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情 痴情 姿容 孝母】

掷果盈车是潘安

 

    潘  岳（公元247年—300年），表字安仁，小字檀奴，后世人俗称潘安。

    千百年来，潘安顽强地生存在成语典故，诗词歌赋，古今小说中，“貌比潘安，才比子建”，潘安已成为美男的代名词。甚至日渐流于烂俗。形容潘岳，非“才情”“痴情”“姿容”“孝母”八字莫属。或许，有人以为貌应居首，不然为什麽不说“才”比潘安，而是“才比子建”呢！

    曹植成了才子代表也是因为谢灵运说了一句影响很大的话：天下之才有十斗，子建占了八斗，剩下两斗我和天下共分。这是谢公推崇曹子建的意思。依我看来，潘岳之才不逊子建。

    少年时潘岳已很有名，“总角辨惠，口藻清艳，乡邑称为奇童”。12岁便得到父亲好友杨肇的赏识，许以婚姻。22岁写《藉田赋》声名大噪。却也因着才名，为人所妒，一生不得志，未做什麽大官。作为西晋“太康文学”的代表，潘岳往往与陆机并称，古语云“陆才如海，潘才如江”。辞采华艳，是其艺术特点之一，所以孙绰说“潘文烂若披锦”。潘岳的赋，今存20篇以上。当时最负盛名的赋，当是《西征赋》、《秋兴赋》这些大赋。其辞采之美，在西晋同类作品中都是很突出的。除此两赋外，尚有《藉田赋》、《闲居赋》、《笙赋》等，都是当时名作。

    魏晋时，辞赋盛行。赋，魏晋风尚的一个缩影，必是辞藻绮丽方为美，好比人要生得一副好皮囊；必是文章空远才是佳，恰似清谈讲玄，意念高远，不着于实。写赋，必要洋洋洒洒，如泉涌之势，才是“大才士”。潘岳写大赋从容不迫，如“锋发而韵流”，《西征赋》6000多字，是整个晋代篇幅最大的作品，左思的《三都赋》也不过3000多字。左思用十年工夫写《三都赋》，虽产生了“洛阳纸贵”的效应，与《西征赋》相比，却也稍逊一筹。

    最值得一提的是，潘岳“善为哀谏之文”，开创了悼亡文学。虽然，为王侯公卿所作诔文不无讨好钻营之嫌，但对亲友故识，其言哀然，其情挚焉。的的确确言由心发，语因情生。这部分的诔文成为潘岳作品中最精彩部分之一。如《阳城刘氏妹哀辞》，比兴手法开头，即见精彩：“鸟鸣于柏，乌号于荆；徘徊踯躅，立闻其声。相彼羽族，矧伊人情；叩心长叫，痛我同生。”

    潘岳29岁与杨氏结为连理。从订婚到完婚，经过了17年光阴。杨氏门第高清，想来，亦是一朵端庄美丽温柔可人的解语花。

    潘岳19岁时写《内顾诗二首》，诗一：静居怀所欢，登城望四泽……漫漫三千里，迢迢远行客。驰情恋朱颜，寸阴过盈尺。夜愁极清晨，朝悲终日夕。山川信悠永，愿言良弗获。引领讯归云，沉思不可释。诗二：……乐情既来追，我心亦还顾。形体隔不达，精爽交中咱。不见山上松，隆冬不易故？不见陵涧柏，岁寒守一度？无谓希见疏，在远分弥固！

    这是潘岳在三千里外遥寄未婚妻的山盟海誓。也正是这17年的矢志不渝，20多年相濡以沫，使得潘岳的丧妻之痛摧心断肠。妻子辞逝后，潘岳所着悼词诗赋有《悼亡诗》三首、《杨氏七哀诗》、《悼亡赋》、《哀永逝文》六篇。

    其中，《悼亡诗》三首最为后人称道。

    一
 

    荏苒冬春谢，寒暑忽流易。

    之子归穷泉，重壤永幽隔。

    私怀谁克从，淹留亦何益。

    僶俛恭朝命，回心反初役。

    望庐思其人，入室想所历。

    帏屏无髣髴，翰墨有余迹。

    流芳未及歇，遗挂犹在壁。

    怅怳如或存，回遑忡惊惕。

    如彼翰林鸟，双栖一朝只。

    如彼游川鱼，比目中路析。

    春风缘隟来，晨熘承檐滴。

    寝息何时忘，沉忧日盈积。

    庶几有时衰，庄缶犹可击。
 

    二

    皎皎窗中月，照我室南端。

    清商应秋至，溽暑随节阑。

    凛凛凉风升，始觉夏衾单。

    岂曰无重纩，谁与同岁寒。

    岁寒无与同，朗月何胧胧。

    展转盻枕席，长簟竟床空。

    床空委清尘，室虚来悲风。

    独无李氏灵，髣髴覩尔容。

    抚衿长叹息，不觉涕沾胸。

    沾胸安能已，悲怀从中起。

    寝兴目存形，遗音犹在耳。

    上惭东门吴，下愧蒙庄子。

    赋诗欲言志，此志难具纪。

    命也可奈何，长戚自令鄙。

    三

    曜灵运天机，四节代迁逝。

    凄凄朝露凝，烈烈夕风厉。

    奈何悼淑俪，仪容永潜翳。

    念此如昨日，谁知已卒岁。

    改服从朝政，哀心寄私制。

    茵帱张故房，朔望临尔祭。

    尔祭讵几时，朔望忽复尽。

    衾裳一毁撤，千载不复引。

    亹亹朞月周，戚戚弥相愍。

    悲怀感物来，泣涕应情陨。

    驾言陟东阜，望坟思纡轸。

    徘徊墟墓间，欲去复不忍。

    徘徊不忍去，徙倚步踟蹰。

    落叶委埏侧，枯荄带坟隅。

    孤魂独茕茕，安知灵与无。

    投心遵朝命，挥涕强就车。

    谁谓帝宫远，路极悲有余。

    《诗经·邶风·绿衣》是中国最早的一首悼亡诗。对后世影响极为深远。诗说一男子手抚妻子遗物衣裳，悲戚不已，思念亡妻。

    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矣，曷维其已！
    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维其亡！
    绿兮丝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无訧兮！
    絺兮绤兮，凄其以风。我思古人，实获我心！

    潘岳的悼亡诗上承《绿衣》，颇有异曲同工之妙。下启元稹，及至之后的苏轼，纳兰性德，悼亡词已臻成熟。《悼亡三首》，言辞恳切不及《遣悲怀》，大气沉痛不及《江城子》，意境悱恻亦逊《饮水词》，但字字句句皆由碧血珠泪凝结，作者心中的痛都是一样的。魏晋人，不拘礼法，放情纵欲，潘岳对发妻的痴情对爱情的严肃，即便是在今时今日，亦是难得的。

    潘岳的美貌，“帅哥录”《世说新语·容止》有载：“妙有姿容，好神情。少时挟弹出洛阳道，妇人遇者，莫不连手共萦之……安仁至美，每行，老妪以果掷之满车。”

    翻译成现代文的意思就是：晋朝时期，荥阳中牟人潘岳（人称潘安）长得十分漂亮，文才出众，20岁就进京城洛阳做官。他经常乘坐华丽的车子到郊外去打猎。一路上被许多妇女围观，就连老太婆也争着往他车上投掷果品表达爱慕之情，每次回来都是满载而归。（完全可以开个水果店了，无本万利啊！）

    掷果盈车的浪漫故事就在这时发生了，而且还衍生出另一个成语：挟弹少年。话说潘岳这一行为艺术之后，洛阳少年纷纷彷之，挟着掸弓扮酷耍帅。俨然成了一时风尚。

    又载，“左太冲绝丑，亦复效岳游遨，于是群妪齐共乱唾之，委顿而返”。稍微想象一下左思彼时的狼狈，不禁捧腹。写了《三都赋》又如何？造就“洛阳纸贵”又如何？这就是男版“东施效颦”了。也不禁感叹魏晋时个性解放的程度，那时的女人们，胆子真是大呀！

    男性美的审美标准到魏晋已出现些微的脂粉气，如何晏，“美姿仪，面至白，魏明帝疑其敷粉”；如王衍，他用手拿着白玉柄拂尘，手和白玉柄没有分别。更如卫玠车，弱不胜衣，竟被“看杀”。而潘岳，更是这美男群中的翘楚，其姿容可见一斑。私心里，还是宁愿相信，挟着掸弓的潘岳，虽不似周郎羽扇纶巾，谈笑间睥睨天下，不似嵇康般肃肃如林下之风，却也是阳光而潇洒的，不着太多的脂粉气。

    潘岳孝母，是确有其事的。二十四孝弃官奉亲篇记载：晋武帝时，潘岳任河阳县令。事亲至孝，父逝后，接母至任所奉养。他喜植花木，日久，桃李成林。每花开时节，风和日丽，必搀扶母亲赏花游乐。一年，母亲染病思归故里。潘岳得知母意，随即辞官奉母回乡。亲自耕田种菜卖菜，之后再买回母亲爱吃的食物。他还养羊，每日挤奶给母亲喝。正如他在《闲居赋》中所写的：“灌园鬻蔬，以供朝夕之膳；牧羊酤酪，以俟伏腊之费。”诗赞曰： 弃官从母孝诚虔，归里牧羊兼种田；藉以承欢滋养母，复元欢乐事天年。彼时，他50岁。四年后，被诛三族，母亲亦被杀害。他的孝，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讽刺。面对行将结束的生命，他说：“负阿母”。

    后世评潘岳诗句，以元代大诗人元好问论诗绝句之六最为有名：“心画心声总失真，文章宁复见为人，高情千古闲居赋，争信安仁拜路尘。”认为潘岳文品与人品严重不统一。这或许能解释，为何如此一个才华横溢，风流倜傥，至情至孝的男子，却做出“拜路尘”、“构陷愍怀太子”这种事来，他把尊严，良知，一切的美好折腰压到尘埃里，肮脏渗入一世清名，如狗皮膏药，再也甩不脱。

    公元 296年，潘岳弃官奉亲，闲居之余，写了《闲居赋》，感叹自己前半生的无所作为皆因太“拙”。第二年便加入二十四友，攀附上了贾谧这棵大树。“拜路尘”，路尘何来？贾谧的马车掀起来。
   
    贾谧，“贾氏窥帘韩椽少”这个浪漫爱情的产物。本应姓韩，只不过因韩寿入赘贾家，才成为贾谧，而不是韩谧。丑陋恶毒的贾后贾南风可是他姨妈！

    贾后无子，自然对惠帝与宫女生的儿子，太子司马遹，视作眼中钉，肉中刺，必得除之而后快。

    据《晋书·愍怀太子传》载，一天，贾后谎称皇帝患病，传太子入朝。太子来到后被领到一处别室，一个婢女端上酒枣，说是皇帝赐的，逼太子喝得大醉。这时又一个婢女捧来纸笔和一篇祭神的文章，让太子抄写下来。潘岳拿到文章后，添删描摹，一番勾勒，便成了谋逆的罪证了。太子因此被废。

    但很快，太子被废仅仅四个月，贾氏垮台，成了赵王伦的刀下鬼。此时的潘岳，是害怕的。“孙令犹忆畴昔周旋不？”他见到赵王的亲信孙秀，这样问到，试探着讨好。孙秀在琅琊任杂役小吏时曾服侍过潘岳，潘岳很讨厌他的为人，多次羞辱他。孙秀答：“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潘岳的心，想来是骤然间结了冰。

    纵然“文章宁复见为人”，我依旧闷闷。一个人，怎麽能既潇洒又庸俗？所谓，字如其人，文如其人，不晓得他字写得如何，但能写出那些多锦绣文章，人品却怎会如此不堪？说不通，解不明。有人说，“潘岳内心，保留着一块净土，以供他灵魂休憩之需。”或许是这样吧，希望是这样。入世与出世之间，他亦如身在冰火两重天，与其在煎熬中活着，不如用死亡来得以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