激奋之情的诗作不在少数，如华岳表达过“有鼎不烹胡虏肉，无刀可断佞臣头”的愤恨，王庭珪有“何时去斩匈奴首，直取西凉尽处山”的豪迈。不要说书生，连佛道人士都心生“杀念”了，如被尊为全真教南五祖之一的白玉蟾《习剑》诗中就有“何如把此入深番，为国沥尽匈奴血”之句。这正如“死亦为鬼雄”“去留肝胆两昆仑”“我以我血荐轩辕”等名句一样，在特定的历史时期，给人的不是“血腥感”，而是满怀的家国情、报国心，极易引发刻骨铭心的共情。所以，就连陈克这样的花间词人也变得大马金刀、剑气逼人了。
三
软弱的王朝，一直不乏英勇的壮士。真的猛士，勇于正视淋漓的鲜血。陈克在国仇家恨面前，“屹立巉巉终不改”，不甘于当文士，而是当起了猛士。
绍兴三年（1133），陈克的报国机会终于来了。是年，吕祉任建康知府，陈克毫不犹豫地投笔从戎，担任了右迪功郎、江南东路安抚使司准备差遣一职，成为吕祉的重要军事参谋。
针对当时军事形势，他受命撰写《东南防守利便》一书。提出了较有见识的军事主张：“立国于东南者，当联络淮甸、荆蜀之势，今临安僻在海隅，移跸江上，然后可以系南北离散之心。”书中还陈述了诸多抗金的宝贵策略，尤其是建议以建康为中心收复中原的大略，切中时势。
该书展现了陈克的政治智慧和军事才能。南宋政治家、文学家，“庐陵四忠”之一的周必大，认为此书“事既详实亦条畅”。南宋著名历史学家李心传也说：“其为说甚备。”
当时南宋既有金人的外患，也有叛国的内忧，时局纷扰，形势危殆。绍兴五年（1135），被金朝册立为“齐帝”的叛徒刘豫调兵大举攻宋，朝臣纷纷主张退保临安，而吕祉据理力争。绍兴七年（1137），吕祉升任兵部尚书，兼都督府参谋军事，受命前往淮西庐州收编王德、郦琼的军队，于是征召已经从光禄寺丞任上“老而谢事”的陈克，随他一起奔赴前线。
临行前，好友、著名词人叶梦得曾劝告他说：“吕祉并非驭将之才，你陈克也只是个诗人，擅长写写文章，又不是国士。而且，目前淮西各方形势未明，此行非常凶险啊！”可是，傲骨铮铮担当为国的陈克哪里能考虑这么多，多年来山河破碎给他带来的压抑，此时正好可在从戎报国中释放。
所以，他安顿好家人，毅然单骑前去赴任。如果说陈克老年为官是儒家“不知老之将至”的积极入世，那么此举则体现了君子“知其不可而为之”的兼济精神，彰显拳拳报国之心。
不久，屯驻大军副使郦琼叛变，投靠伪齐刘豫，史称“淮西事变”，吕祉被残忍杀害，陈克寡不敌众，也兵败被缚。《台州府志》记载：“郦琼之变，克奋勇出战，兵败就擒。叱令屈膝，克曰：'吾为宋臣，学忠信之道。宁为珠碎，不为瓦全。’贼怒，积薪焚之。克骂不绝口，声如震雷。贼惧，罗拜举酧曰：'公忠臣也，吾辈无知，误公命尔！’军民闻克死，皆号恸如丧所亲。”
该文对陈克壮烈就义的描写，形象再现了他作为爱国诗人的刚毅无畏和视死如归，符合他的一贯作风，受到后人钦仰。当代词学家、文史学家，有“词林宗师”“学界泰斗”之称的唐圭璋评价说：“两宋词人对敌不屈、杀身成仁者，前有陈克，后有文天祥。”为此，他特意在《词学论丛》中歌颂陈克，以彰显其“词人大节”。《临海县志》也将陈克列入忠义之列，突出他作为“国士”的悲壮之举。
陈克是一个与文天祥一样满怀忧国情思并从戎抗敌的爱国词人，可惜的是他与岳飞一样，没能死在抗金的最前线，但他们“都凭诗笔壮山河”，碧血丹心，永垂汗青。
据《台州府志》记载，台州人死于抗金前线有名的还有两位。一是张埏，他在靖康年间跟从参知政事（副丞相）谢克家，与金人战于江上而死。另一位是许涟，字昆玉，靖康年间，朝廷下诏勤王，他到前线跟从招讨使张叔夜（北宋将领、大臣），与金兵接连作战，壮烈牺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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