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点哲学】
读《论衡·本性》前,我只知道孟子的“性善”论与荀子的“性恶”论,却不知自先秦至两汉,性善还是性恶就是一个延绵不断的学术话题。
在孟子之前百余年,曾有孔门弟子世硕提出“人性有善有恶,举人之善性,养而致之则善长;性恶,养而致之则恶长”。他认为“善恶在所养焉”,并著有《养性书》。宓子贱、漆雕开以及孔门再传弟子公孙尼子等亦论情性,“与世子相出入,皆言性有善有恶”。
孟子同代的告子,曾与孟子对话性善与性恶,他是认为“性无善恶之分”的,“譬之湍水,决之东则东,决之西则西。夫水无分于东西,犹人无分于善恶也”。人之善恶,在于后天之“决”。汉代扬雄以为人性“善恶相混”,与告子的“性无善恶之分”比较接近,也着眼于后天的“教”与“习”。汉代陆贾则相反,他是以“礼义为性”的,认为“性善者,不待察而自善”,自然就用不着“教”与“习”;“性恶者,虽能察之,犹背礼畔义”,怎么“教”怎么“习”都无济于事。
董仲舒与刘子政也各执一端。董仲舒认为天有阴阳,人有情性。“性生于阳,情生于阴”。言“性善”者即孟子只“见其阳”;谓“(性)恶”者即荀子只“见其阴”。刘子政即刘向恰恰相反,以“情为阳”,因为“情接于物,形出于外”;以“性为阴”,因为“性不发,不与物接”,着重点已不在人性之善恶,而在情性之阴阳了。
以上所述,可谓见仁见智,众说纷纭。王充《论衡·本性》对此作了梳理,并分别予以点评,无论是先秦的孟子、告子、荀子,还是汉代的陆贾、刘向、董仲舒,都能指出其“未得实”处,又能顾及其“亦有所缘”。在见仁见智的“众说”中,“唯世硕儒、公孙尼子之徒,颇得其正”,我以为王充此说甚得其所。
当然,“颇得其正”云云,只是大概的把握。既是见仁见智,也就言人人殊,王充也不例外。他是立足于孔子的三句话来提出自己的见解的,一是“惟上知与下愚不移”;二是“性相近,习相远”;三是“中人以上,可以语上也;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因此,他认为:“孟轲言人性善者,中人以上者也;孙卿言人性恶者,中人以下者也;扬雄言人性善恶混者,中人也”,并提出:“中人之性,在所习焉。习善而为善,习恶而为恶也。至于极善极恶,非复在习”。
王充的“极善极恶”以及“中人”之说,我是不以为然的。孔子的“上知与下愚”说的是才智而不是善恶,孔子的“可以语上”或“不可以语上”说的是学问而不是礼义。他的意思是,具有中等以上才智的人,可以给他讲授高深的学问;在中等水平以下的人,不可以给他讲高深的学问。王充所言,有偷换概念之嫌。人性既有“极善”与“极恶”之别,孔子何言“性相近”?人性之“极善极恶”既然“非复在习”,孔子何言“习相远”?始为大善终为大恶者,古今中外不乏其人,按照王充之说,其“性”该算“极善”还是“极恶”?王充在驳斥告子的“性无善恶之分”时说,“孔子道德之祖,诸子之中最卓者也,而曰'上智下愚不移’,故知告子之言,未得实也”,这种以孔子之言为标准来断言告子之“非”的逻辑,也有违于他在《论衡·问孔》中不以孔子是非为是非的实事求是精神。
以我之见,提出“性善”论的孟子之“四端”说,即“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并无“极恶”者可以排除;提出“性恶”论的荀子之“三好”说,即好利(“生而有好利焉”)、好妒(“生而有疾恶焉”)、好色(“生而有耳目之欲,有好声色焉”),也无“极善”者可以例外。此二者看似水火不容,其实大可互补。因为“性善”而以礼义育之,因为“性恶”而以法制节之,如此双管齐下,可谓殊途同归。若有“极善”或“极恶”之例外,倒很容易出现化育或制约之盲点。尤其是身处上位者极易以“上智”与“极善”的面目出现,只习惯于教化与节制别人而不受任何教育与节制。某些权势人物之由“极善”而为“极恶”,其拐点往往就在于此。
当然,这也只是我的一孔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