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张家牌坊，我们村六十岁以上的老人应该都还记得。虽说我当时还是个孩子，但老人们讲的张家牌坊的故事还依稀记得一些。在我童年的印象中，这个牌坊应是我们那里方圆数百里内独一无二的地标性建筑。它座落于我们村子东北方向张家老林前面，距离村子和响水河有二里多地，出了村东口就能望得见。牌坊前有一条通往东北方向的大道，小时候我和小伙伴们到北山薅草拾柴常从牌坊前经过，并常会停下来到牌坊前玩上一阵子。当时的牌坊在我看来是那么宏伟壮观，上面雕刻着八仙、十八罗汉和二十八星宿，下面有大小四面石鼓和两对石狮子。我和小伙伴们常找来石块敲击石鼓，末了还会爬到石狮子上骑一会儿。石牌坊因其高大而招风，夏天在附近干活的社员，休息时常到牌坊下乘凉。
张家牌坊建于清代晚期，据说朝廷还专门下了一道圣旨，旌表寡居守节的张家女人。为了写这篇文章我曾查阅了清代道光二十六年修的《滕县志》，认为志中一定会有记载。然而，翻到“人物志”之烈女卷。“烈女”共占十、十一两卷，对那厚厚的两本县志，我从头翻到尾都没有发现关于这件事的只言片语。自揣难道这件事发生在道光之后，或者是这件事压根儿就没记入县志。读罢，我先是默然无语，继而感到心闷气憋。不过收获还是有的，除了了解了古代妇女所遭受的悲惨遭遇，还收获了一点惊喜。让我喜出望外的是，穿越历史在这里遇到了我的一个老乡——“堌城社民张还”。
张还的故事让我非常疑惑，因为在村里我从没听老人们说起过这样一个人，倒是张家牌坊和张家寡妇的事被人们传了一代又一代。
阅读县志，我的感受颇多，就是既为那些贞妇烈女抱屈，又怒其不争，为了所谓的忠贞守节，不惜牺牲自己的青春，甚至毁了自己的一生。她们这么做值吗？有的连个名字都没有，有的连是哪里的人都不知道，她们虽然被写进县志，却也只是某某氏，仅是个符号或者代号而已。特别是那些童养媳，还没有等到成婚的年龄，为了所谓的贞洁守志就献出了年幼的生命。如果这是一个个例的话，我看大多数为守节殉夫的女孩大多在二十岁左右。在“卓烈”一章里，我竟然发现一个童养媳，为殉节投井时才十四岁。想想她们还是个孩子呢，又哪里懂得什么三从四德。
同为张家女人，我们村张家女儿就没有张家媳妇幸运，因为后者寿终正寝，并用她的青春和一生，最终为自己挣得一座贞洁牌坊。至于为什么在县志中没找到她，其实那是另一码事了。不过我依然坚信，即使有的事情是个传说，但那座牌坊的存在过却是千真万确，而且被拆下的石料后来用来修建了水库暗渠。
现在重新审视这件事情，让我想起一位作家说过的话，他说女性是悲剧性别。张家寡妇的一生何尝不是悲剧。仅据村里的老人们回忆，现在已经很难还原当时的人和事了。为了写这篇文章我曾访问过村里几位老人，但他们也只能说个大概，甚至连男人的名字和女人姓什么都不清楚。什么原因呢？才几代人呀？这次堂弟帮我打听张家牌坊的事情，问到张家的一个后人，他竟然根本没听说过这个人和这件事。您说可悲不可悲。还有，查询张家族谱，根本就查不到这件事和这个人。对方给出的解释是，女人不能上族谱，又因为男的死得早且无子嗣，谱牒不会记载。无奈，笔者要写张家牌坊，也只能凭个人记忆和传说了。
古时候男女婚配都是听凭父母之命和媒妁之言，当然我的这对主人公也不例外。结婚时女的十七岁，而且长得非常漂亮。有一句话说，深山出俊鸟，我想用在她身上是再合适不过了。按说男的应该非常满意吧，娶这么漂亮的媳妇怎能不让人嫉妒眼红？然而，你很难想象得到，男方却长得很丑，一脸深深浅浅的麻子像铜钱一样摞在一起。为此，村里不少人为女人抱屈，说是一枝鲜花插到牛粪上。其实女人并没有嫌弃，她秉持着三从四德的道德观念，像她的先辈们一样嫁鸡随鸡。可问题是，男方因自己长得丑陋而羞于见自己的新娘子，也怕吓着这位娇妻，同时也想给对方留下一个美好印象，婚事都办了几天了还一个人躲在学堂里不愿意回家。一天晩上，身为父母的再也等不及了，他们想早一天抱孙子，便立逼着儿子回家圆房。但出乎人们意料的是，当晚男人不仅没有回去，还用一根绳子结束了自己年轻的生命。事情来得太过突兀，让他的女人终其一生都没想明白，难道长得俊也是罪过？还被自己的男人抛弃？
女人新婚成了未亡人，虽然一肚子的委屈，不过女人后来并没有再嫁，而是决心为自己的男人守节。似乎从那一天开始她就为自己定下了人生目标，要为自己挣一座牌坊，这样既对得起自己的男人，也对得起自己，别的再无他求。家里是有些积蓄和地的，为了她的人生目标，她节衣缩食，勤俭持家，虽然裹着一双小脚，但平时她仍坚持和家里的长工一起下地干活，在吃穿上她也从不讲究，和做活的吃一样的饭食。但有点需要说明，她虽然和揍活的吃一样的饭，但却从来不和他们一个饭桌上吃。在穿衣上她也从不讲究，从脱下婚服就再没穿过鲜艳的衣裳。她也像村里人一样，做一件衣裳，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不过她的穿着还是比一般人讲究的，就是爱洁净，有人说她有洁癖，她的衣裳都是被她洗烂的。其实她心里是明白的，女为悦己者容，自家的男人不在了，穿得再好他也看不见了，更何况“寡妇门前是非多”的紧箍咒时刻响在耳边，使她常常感到喘不过气来。
日子就像冬天的响水河，在死寂中一天天滑过去了。年复一年，她积攒的财富终于可以建一座牌坊了。有一天她踮着小脚找到本族的老族长，请求族家为她上报旌表。于是一级级申报，最后呈送到清朝皇帝面前，朝廷感念其忠贞守节，下诏批准建立牌坊，同时还颁发了圣旨。接下来她便找石匠头商议建牌坊的事宜，不久就开工了。建牌坊用时几许没人清楚，但人们却发现女人已不再年轻，纤细的皱纹变得粗糙而深刻，并在不经意间已爬上了额头，同时岁月的风霜也已经染白了她的双鬓。然而，她千算万算还是没算计到，建牌坊的费用大大超出了预算和她的承受能力。但是，好像石匠们早已预料到会有这样的结局似的，在施工中已留了一手，就是在雕刻十八罗汉时，故意留下九个没开眼，以此逼迫对方完工后能结清工钱。那么女人到哪里去找这么一大笔钱呢？无奈最后女人把自己所有的首饰都当光了也没凑齐所需的银两。石匠这一招够狠毒的呀！预示着张家这一支后人中将会出九个瞎子。不过这是后话。
据传，在张家牌坊建立中还发生了一个小插曲，就是在牌坊建到上横梁时，石梁却怎么也升不上去。于是石匠头便亲自找到女人，问她这么多年有没有做出对丈夫不忠不贞之事？女人先是一愣，遂笑着说，好像有那么一回事，有年冬天晚上她喂养的一只男猫钻过一次她的被窝。末了女人再次强调，不过就那一次，后来她就把猫送人了。其实这只猫原本不是她养的，而是一只流浪猫，看它可怜才收留的。后来她把猫送人也是有原因的，有一次一个邻居嫂嫂到她家窜门，瞅着猫问她：妹妹，你喂的是一只男猫吧？可别喂女猫，到叫猫时夜里喊得可瘆人啦！那次邻居嫂嫂走后，她忽然想起她刚才说的话心里一惊，莫不是她话里有话？到了第二天，她狠了狠心把猫送了人。原因找到了，石匠们把石梁也升上去了。
据说建张家牌坊还出现过一件奇事，就是石匠选择开采石料的石塘，开采的石料恰好够建牌坊的，一块不多，一块不少，牌坊建成了，一块石头都没剩下。说到这件事我至今仍感到惊奇，还有那石料，哪一块不是几十吨重。更难得的是，所用青石都是一石一脉，一点隔断都没有。我至今都没弄明白，当年的生产水平和运输能力那样低下，他们是怎样把这些石料运到地方的呢？又是怎样把一块块石料堆成牌坊的呢？
岁月无情，人生易老。牌坊建成了，女人的身体也一天不如一天。有一天躺在病床上的她，已预感到大限将至，便差人把族里的长辈们请到家里安排后事，说完事情她让人把她抬到院子里，她强支撑起半个身子，朝着东北方向深情地望了一眼，安祥地走了。发丧那天，当孝子随着抬棺人走到牌坊前歇杠时，有人这才想起看看牌坊。他忽然发现牌坊上有九个石人像是睡着了，这是怎么回事？说与众人，大家这才醒悟，一定是石匠背地里使了坏，没有给石人点开眼睛。后来还真应验了人们的猜测，张家这一支中后来还真有一个男孩从生下来就看不见东西。已经出了一个瞎子，为了使本族不再出瞎子，于是族人便想出一个破解的法子，给这孩子起名叫瞎九。别说这法子还真灵，从此张家门里就再没有出过眼睛不好的人。瞎九比我大二三十岁，按说也是一个时代的人。我虽不知道瞎九有没有大名，但我知道村里人背后都称呼他瞎九。瞎九不光学会了占卜算卦，他还学会了说山东琴书。小时候过年，年后村里都会请他为大家说琴书。现在他已离世多年了，为了让大家都记着他，我在一篇《童年的乡村书场》文章中还专章写了他。
然而，让张家女人万万没想到的是，她节衣缩食辛辛苦苦耗尽一生心血建起的牌坊，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那场运动的狂飙中被摧毁了，而眼下故址处已无任何踪迹可寻。有人说这座牌坊总共存在不过二百年，但至于始建于何年何月？可从来没有人说得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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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马润涛，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曾任枣庄市作家协会副主席、滕州市作家协会主席，原滕州日报社社长、总编辑。自1987年以来，作品先后在《人民日报·海外版》《文艺报》《文汇报》《农民日报》《大众日报》和《山东文学》《时代文学》《当代散文》《芒种》《佛山文艺》等报纸刊物发表。发表作品总计已有数百篇。其中，文学作品集有《缠绵的乡路》，《芦花滩纪事》被收入《中国当代散文精选》集。同时，还有多篇作品被收编到各种文学作品集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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