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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鲁晚报·齐鲁壹点

文、图 | 王国政

秋野芬芳的气息随风飘到遥远的城里,我被深深地吸引,身不由己地靠近了她。故乡的土地种下我太多的记忆,大部分已被我小心翼翼地珍藏,就像尘封了一坛老酒,只有忍不住的时候,才会轻轻地打开嗅一嗅,然后原样地封盖好。我想等到老了的时候再细细地品味它,无论它的味道是甜,还是苦。可令我猝不及防,在这醉人的秋天里,身处故乡欢腾的田野,秋风突然唤醒我的记忆,新鲜如昨。我无法躲闪,难以抵御,只好任凭记忆的潮水恣意回流。

我提前开启了一坛老酒。

祖母六十五岁那年,挣脱家人再三劝阻,小脚蹬住窖子两侧人工开凿的凹陷处,亲赴三米多深的地瓜窖下。地瓜窖比水井口径略小,底部空间向四周扩展,几个家庭合用。存储和取用地瓜时,窖子上下需两人配合,通过绳子、篓子输送。祖母担心自家地瓜被搞混放错位置,不顾年事已高,冒险往返地瓜窖下查看。祖母超出常人的举动,源于其倔强、刚烈、不服输的脾性。祖母九十六岁辞世,一辈子没有打针吃药,偶尔头疼脑热,抗一抗就挺过去了。

让祖母如此上心的地瓜,以及衍生品地瓜干,是当年胶东农家的主食,称得上是救命口粮。地瓜耐寒高产,胶东连绵起伏的丘陵地貌适宜地瓜生长,尤其那些沙岭地,长出的地瓜个大、圆润、香甜。那时,家家户户几乎一天三顿吃地瓜或者地瓜干,或做成地瓜面饺子、地瓜面条、地瓜丝饭,变着花样吃。许多农人被地瓜烧坏了胃,落下病根。

地瓜春夏季节均可栽种,春天种窝瓜、栽芽瓜,夏天栽蔓瓜。无论窝瓜、芽瓜,还是蔓瓜,均在秋天收获。地瓜栽种土里后,摊上风调雨顺,蔓子很快爬满地瓜垄,纵横交错,互相纠缠在一起,织成一张大网,为大地披上贮满汁液的绿衣。

秋天刨地瓜、晒地瓜干场面热闹。青壮劳力用镰刀收割地瓜蔓后,挥动镢头将一株株地瓜从土里刨出。那破土而出的硕大滚圆的地瓜,通体红润,仿佛一个个鲜活的生命横空出世。妇女则用地瓜刀加工成薄片状的地瓜干,就地晾晒。如果天气晴好,四五天即可晒干晒透。农人最担心遭遇阴雨天,地瓜干往往变成“眼镜片”,或者久晒不干发霉,甚至腐烂,农人干焦急,暗自唉声叹气。

地瓜秋收后,需要想办法过冬。生产队用来储存地瓜的窖子,外观像陕北的窑洞。村里四个生产队,在村东依次建起四个地瓜窑,每个可储存地瓜数万斤。各家各户则运用地瓜窖和土炕下的地瓜洞储藏,家口小的,街坊邻居几家合用,相互提供方便。

储藏地瓜除地窖外,土炕也被派上用场。农人将地瓜挨着炕头摞成一溜,足有半人高,码得十分齐整,顶端摞着芋头、土豆,秋天被浓缩在一起。土炕剩余部分留作睡觉所用。劳累一天的农人,夜里靠着地瓜、芋头睡觉,鼻孔吮吸秋果的味道,倒头大睡,村子里不见有人失眠。

地瓜的多种吃法中,地瓜面饺子做工较为费事。先将地瓜干用石碾压成指甲大小的碎块,后用石磨磨成地瓜面粉。地瓜面不像小麦面那样有韧性,擀成饺子皮,很脆,极易抻裂。地堰上生长着筋骨草,茎若麻杆,叶呈长条,花开白色,茎、叶、花均可食用。农人用镰刀割回筋骨草,洗净、晒干,剪成寸把长一小截儿,用石磨磨成粉状。包饺子时,将筋骨草粉掺和到地瓜面里,擀饺子皮时,便不易碎裂。逢年过节,农人吃的大都是地瓜面加筋骨草粉包的饺子。家口大的,常常寅吃卯粮,即使大年三十的饺子也分小麦面和地瓜面两种。白面饺子一般只有三、两碗,尽着家里老人吃,孩子们只能捞着吃萝卜或大白菜素馅的地瓜面饺子。

加上几把花生米的地瓜丝饭,撒上一层白面或玉米面的地瓜叶蒸饭,又短又圆又细的地瓜面条,是当年胶东农家饭桌上常见的食物。

地瓜干可用来酿酒。村里几位嗜酒的农人,每年地瓜干入仓后,便到村里的代销点兑换酒。酒瘾大、性子急的,站在水泥柜台边,从兜里摸出花生米,就地哈几小碗,解解馋,也解解乏,然后抄着手、嘴唇砸巴着离开。

感谢地瓜,它滋养了我生命。那时候,八口之家几乎全靠地瓜和地瓜干填充肚子。犹记得上高中住校时,每周回家带上一竹篮地瓜,到学校后,地瓜被压扁后黏糊糊地挤在一起。竹篮一角,放着一罐头瓶咸菜条。两年高中生活,在地瓜支撑下度过。

后来与相伴十八年的地瓜分手。高中毕业赴海岛当兵,军营中吃上又白又香的馒头、大米。

冬天,父亲从油坊回到家里,油渍麻花的衣服散发出花生油的香气,溢满三间草屋。父亲有时拎回一瓷罐热气腾腾的骨头汤,或者一大块榨过油的压缩花生饼,香喷喷的味道,从全家人心里直冲屋顶。秋收结束后,父亲在生产队油坊里劳作,热乎乎的骨头汤和花生饼是鲜见的福利,寒冷的冬季,为家里添加了些许暖意。

父亲当年所在的油坊,采用原始、简陋的榨油方式,炒胚热榨。工艺看似简单,在炒胚火候、温度和时间把控几个关键环节,有一定的技术含量。土法榨油保留了花生原味,香气浓郁,味道纯正。时至今日,胶东农村仍沿用过去的榨油方式,俗称打油,方便农人就地取材,获取食用油。

胶东有着悠久的花生种植历史。胶东人习惯将花生叫做长果,取长生不老之意。胶东人心目中,花生是喜庆、吉祥之物,经常出现在乡下婚礼中。一枚花生,坚壳里通常有两粒花生米,寓意两个相爱的人相依相守,永远在一起。有的三粒,多者四粒,象征着多子多孙。庄户人图吉利,加之取用方便,花生在乡下喜事中扮演着吉祥物角色。

无论过去,还是现在,花生是胶东主要经济作物,是大部分农民最直接的经济来源,日常花销大都依赖花生收入。每年四五月份,土壤温度达到十多度后,农人开始播种花生。若降雨及时,墒情适宜,花生可按时播种,省事省力。遇到天气干旱,全家齐上阵,肩挑手提,到河里、水库、井里取水,确保不误农时。花生土里经过孕育、发芽、破土、长叶、开花,待小黄花谢后,果针一头扎进土里,日复一日,光合作用下,逐渐长成籽粒饱满的果实。令人叹为观止的,倘若遇到干旱,土壤板结,果针仍凭其柔韧和执着,以柔克刚,顽强地深入土中。

花生收获后,集中在生产队场院,垒成一排排人头高的花生垛。妇女负责摘花生,在铁耙子上一番摔打后,将尚未甩掉的花生果用手逐个摘下。男人根据风向扬场,将杂叶与花生果借助风势分离。扬场是个技术活,木锨出手,需将所扬之物在空中散布均匀,对动作、力度、落点有一定要求,老庄稼把式大多操作熟练样,扬得利落、干净。村里没有通电,一盏汽灯悬挂在场院上空照明,忙碌一天的农人顾不上歇息,争抢农时,尽早将花生归仓。夜里,场院上人声鼎沸,说笑声响成一片。那是丰收的乐章,是人心齐的宏大和声。

当年的运输工具只有马车和独轮小推车,拖拉机和农用车后来才出现。每个生产队一架马车,农忙时节,运力不足,众多运输任务落在小推车身上。那个清汤寡水吃不饱肚子的年代,村里的青壮劳力却力气十足,推着数百斤的庄稼走在起伏不平的土路上,脚底生风。遇到上坡,两脚蹬地,“哼哧”着一憋气拱上陡坡。初二那年假期上山干活,扭扭晃晃地推起一车高过头顶的花生,重量落在双臂和脖子上,车攀勒得脖子生疼。经过路窄地段与迎面而来的马车避让时,小推车一歪扭,连人带车翻到路边沟里。

驻足向阳的山坡上,想到城里人习惯比车比房比位子,脑海里浮现出一幕:绿油油的庄稼地里,农人不停地忙碌着,嘴里哼着小调。半饷过后,老农地头上盘腿而坐,摸出旱烟袋“吧嗒”几口,缕缕白烟飘向空中,交织在白云间。末了,烟袋锅朝脚尖一磕,烟灰散落地上,农人脸上露出舒心的笑容。淡然的表情,农人似乎习惯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面朝黄土背朝天,并不在乎出力流汗。

剥花生壳费时费力。冬夜里,昏黄的煤油灯下,一家人土炕上围坐在一起,炕上放着笸箩、簸箕或者篓子。盛满家什后,用簸箕煽出果壳,将花生米随即装入麻袋或蛇皮袋。有时街坊邻居凑在一家,边拉呱,边剥花生壳。话题无非东家卖了猪,西家生了孩子之类,或者三里五村奇闻逸事。夜晚走在村里安静的街上,时常听到欢快的说笑声从农家草屋里传出。

花生既可生吃,亦可熟吃。生吃养胃,熟吃味道香。高一秋天放学回家路上,饥饿难忍,月色中见路旁生产队大片花生,遂与同伴一合计,抬脚走进地里,薅起两墩花生,尚未吃进嘴里,被蹲在沟里护山的治安员捉个现行。事后,家中饱受皮肉之苦,学校里当众作检讨。从此记住了花生香中带苦的味道。

苦涩的滋味是农家日子的浓缩。那些年农人手头拮据,逢年过节家里来亲戚,饭前无一例外地炒一盘花生果待客,油炸花生米则是为数不多的菜肴中必备的一个。

掀开锅盖,热气涌出。母亲将事先和好的玉米面,从锅台一侧的瓷盆中摊到手里,双手来回倒弄几下后,准确地甩到铁锅壁上,整个动作一气呵成。到最后一个就位,铁锅壁上直竖竖贴满玉米饼子。放下锅盖,母亲坐在用玉米皮编织的蒲团上,左手拉风箱,右手往灶下添草。不大工夫,玉米饼子连同锅底大白菜、粉条炖豆腐的香味,从高粱秸缝制的锅盖缝隙中窜出,屋子正间满是热气和香气。饼子熟了,焦黄、喷香,母亲用铁铲子逐个铲下,放到土制漏盆里,饭菜一起端到炕上,一家人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母亲做的这顿饭叫烀饼子,属于胶东家常便饭,家里(已婚妇女)几乎人人会做。烀饼子难点在于掌握好火候,使铁锅温度恰到好处。铁锅太热容易糊,太凉会流锅,饼子不成形。最佳效果是饼子出锅时,靠近铁锅的一面带有一层焦黄、酥脆的饹,味道最是可口。单用玉米面烀出的饼子死贴、刚硬,母亲通常会加上小苏打和豆面,饼子出锅后,松软、起伏,就着咸菜疙瘩,入口不再拉嗓子眼,顺溜许多。

自小喜欢吃玉米饼子,读高中时,竹篮里除了地瓜,母亲常为我塞上几个玉米饼子。与大多数食物一样,饼子头一顿最是好吃,越往后香味越淡,口感越差。这些年在城市生活,去胶东出差或回乡下老家,仍习惯吃几顿玉米饼子解馋。饭店里的鱼锅饼子,却无法跟当年母亲烀的玉米饼子味道相比。

玉米是高杆作物,生命体征在众多植物中独具个性。秋天,玉米长成两米多高,根系从四周抓紧泥土,粗壮的秸秆结实、挺拔,威风凛凛的叶子宛若一把双刃剑,硕大的棒子旁逸斜出,像母亲怀中斜抱的孩子。棒子顶端裸露的籽粒,像极了孩童的牙齿。

颇费力气的扳玉米棒子和砍秸秆,是一件苦差事。玉米秸秆高过人头,扳棒子时需钻进玉米地,手里提着篓子,或就近丢成一堆,边扒拉玉米叶子边走边扳,稍不留意,脸被锋利的叶子划破,汗水流到脸上,又痒又疼。棒子扳掉后,需弯腰用小将玉米秸秆连根砍掉,然后打成捆,运回村里作为牲口饲料。玉米棒子经过扒皮、脱粒、晾晒、磨面、下锅几道工序后,是当年胶东农家除地瓜之外的第二口粮。

村南空地上,立着十几个玉米秸垛,小伙伴灰头土脸地钻进钻出趴猫(捉迷藏),一会儿钻进这个草垛,一会儿从那个草垛里钻出。受战争题材小人书影响,一群调皮的孩子,分别扮演不同的角色,有好人,也有坏蛋,草垛里外躲躲藏藏,神出鬼没,嬉闹成一团。

玉米秸垛被派上特殊用场,成为滋生爱情的角落。村里暗自相好的青年男女夜里在玉米秸垛前私会,倾诉衷情,私定终身。碰巧被村人发现的,传到家长耳朵后,如不中意,家长动辄棒打鸳鸯,强行将两人拆散。玉米秸垛前的乡村爱情,炽烈、纯真,个别女子经不起失恋打击,偷喝农药或者跳井殉情,酿成悲剧。

玉米秸除了喂牲口,还用作烧火做饭。用作牲口饲料时,需去掉根部,然后用铡刀切碎,加上大豆、花生饼、麸子,拌匀后倒入牲口棚石槽中,牛、马、驴等牲口边打着响嚏,边开始咀嚼。玉米秸杆长,烧火做饭可轻松地伸到锅灶深处。摊上风向好,风力大,不需拉风箱,火苗旺盛,土炕被烧得滚热。玉米芯晒干后,做饭同样好烧,不过需风箱助力,火苗才越烧越旺。

玉米秸、玉米芯放的时间久了,会滋生虫子。农闲时,选择有虫眼的玉米秸和玉米芯,将虫子扒出,盛在玻璃瓶里,带上铁夹子到山上或场院里捉鸟雀。在鸟雀经常聚堆的地方,将幼虫用麻线拴在夹子引信上,铁夹子埋在土里,只露出虫子在泥土表层鼓涌,吸引鸟雀。伪装好后,人躲到远处,屏住呼吸,等待鸟雀前来觅食。鸟雀上当被夹住后,躲在一边紧盯夹子的大人孩子一哄而上,跑上前去,收获战果。有的就地捡拾一堆干草,点燃后将鸟雀烧吃。鸟雀的肉香弥漫在田野里。

胶东人能干,舍得出力。玉米从下种,到间苗、打药、除草、浇水,以及扳棒子、扒棒子皮、脱粒、磨面等环节,都需要人工来完成。村里手巧的女人将玉米辫成一串串,堆成垛,或悬挂在屋檐下晾晒。薄薄的玉米皮,用硫磺熏白,编织成各种小工艺品,卖给县里的加工厂,用来换取零花钱。

……

往事如烟。我从尘封的老酒中,只取三杯浅饮。封盖之前,我在故乡田野中,抓取一把食物放入坛中,进行新旧勾兑。我想多年以后重新打开时,它的味道变得更加醇厚、绵长。面对渐行渐远的滋味,日益消失的村庄、土地、老物件,三杯老酒使我清醒。我将目光从遥远的时空收回,移至那些现实的存在,许久没有离开。我深知,生命中那些难忘的乡村记忆,将永远汇流在时代的长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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