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郭先生与其侄祥远伴档，经常去驩城各小公社的村队演出。一九六六——一九六八年，我在闫村小公社任文书，由于对曲艺十分热爱，便时常靠近郭长岭先生，他就把旧社会艺人的辛酸和谋生的悲惨、从艺的经历分好几次向我作了介绍。
学 艺
郭长岭十七岁学艺，先后从师多家。旧社会投师学艺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即家底厚实、能付得起拜师礼或者入室即可从师走南闯北、挣钱糊口的学员，可以拜大名头的艺师学艺，一般穷苦家庭的孩子大牌艺师是不收的。郭长岭家徒四壁，就连应交的拜师礼也没法凑齐。这下着实难住了郭的父母。可郭长岭并不畏缩，他近乎执拗、倔强地一路乞讨着走上了拜师之路，径直下徐州、去安徽、奔河南，打听着、摸索着、追寻着他心目中的名师。日复一日，他凭着市井关于名师的传闻，更凭着超人的毅力，义无反顾地走下去。脚底板磨烂了，小腿肚子被富人家的狗咬得伤痕斑斑。一个大雪纷飞的傍晚，他冻得实在不行了，就挨到蚌埠东郊一个大户人家的大门楼子下面蜷屈起发抖的身子暂避风寒。这时他闻到一股女人的脂粉香味，甚是惊奇，随即又听到大门打开的声音和一个女人低音细嗓的寻问声：“哪位呀？怎么横下了？吓死俺了！”话虽不太好听，但语调里并无恶意。年轻的郭长岭心想，这回八成是遇上女善人了，长这么大哪听过这么娇滴滴、麻溜溜的女人腔呀。疑惑夹带着羞涩，便硬着头皮回应那位问话的女人：“这位大姐，我是山东来的，姓郭，贱名长岭，只恨俺人贱命也贱，小时候一场大病没钱看，落得个双目失明，再好的景致也看不见了，像您这样貌美心善的大姐咱也没有眼福喽，难受死啦！”没想到那女人又娇声细语地说：“看你那幅熊样，睁不开眼还想看热闹、看美女！这样吧，你随我进屋来，弄点吃的，烤烤身子，暖和暖和，今天遇上我算你福气。”“我的姐嘞——您真是位活菩萨呀！”他忽然来了精神，爬起来屁颠颠地跟女人进了东厢房。先净了手、脸，又美美地吃了三大碗杂面条。这时，女人的小丫环进来对郭长岭说：“太太交代了，你吃过饭快去西屋更衣，然后太太有话问你。”郭长岭懵懂片刻摸进了西屋。更衣后复被唤入上房安座、拉呱。原来，这家的女主人是一方京昆名伶，艺名小梅兰。因生得惊艳绝伦且深谙风情，两年前被国军一霍姓团副用两条“黄鱼”（金条）从戏班子班头那里强行买回家做了三房太太。谁知姓霍的家伙与小梅兰圆房的次日便奉命随军南撤，至今杳无音讯，只苦得年方二八的小梅兰独守香闺。她曾三次私自出逃，均被抓回打个半死，只能终日以泪洗面，夜伴孤灯。越是笼中鸟，越向往大森林。这晚当她叫小丫环侦知长房、二房太太及家眷、管家们各自闭门打牌、吃酒、烤火炉，再没人盯着她时，便潜出二门、打开大门欲逃出虎口，寻找原来的小情人师兄“小铜锤”，然后私奔他乡。不想大门一开、脚下一绊，遇到了个半死不活的郭长岭。
郭长岭十七岁学艺，先后从师多家。旧社会投师学艺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即家底厚实、能付得起拜师礼或者入室即可从师走南闯北、挣钱糊口的学员，可以拜大名头的艺师学艺，一般穷苦家庭的孩子大牌艺师是不收的。郭长岭家徒四壁，就连应交的拜师礼也没法凑齐。这下着实难住了郭的父母。可郭长岭并不畏缩，他近乎执拗、倔强地一路乞讨着走上了拜师之路，径直下徐州、去安徽、奔河南，打听着、摸索着、追寻着他心目中的名师。日复一日，他凭着市井关于名师的传闻，更凭着超人的毅力，义无反顾地走下去。脚底板磨烂了，小腿肚子被富人家的狗咬得伤痕斑斑。一个大雪纷飞的傍晚，他冻得实在不行了，就挨到蚌埠东郊一个大户人家的大门楼子下面蜷屈起发抖的身子暂避风寒。这时他闻到一股女人的脂粉香味，甚是惊奇，随即又听到大门打开的声音和一个女人低音细嗓的寻问声：“哪位呀？怎么横下了？吓死俺了！”话虽不太好听，但语调里并无恶意。年轻的郭长岭心想，这回八成是遇上女善人了，长这么大哪听过这么娇滴滴、麻溜溜的女人腔呀。疑惑夹带着羞涩，便硬着头皮回应那位问话的女人：“这位大姐，我是山东来的，姓郭，贱名长岭，只恨俺人贱命也贱，小时候一场大病没钱看，落得个双目失明，再好的景致也看不见了，像您这样貌美心善的大姐咱也没有眼福喽，难受死啦！”没想到那女人又娇声细语地说：“看你那幅熊样，睁不开眼还想看热闹、看美女！这样吧，你随我进屋来，弄点吃的，烤烤身子，暖和暖和，今天遇上我算你福气。”“我的姐嘞——您真是位活菩萨呀！”他忽然来了精神，爬起来屁颠颠地跟女人进了东厢房。先净了手、脸，又美美地吃了三大碗杂面条。这时，女人的小丫环进来对郭长岭说：“太太交代了，你吃过饭快去西屋更衣，然后太太有话问你。”郭长岭懵懂片刻摸进了西屋。更衣后复被唤入上房安座、拉呱。原来，这家的女主人是一方京昆名伶，艺名小梅兰。因生得惊艳绝伦且深谙风情，两年前被国军一霍姓团副用两条“黄鱼”（金条）从戏班子班头那里强行买回家做了三房太太。谁知姓霍的家伙与小梅兰圆房的次日便奉命随军南撤，至今杳无音讯，只苦得年方二八的小梅兰独守香闺。她曾三次私自出逃，均被抓回打个半死，只能终日以泪洗面，夜伴孤灯。越是笼中鸟，越向往大森林。这晚当她叫小丫环侦知长房、二房太太及家眷、管家们各自闭门打牌、吃酒、烤火炉，再没人盯着她时，便潜出二门、打开大门欲逃出虎口，寻找原来的小情人师兄“小铜锤”，然后私奔他乡。不想大门一开、脚下一绊，遇到了个半死不活的郭长岭。
这位小梅兰七岁失怙后，在讨饭的路上被戏班老板收留。她虽没念过一天书，但心性聪敏，上戏很快，十四岁便成了戏班的台柱子。又因她本来也是一汪苦水泡着长大的，对和她命运一样的穷苦人不光不嫌弃，反而时有恻隐之心。再说郭长岭，刚刚逮了个饱肚子，又换上了一身上好的衣服、鞋帽，分外帅气了。浑身上下除眼目不济以外，竟让小梅兰怎么看怎么舒服。
话茬拉开，小梅兰问这问那，话语间竟也带着几分同情和温存。郭长岭便把自己的不幸和奔走投师、学艺糊口的事一五一十地说给她听。至鸡叫三遍，郭长岭暗想：必须赶快离开，这位太太虽然心眼好，可孤男寡女就这么再啦下去，不定会闹出点什么花花事来。如果被她家里人逮住，还不把我揍个腿断胳膊折？边想边起身告辞，还说了一通千恩万谢的甜软话。这时小梅兰一手抹泪，一手递给郭长岭十块银元。说：“都是苦命人，想走你就走吧，拜师的钱我帮你点儿，拿着吧。今后学好本事，别忘俺哦！”郭长岭接过银元，一个响头磕下去，然后满眼含泪谢别而去。
在安徽，郭长岭拜当地曲艺名家王某为师。一年后到河南又师从了一位出名的算卦先生。八个月后回到徐州，又成了曲艺名家刘某的高徒。就这样一晃三年，他日夜勤苦、寒暑不辍，凡民间艺人的活路竟无不精通。
算 卦
算卦当然是骗人的把戏，但为了谋生，郭先生亦操业多年。
他先跟老师把套路学好，然后揣摩男女老少心理上的要求见机行事。给上一个人算卦时，接算人听得对心思时便啧啧有声，那就是和前一人有相同处。无眼人算卦当然要多方寻问，但不是直接问，而是旁敲侧击，使其就范。再一个就是模棱两可。比如算某人“父母双双一个无”，解释为父母俱在、父母俱无、父母存一人都通。对求卦人进行恭维是少不了的。恭维之后还要留下悬念：“明年某月某日别出门，大吉”。然后再夯实一句“卦上说的”。生怕光说恭维话求卦人不信。“破解”完全是糊弄人，有一句话可证明：“穷改门富拔林”。穷人求卦，若叫他翻建屋宇等大操大办办不到，只好叫他捣鼓一下改门等一些小变动。富人就不同了，阳宅看完看阴宅，阳宅可折除重建，阴宅可起先人遗骨改葬于吉地，对了心事就不愁卦礼了。等求卦人临走时再丢下“如想再好、再发达我有的是办法”等话语。如此一传十，十传百，郭先生便走红了。
行 医
身上装几个用锅底灰（学名百草霜）抟成的药丸子，去一个较大的集散地靠墙假寐。这时忽一人哭天抢地而来，口中念念有词：天呀！去年俺爹患不治之症被一无目仙人用药治好，言治好后忌吃驴肉，吃便即死无路，谁知俺爹越老越嘴馋，去集市偷吃了驴肉后旧病复发，现在只等着咽气啦。俺爹生我养我不易，他今如此，我不独生，为人不孝那还算人！俺今已出来十余天，南里北里找那个先生不着……。此时，忽见先生靠墙瞌睡，便一头瞌到地上并故意大呼：“我可找到你啦！俺爹有救了，这真是老天有眼啊！”这时先生便向周围大喊“有人讹我，光天化日之下竟欺负一个瞎子是何道理！”此时观者如堵，求医人便说：先生啊，俺不是来讹你的，俺是来谢你、求你的。便把前情向大伙复述一通。并问先生：“你不记得我了?”先生说：“我这半辈子治好过多少将死之人，记不得了。”求医者便重说其父旧病复发之事。先生再三说如再吃药太贵了，说时便向怀中摸了半天，说：“幸好，眼下药丸止剩三粒，你拿去吧。你这位孝子天下少找，我不要钱了。”这时求医人反而掏出一大把钱连数都不数丢下就跑了。先生大喊：“回来！可别叫你爹再吃驴肉了，再吃我只好上崂山上清宫找我师父去，凭我自己的道业是没本事救你爹啦……。”于是好事者口耳相传，方圆左近、河东水西的病重求医者纷至沓来，郭先生诊后皆许以半月来换方子。
等到来看热闹的和求医的人稀了，老郭便一夜几十里开溜远去了，换个地方再如此这般，旧剧重演。
此后多年，我与先生谈及此事，郭先生嘻孜孜地告诉我：那个“求医人”是他预先安排好的“托”。我恍然大悟，笑得前仰后合，肚子疼了好半天。
说 书
我少时听过郭先生说唱的《烈火金刚》、《响马传》、《包公案》、《彭公案》、《施公案》等大鼓书。此老七十余岁时仍然嗓音宏亮，童子音不减当年。当说到主暗臣奸、黎民涂炭处声色俱厉；说到寇莱公大忠治国、包文正为民伸冤，台下一片欢呼；说到沉冤未得昭雪、忠臣良将一门处斩时，听众声泪俱下；说到车声辚辚、刀枪交鸣、人喊马嘶处，其口技使听众如临其境、叹为观止。
先生的曲艺小段子更为精彩，其插科打诨往往引人捧腹大笑。
比如郭先生的侄子祥远唱：
“人好像阳世三间一口房，嘴为门户眼为窗。”
老郭便停住鼓板问道：
“如果某人是上豁子呢？”侄答：“屋尿檐。”
“下豁子呢？”又答：“如屋扒掉接脚石。”
“没有眼的人呢？”又答：“地屋子、筒子屋。”
祥远又唱：
“头发好像屋上草，胳膊腿好像两架梁。”
老郭再停下鼓板问：
“四周有毛当顶光的呢？”答：“四檐青。”
“秃成一绺一绺的呢？”又答：“翻毛鸡、实垄子。”
“秃光蛋呢？”又答：“砂灰槌顶、白浆泥墙。”
“前后有毛中间秃呢？”又答：“马袿子。”
“好胳膊好腿的呢？”又答：“重梁起架。”
“少一个胳膊腿的呢？”又答：“塌半边。”
“胳膊腿全少的呢？”又答：“烂屋槎。”
又如，老郭在说唱《烈火金刚·肖飞打药》形容汉奸的狰狞面目时说：那个大汉奸的跟班的脸象一个三个月未被雨淋的狮子头脆瓜，上面遭黄莺子吃，下面被地蛆子咬，本来未熟透，又被偷瓜的小孩踢掉了秧子，被毒太阳晒成半熟，便成了一个气死木匠、难死画匠、憋死捏糖人的、满筐子里挑不出来的那么一个难揍（做）的模子。
再正经八本的说书人有时也会插上一个两个荤段子（不雅的话），老郭也是如此。一次他在滕县某村说书，说到一定茬口时，故意把嗓门压低说：请各位大姐、大嫂捂上耳朵，我下面说几句屁话，如熏晕了哪位，只有多请原谅啦——
这二年搞计划生育时兴女人上子宫帽，有一位大嫂不敢接受，害怕真用上就不能再生了。因此被妇联主任告到大队干部那里，大队罚这位大嫂10个工分，还扣了50斤鲜地瓜。这位大嫂的婆母一听这事火冒三丈，就对着儿媳发脾气：“我说小英子（儿媳的乳名）你真是个憨石碾子！往那里边塞个帽怕什么？那玩艺就象糊窗棂的一层纸，一捣就透。我去年就用上了，不是什么事也没耽误吗？我劝你赶紧用上吧，也好去大队把咱的工分还有鲜地瓜要回来……。”老郭曾说，偶然讲个荤段子能多吸引人，听书的人也觉着爽。
有时为了卖个关子引人发笑，老郭把大鼓敲得震天响，然后嘎然止住念道：“大鼓一响震龟孙……”听众忿然欲诘，老郭便长腔慢调地续上一句：“光算敲鼓的一个人……”听众一阵大笑，再凝神静听下文。如此这般，一会儿深谷，一会儿峻峰，使每个曲艺小段子炫彩锦簇、高潮迭起。
民俗变异性很大，当今锻磨、打风箱、说书等行当基本绝迹。因人们的生活节奏加快和对文化艺术的追求有了根本性的改变，很多老的艺术形式一去不复返了。我只能以这篇文字来回顾老郭的只影片断，抑或从中隐约听到他那嘣嘣的大鼓和叮咚的铁板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