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好多人都在朋友圈里和我聊于湖居士张孝祥的“只眼细、只眼粗”。其实像张孝祥那样一只眼睛看天地、一只眼睛看凡夫,真的很累啊。好在楚子告别了一周眼疾的痛苦,可以用两只眼睛平静而轻松地阅读我最喜爱的唐诗了。
至于天地和凡夫,由它去吧。
唐诗三百首说到现在,我们已经认识了京漂的南蛮张九龄,这是个痛苦的人;认识了现代风的歌者李白,这是个孤独的人;认识了在秦州流浪疯疯癫癫的梦呓症患者杜甫,这是一个自闭的人;认识了半官半隐的艺术特长生王维,这是个失落的人。
接下来,我们终于可以认识一个快乐的人了,我们说过的,大叔孟浩然。
我们说过由于他和王维躲猫猫的时候被皇帝当场抓住,所以葬送了仕途。但是上帝关上一扇门,是为了打开一扇窗。从此,孟大叔不再存有其他念想,简简单单地在襄阳过他的快乐而自足的隐居生活了。
他的隐居,比陶渊明还要纯粹,因为陶渊明,时不时还想起什么车马喧啦、人境之远与近啦等等,内心深处凡心未断,总有点酸酸的。而孟浩然则不同,他是一个纯粹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伟大领袖都号召我们学习这样的人呢!
今天,我们读孟浩然的《秋登兰山寄张五》。
【今日读诗】
《唐诗三百首》卷一 秋登兰山寄张五 唐·孟浩然 北山白云里,隐者自怡悦。 相望试登高,心随雁飞灭。 愁因薄暮起,兴是清秋发。 时见归村人,沙行渡头歇。 天边树若荠,江畔洲如月。 何当载酒来,共醉重阳节。
【楚子歪评】
有读者提要求,希望楚子扣住结构的安排、意境的表达、文字的运用等方面来读诗。楚子谨记读者的要求,一定遵命开讲。
这首诗的题意很明白,秋天到了,孟浩然登山中想起了好友,于是给张五发了一个微信,请他重阳节过来喝酒。这个微信是这样写的:
北山白云里,隐者自怡悦。
开头很奇特,说很高很深的北山之巅,白云缭绕,有个隐者发神经一般的在那里独自过得很嗨。
这10个字了不起,用了典故,是晋陶弘景写的《诏问山中何所有赋诗以答》:“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陶弘景是茅山道士,神仙一般的人物。他说,山里没有什么宝贝,只有白云。这白云拿给你们俗人没什么用,只能专供我们隐士自娱自乐。
孟夫子一开头,就不看天地间烦恼的事,只看北山的白云;不看凡夫俗子,只看隐者。这个境界非同一般,做中书舍人的张孝祥是没法理解的了。孟夫子隐隐约约在说,你尽管开心,但是你孤独;你尽管孤独,但是我懂你。所以,你不过来和我喝酒,还能和谁喝去?这个开头隐藏着的意思,一直到最后一句才说出来,这就是诗的章法、文的脉络。
相望试登高,心随雁飞灭。
书上解释“相望”是互相遥望,不对的。不是互相,是我对你(诗人对张五)单方面的遥望。
因为想你了,所以登高远望北山,遥想你在白云深处一个人瞎嗨。我的思念之心随着大雁远飞过去,一直到看不见的地方。
这一句是用来表达感情的,不直接阐述主题,而是铺垫情绪,属于宕开的一笔。但是这个铺垫很重要,两个好友之间那种志同道合、心心相映的关系,活生生跳到你的手机屏幕上了。
愁因薄暮起,兴是清秋发。
这是一个对仗,但是当我们以后学到律诗,就会瞧不上这种结构的对仗,太初级,很古拙,只在古体中可以用。
既说愁,又说兴,可见没有多愁,只是起兴。薄暮,迫近一日之终,睡一觉又是一个艳阳天,所以没有什么好愁的,想起老朋友而已;清秋,迫近一年之终,又老一岁,本来很容易惹起感伤,可是诗人并没有,反而兴致来了,忘记了那一点点愁,登高去了。可见诗人闲云野鹤之意、淡然出世之情。
写作结构上面,“愁”是承接上文对老友的思念,“兴”是开启下文登高望远的思路。整个这一句是一个承上启下的转折处。
时见归村人,沙行渡头歇。
登高的过程不着一字,这是跳跃,是章法,是洗练。
直接到山顶了。这一句是登高望远的近景,能看到人的行动,是归村之农夫,沿着沙洲行走,到了渡口,一边歇息一边等渡船。画面是安宁的,因为可以歇息嘛;心情是愉悦的,因为很快到家了嘛。
天边树若荠,江畔洲如月。
这是登高望远的远景,诗人无意去了解农人生活有没有疾苦啊、渡船能不能及时送他们回家啊等等。这一句是整个诗的灵魂,决定这首诗的境界是在天上的。孟浩然没有像王维那样羡慕农家乐,没有像杜甫那样同情民间苦,更不会像张九龄那样在乎朝廷的一举一动,孟浩然眼里只有北山的白云,只有白云里那个隐士张五。于是,他很快把眼光从渡头归人那里游移开来,看天边的树,小得如同荠草;看江畔的洲,静得如同弯月。洲如月,那么必定水如空了,这个意境是不是和我说过的“桥如虹、水如空”如出一辙?
有人说,这句诗,是隋薛道衡《敬酬杨仆射山斋独坐》中句“遥原树若荠,远水舟如叶”变化来的,但是孟大叔这两句更有意境,因为薛道衡原句,只是远观景物之历历在目,但是孟浩然句却有人间如同仙境之空灵明亮。
何当载酒来,共醉重阳节。
于是,仙人般的孟浩然,问仙人般的张五,你能不能带着酒来,我们来个一醉方休?重阳节如何?
这个结尾,看似随意,其实是所有意境的终点、所有情绪的归宿。当然很淡,但是早就有学者指出:“纵观孟诗,其诗风之淡,大致有三:一为思想感情的淡,没有激切的情绪的流露;二为诗意表现的淡,没有浓烈的诗意的展示;三为语言色彩的淡,没有绚丽色彩的描绘。”这个“淡然”,却比“奢华”更奢侈,却比“浓烈”更淳厚,却比“艳丽”更多彩,多读几遍,人生经历多一点,你自然会爱死这首诗的。
你想不想你的好朋友之间也这么互相发微信呢?来读《唐诗三百首》啊,来学写诗啊。
【比较王孟】
拿孟浩然和我们刚刚学过的王维比一比。虽同是山水田园诗派的主要作家,并称“王孟”,但从《唐诗三百首》五言古诗的几首来看,他们的山水诗之间却有截然不同的心境。
王维如一个工作劳累的企业家、经理人,期望着有朝一日功成名就退居山林,因此诗中虽有山清水秀的宁静,却是“声喧乱石中”时对“色静深松里”的苦苦追求与期盼,流露出难以拂去的不安、不满等焦躁情绪。这时的王维如果放到现代,红绿灯的时候一定会忙着打手机,排队的时候一定嫌队伍前进得太慢;一上班就公务缠身、人际关系混乱、政治斗争复杂,头大的时候想起禅机,觉得还是隐居山林去学佛吧。
孟浩然却一直是个隐士,虽然难免有出世入世的矛盾,但从诗中看,心境却十分淡泊。在粗茶淡饭中体会着丰富而悠闲的精神生活。如果他在现代,红绿灯会慢慢等,排队也不着急。甚至他的眼里都看不到这些,自然的变化不时撩动他敏感的心弦,美丽的诗句在情景交融下自然生发。
下一期我们读孟浩然的《秋夏日南亭怀辛大》,有时间有兴趣的,预先读一读、背一背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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