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姑母的电报，是在我上中学一年级的时候。那时我刚过十三岁。电报上说：“奶病危，速来。”我立刻向学校请了假，乘火车到了石城。 奶奶已经停放在火葬场的大厅里，姑母和表叔都在那里。极简短的告别仪式后，就要开始火化了。我看了奶奶的脸容，苍白多了，似乎还浮肿着。我想，死了的人可能都这样。我还想像以前一样扑到奶奶怀里，但终于不敢。我好像看到奶奶躺在床上，叫我到她身边来，要给我什么糖果；还看到奶奶领着我在田野的路上走，那是每年一次的到姥姥家里去……我明白，从此以后，将再也看不到奶奶了。
我看到姑母在拭眼泪，表叔脸色沉重。而孩子们则呆呆的、怔怔的，尤其是我，还傻傻的，一直看着奶奶被推进火炉。火炉里面有通红的炉条，那翻板一分开，奶奶就掉在炉条上，一下子就燃起来……
我生平第一次看火葬，而且是在火葬场里。至今我还记得那火葬场所在地的名字，叫清凉山。 在姑母家住了几天，该回去了。姑母要我将奶奶的骨灰带回老家去，说老人家归还故土为安。我毫不迟疑地答应了。姑母将奶奶的骨灰盒包好，放在一个旅行袋子里。就这样，我陪伴着“奶奶”踏上了回家的路。
谁也不知道我带回了什么东西。我先把“奶奶”安放在学校学生集体宿舍的我的枕边。每天夜里，“奶奶”都陪伴着我。白天，“奶奶”静静地呆在我的枕边，等我下课回来。如此过了一段时间。后来，我开始想，应该将“奶奶”带回家里。因为不断有同学问，我枕边的小包里存放着什么“宝贝”。我搪塞过了几次，竟有要好的同学想看看。于是我将“奶奶”带回了家。
母亲说，就放在你的小屋的床里边吧。于是我把“奶奶”放在我小屋的床里面。在这些时间里，我每星期从学校返家一次，陪“奶奶”一个晚上。就着床头的小煤油灯，夜里读一个钟头的《资本论》，还有《矛盾论》和《实践论》。有时睡不着，就回忆以前和奶奶在一起的日子。以前奶奶可亲我了，总是让我睡在她身边，讲故事给我听，还说顺口溜：灰喜鹊，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把老娘背到老山后，把媳妇搁在炕头上；老娘老娘你别气，灶膛里烤了只老母鸡；你吃屁股眼儿，我吃大腿板儿……奶奶要我说快点，我一说快，竟说成“你吃大腿板儿，我吃屁股眼儿”了。
终于有一天，我和母亲都认为，应该让“奶奶”入土为安。按理说早应该入土为安，可为什么没有做呢？因为牵扯到好多事情不好办，在这里三言两语说不清。就说怎么个入土吧。母亲和我一致认为，应该将“奶奶”入到祖坟里。
我家祖坟特大，是县城里最大的户家。母亲说，抽个时间带把铁锨，埋到祖坟吧。我家祖坟我从来没去过，也不知道在哪里。母亲告诉我，就在城南夏庄的南面，问到了夏庄，就找到了。
我又把奶奶带回了学校宿舍。第二天下午，我在学校伙房借了一把铁锨，又借了一辆自行车。我把“奶奶”的盒子放在车后架上，绑好铁铣就开始向祖坟进发。
秋末，放下午学后，离天黑还有一段时间。等我问明白夏庄的所在，到达祖坟时，已近傍晚了。祖坟果然好大，黑荫荫的一大片，凉气逼人。我推车进了祖坟，向里面走。我想，“爷爷”应该在靠里的位置安息但也不会太靠里。于是来到一处地方，我认为这就是“爷爷”安息的所在。停下自行车，拿起铁锨，在空地上开始挖坑。这是“奶奶”要住的屋子，要挖得深一些，住得牢靠。坑挖好后，把“奶奶”的盒子放进去，然后填土，封了一个堆。
等一切完毕后，已是太阳落山的时辰了，坟地的林荫愈昏暗，凉气愈逼人，我感到有些冷意，于是赶紧推车离开，等出了祖坟，才舒了一口气。回头望望，黑乎乎的一片。
这是我一生中，在那个恐怖的年代，做的最恐怖的一件事。但我并不觉得十分恐怖，因为我才十二三岁，正是不明白什么叫恐怖的年龄。然而我终于知道，奶奶与我永别了！我不知道我对不对得起奶奶，但在那个年代的当时的我，又只能做到那样了。愿奶奶在宇宙中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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