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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走镖生涯-李尧臣
想当个保镖的达官,终于改行入了镖局
1890年(光绪十六年),我才十四岁,就离开直隶〔今河北省)冀州李家庄,来到北京,在荷包行学徒,1894年(光绪二十年),经人介绍,加入了会友镖局。为什么我能够进镖局呢?因为当时各县乡下。都讲究练武,农闲的时候,在场子里练;农忙的工夫,晚上也要在油灯下面练。所以一般人提到会不会武艺,总说你熬过两油灯么?当时地方很不安靖,练习武艺,一则可以防身,二则可以保卫家乡。我自小就跟着老师傅练,会打太祖拳。但更主要的是,因为离我家乡不远,有个绢子镇,非常繁荣,比县城还热闹。绢子镇上,开有很多镖局,会友镖局南柜就在那里。我家里和镖局早有来往。我也因为会点武艺,久想当个保镖的达官。所以在荷包行学了几年徒之后,又改行入了镖局。
当时北京城有八个大镖局,会友、永兴、志成、正兴、同兴、义友、光兴、XX,都在前门一带。会友镖局是最大的一家,开设在粮食店南头路西。另外还有些跑散镖的,没有镖局这么大的规模,可是名气大的,也总有人找他们保镖。其中最有名的,就属贯市李家,相传是彭公案中神弹子李五的后人。在我进镖局的时候,正是会友最盛的时代,在南京、上海、西安、天津各地,都有分号。镖局的规矩,和一般商号不同,都是师徒关系。那时,南北各地,师兄、师弟、师叔、师大爷,共有1000多人。常在北京柜上的,总有二三十人。总管事的人,我们称之为当家的。当时的当家的,名字叫做孙一廷,一般人叫他老孙四,我们称他孙四掌柜。 
车战、水战、步战、马战,三十六点、二十四式,一十八般武艺样样都使得
进镖局的首先得拜师傅。我的师傅名叫宋彩臣,师傅的师傅名叫宋迈伦,是清朝中叶有名的拳师。我在家学过太祖拳,乃是外功。镖局子的人全凭一身功夫吃饭。我的功夫还不到家,拜师以后,首先是跟着师傅学武艺。先练拳术,叫做三皇炮槌。三皇也叫做三才,就是天、地、人。后练六合刀。随后又练大枪,三十六点,二十四式。一十八般武艺,差不离都练到了。以后又练水上的功夫。水里得使短家伙,分水揽、雁月刺、峨嵋刺、梅花状元笔之类,学了不少。水陆功夫学会了,就学使暗器。一般都知道,有些镖行的人能使飞镖,因此有人以为镖局的得名,就是因为使用飞镖的缘故,这实在是一种误会。所谓保镖是指保送的财货、银两,所以装着财货、银两的车辆就叫作镖车;财货银两被贼截去,就叫丢了镖。镖局的镖旗、镖号,都是因此命名。至于飞镖,不过是一种武器罢了。镖行的人未见得人人能使飞镖。飞镖也叫斤镖,因为一个镖的重量足有一斤重。小说上说什么金镖,那是念别了。哪有用金子打漂的呢?斤镖比较笨重,身上不能多带。常用的暗器,还有紧背花装弩、飞蝗石子。
学会了软硬功夫,还得练飞檐走壁,蹿房越脊。所谓蹿房,是攥着房椽子头,往上一翻,一丈多高,一蹿就上去。落到房檐上,要轻轻落下,不能有动静。越脊,是说越过房梁,在房梁上走,不能在屋瓦上行走。踩在瓦上,嘎嘣一声,把瓦踩碎,别人就发觉了。因此就叫做蹿房越脊、飞檐走壁。上了墙,照例要在墙上往下面瞭望。看看院子里或花园子里有没有沟、井、翻板,有没有狗;听听有没有大人说话孩子哭。有时还要用问路石试探一下,要没有动静,才能翻身跳下;跳下去也要轻轻落下,不能有响声。
学会了飞行本领,还要练马上的功夫。古来作战,有车战、水战、步战、马战,保镖也得准备这四样和敌人打仗的技术。因为镖客在镖车上,拿着长枪,就和古时车战仿佛。在船上水里和敌人交手就是水战了。步战、马战,更是常有的事。和我同时,有名的镖客,有同兴镖局的武老飞,永兴镖局的葛老光。会友镖局里,我的师父宋彩臣,也是赫赫有名的。师叔鲁玉璞久走南路镖,武艺也十分出色。还有王芝亭、王福泉、胡学斌,都是会友镖局中有名的大辈。
社会秩序越坏,盗贼越多,镖局的买卖自然越发达
在旧社会,社会挺不安宁。各她都有贼人铤而走险。有七八十人一伙的,有二三十人一伙的,也有三五成群的,盘踞在各地。所以行路的人,就得找会武术的人保护。起先,有些会武术的人,住在客店里,等候客人雇用。他们只推着一个小车子,客人雇妥了,就推着小车子上路,一天要走八十里地。这是保镖的源起。后来买卖一天比一天发达,就自己立个字号,开一家车店,备有轿车,听候客商雇用,这就是镖局子了。到了后来,又在各地设上了分号。
那时候,不仅单身的客人上路,要找镖局保护;商人运送货物,更得委托镖局,才能防止贼人抢夺。那些走马上任的官老爷(卸了任、发了财的更不消说了),也得请求镖客沿途保护。最后,连地方官运送饷银和各种款项,没有镖局随同保护,也休想平安无事。当时各地运到北京的银子,都是装鞘运送,一运就是几十万。运到北京珠宝市,化了之后,铸成银锭交库。镖局子把银子运到北京以后,还要负责交库。谁保来的,归谁去交。社会秩序越坏,盗贼越多,镖局的买卖自然越发达。
保镖,有水路镖,陆路镖。水路镖,是乘船;陆路镖是起旱。水路镖,镖客在船上保护;陆路镖,或者坐在轿车里,或者骑马跟随护送。拿当时会友镖局的业务来说,一共有四路的买卖。北路镖是张家口、热河;东路是东三省,营口、吉林、奉天,到黑龙江省城;西路到西安为止;往南是直到南京、上海。当时往南走有两条官路,叫做东大道、西大道。东大道走任邱、河间府往南;西大道是走卢沟桥、涿州、保定、石家庄、冀州。要到上海、南京一带,须从河南郑州往南。水路是由齐化门内河奔通州外河,沿运河往南。因为镖局在外边走镖,北京城里有人往各地汇款,也都由镖局代送。事前镖局子到各商号联络,到时商店就把汇款连信送到镖局,请求代送。大约每带十两银子,给五钱银子报酬。等于是现在银行汇兑的业务一样。走镖的时候,捎带着就把这事给办了。

除了走镖、护院,还有一项买卖,就是保护库丁
走镖,是镖局子头一项最重要的买卖;还有一项重要的买卖,就是看家护院。当时秩序不好,不单出门行路,有贼人拦路行抢,就是城里也不太平。所以当时的大宅门、大商号都得有看家护院的。这些看家护院的,不是他们自己雇用的,一般都是和镖局子接头,由镖局子派人前往坐夜。后来外国人到中国办了很多洋行、银行,他们也请镖局子的人去保护。前门大栅栏、珠宝市一带的商号,后来组织起来,办了商团。就由商团和会友镖局接头,替他们守夜。当时会友镖局每天晚上派出守夜的师兄师弟,总有不少人。如华俄道胜银行就是由会友给保护。大宅门找会友护院的不少,最有名的就是李鸿章了。
除了走镖、护院,还有一项买卖,就是保护库丁。原来当年当库丁是一项很肥的差使,库丁可以从银库里往外偷带银子。尽管防止很严,如库丁出来时要裸体打一个跟头,但库丁还可以从肛门里把银子偷偷带出来。因为库丁这样发财,北京城里就有混混儿,专抢库丁,等于绑票勒赎。因此,库丁上班下班,都得找镖局保护,才能不被流氓绑去。
除此以外,当时北京的宝局(赌窟)和娼寮,也要请镖局派人保护。这是另外一些镖局做这些买卖,这些镖局,不在前面所说八家之内。因为他们专和这些娼寮、宝局打交道,八家镖局的人都看不起他们。 
镖行和贼打交道,首先得会“春点”,彼此拉交情
当时镖局给这些有钱有势的人服务,镖局子能拿多少报酬呢?那倒为数不多。拿护送饷银来说吧,一万两银子也就给五十两银子。保镖的人,每个月也就挣四五两银子,头儿们也多不了多少,七两二钱银子,那就是最多的了。有人说,李鸿章找的护院的,每月给几百两银子。据我所知,可没有这么些个。到了年终,柜上赚了钱,大家可以分点红,但那时当家的吃大股,一般人分的也不多。护送大官上任,遇见官儿高兴,送到以后,赏个十两二十两的,那是外快,不在正式收入之内。一个保镖的,每月虽只挣几两银子,可是吃的是柜上的,而且好吃好喝,生活还是挺舒服的。镖局子制度也不像买卖家那样紧,彼此都是师徒关系,论起来,是一家人,更不像当官差的有什么阶级高低大小,因此,一般都觉得干这行挺自由,挺舒服。所以我学了几年徒之后,就放弃了荷包行,入了会友镖局。
我进了会友镖局以后,就跟师傅宋彩臣练习武艺。保镖的光会武艺还不行;必得学习行话。当时买卖家各行各业,都有行话,镖局子也有镖行的行话,不过,镖行的行话,不仅是在同行之间应用,主要是和江湖上的贼人见面,必须用行话交谈。这种行话,我们叫做“春点”,一般人就称之为“江湖黑话”。镖行和贼打交道,首先得会“春点”。彼此拉交情,镖行必须和气,光凭武艺高强,想制服他们,那还是不行。
保镖全看个人的胆气,一旦与贼交手,当徒弟的格外得拚命向前
我们镖局子里,白天在柜上,除了吃饭就是练武,傍晚,该去坐夜的就纷纷到各家住户、商号坐夜去了。轮着谁出去走镖,就得出去走镖,大约一个月平均轮上这么两趟口走镖的时候,看保的货物多少,由当家的派人。少则一两个人,多则十来个人(大约保一万两银子用一个人)。人多了,总有师傅或师叔、师大爷们带着,一切听他指挥。进了镖局以后,就得跟着保镖。刚进门的徒弟也是一样。所以徒弟也领工钱,不过比较少点:走镖的时候,遇见贼人,两下没说好,得交手了,当徒弟的格外得拚命向前。因为保镖全看个人的胆气,当徒弟的要不卖力气,让别人看着,就显着“没种”,没法出头了。总之,做贼的人,固然是亡命,保镖的也是亡命。你要豁不出去,不跟贼人较量较量,丢了镖,得赔账不说,往后谁还找你? 
遇着“恶虎拦路”不能挑掉荆棘,必须准备和贼人见面谈判
镖行的规矩挺严,走路有走路的规矩,住店有住店的规矩。当我走镖的时候,早已不推小车了。客人坐在车上,货物也分别装在车上,车上播上镖局子的镖旗,保镖的骑着马跟在车前车后保护,一路上紧睁双目,刻刻留神。当时地方不靖,遍地是贼,有数十人一伙的,也有三五成群的,还有一两个藏在树林后面,看见单身人走过就行抢的。最后这种人,俗语叫作“打杠子的”,多半不是久惯做贼的,不懂贼的行话。他们见了镖局的大批人马,一般不敢出来行抢。
保镖的到傍晚太阳尚未落山,就要找店房住下。进了店房,必须派人守夜,以免夜间有什么闪失。进店以后,喝水吃饭,可不能洗脸。因为常在外面走道,一洗脸,让风一吹,就要裂口子。吃完了饭,守夜的守夜,不守夜的就去睡觉。第二天,天还不亮,就要抓早赶路了。
既然当时遍地是贼,走在路上就免不了和贼打交道。贼人隐藏在各处,冬天往往在地里趴着,夏天就在高粱地里藏着。有时打扮成种庄稼的、砍柴的,很难分辨出来。有些贼人往往在道路当中放上一些荆棘,拦住人马的去路。这些荆棘有横着放的,也有摆成十字的,不小心,马要让它扎着了,也就没法走了。保镖的一看见路上有这些荆棘,就知道有贼了。说句行话,这叫做“恶虎拦路”。这时,明知这些荆棘是贼人放的,还不能自己下马把它挑开,必须作好准备,和贼人见面。 
贼”是朋友,遇见了贼,就是朋友到了
这时,当头儿的立刻吩咐手下的弟兄们,作好准备,举着枪,拿着刀,看住镖车;当头儿的自已却要放下武器,紧走几步,向前准备和贼人答话。贼看见有镖车路过,也有个为首的上前,来和镖行办交涉。这时候,镖行的头儿就要满面笑容,抱拳拱手,先向贼人行礼,招呼一句:“当家的辛苦!”他也回答一句:“掌柜的辛苦!”按着镖行的规矩,“贼”是朋友,遇见了贼,就是朋友到了。如果是初次见面,他必问你:“哪家的?”我们就说:“小字号,会友。”接着他又问:“你贵姓?'’我们就说;“在下姓X,草字XX。”可是我们不能问贼:“贵姓”。要一问,他就该疑心了,你要拿我是怎么着。
“朋友”见面以后,必须拿黑话对谈,说明这一方确是镖行,对方确是“江湖上的朋友”。黑话的内容,不外两点,第一,彼此都是一师所传,应当讲江湖的义气。更重要的,镖行必须承认,你这碗饭是贼赏给你吃的。他问:“穿的谁家的衣?”就答:“穿的朋友的衣。”要问:“吃的谁家的饭?”就答:“吃的朋友的饭。”这倒是句老实话,要没有做贼的,也就用不着保镖的了。做贼的,每天以打劫行抢为生,看着镖行的情面,有一部分“高高手,放过去”了,这不是做贼的给镖行留下的这碗饭么?所以镖行称贼作“当家的”,跟称呼镖行的“掌柜”一样。
两下里拉了一阵黑话,平安无事,放你过去。有荆棘条子的,他就替你挑开,表示他同意“借路”,让你通行了。临分别时,我们还要客气几句;“当家的,你有什么带的?我到XX(某处)去,二十来天就回来。”贼人一般说:“没有带的,掌班的,你辛苦了。” 
保镖的喊“合吾”,做贼的也喊“合吾”
按着镖行的规矩,走镖沿途要喊镖号,也叫喊趟子。因此,走镖也叫做走趟子。镖行的镖号,就是“合吾”二字。喊法又有种种不同。如在住店或过桥时,喊“合吾”二字抑扬迂回拖得很长,这叫做“凤凰三点头”。平时所喊“合吾”二字,就比较短促,有时就是简单两个拍子“合、吾”。保镖的喊“合吾”,做贼的也喊“合吾”。路上遇见贼,双方谈妥,他准你过去以后,他就高声喊一个“合吾”。这时埋伏在附近的贼听见以后,也要回答一个“合吾”。有几个贼,就要喊几声“合吾”。有时贼人趴在地上,远远地看不见;但为首这个贼喊了一声“合吾”以后,就听见远远的“合吾”“合吾”,一声接着一声;贼人要多,“合吾”声就接连不断,喊上好大的工夫。
路上遇见贼,就要上前用好言应付。平安放过以后,就算没事了。遇见贼人不听这一套,硬要和你比武较量分个胜负的,那就只好和他相拼了。真正动手的情形,一百次也未必有一次。可是干镖行的死在贼手里的,也不在少数。
当我走镖的时候,在直隶、河南等地还有红枪会之类的组织,他们遇见镖行走过,必要找你比武。他们倒不抢东西,主要试试你的胆量、武艺,没有两下真功夫,遇见他们,也不容易过去。

贼到了北京,镖局要好酒好菜招待,更要保他不出事
因为镖局子和贼讲“朋友”,所以贼到北京来买东西时,我们镖局子就有保护的责任。
当时官面上有专管拿贼的采访局。他们称贼为“点子”。贼一进京,采访局就在后面跟上了。可是一看见贼进了镖局,他们就不敢拿了。为什么官面上还让镖局一头呢?因为镖行有后台,我们称之为大门坎,也就是当时在朝廷最有势力的大官。比如会友镖局,后台老板当时是李鸿章,他应名算是会友的东家,可是也不用他出资本。因为会友派人给他家护院守夜,拉上了关系,就请他当名誉东家。采访局要得罪了镖局子,镖局子跟李鸿章一提,一张二寸长的小纸条,就要了采访局的命。所以他们就不敢找镖局子的麻烦了。
贼到了北京,来到我们柜上,他和谁熟识,就由谁陪着。白天陪他出去买东西,晚上回局子里睡觉。在外头吃饭的时候,都由镖局子会账。一日三餐,好酒好饭。做贼的进城,都打扮成买卖人的样子。进京的时候,身边带着不少钱,他买东西,自己付钱,这倒用不着镖局子破钞。
贼在北京住了几天,连买东西,带看热闹,住够了,就由镖局子送他出城。临走时,起五更,由镖局派轿车,还有镖局的人骑马护送。贼坐在轿车里面,送出城后,镖局子人就回来了。赶车的人早由镖局子交代过,反正坐车的叫你把车赶到那儿,就送他到那儿,什么话也不用问。送他到了地方以后,他一定多给赏钱,决不少给。
贼进北京这几天,镖局子必须特别小心,决不能让他出事。要是贼住在镖局里,出了事,让官面上给逮去。这一来,镖局子就算栽了。你再保镖,路上遇见贼人的同伙,他必和你作对,镖就不能走了。所以贼人来到以后,一定要小心保护;把他送走以后,柜上才能放心。
镖行和贼,就是这样互相利用。正因为有贼。而且贼讲江湖义气,镖局才能站得住,吃得开。可是镖局和贼究竟是两码事。贼做的是没有本钱的生意,多半是些走投无路铤而走险的光棍;而镖局子的人多是有身家的人。会武艺的人,要进镖局,并不是那么简单,必须确实可靠,有人知底担保。所以做贼的人,尽管镖号称他做朋友,可是贼决不能进镖局。镖局的人,忽然不干了,去做贼,这种事,当然也不是没有的。可是镖局子决不能容他。因为这种人离开镖局子去做贼,必然和镖局子作对。

除了贼、流氓之外,还有专和镖局子打交道的,就是“访友”的
镖局子,除了应付贼,还得对付北京市面上的地痞流氓。在北京城里当时专有这么一种人,社会上称为“嘎杂子”,专门吃仓、讹库,到宝局跳案子。因为镖局子专门保护仓丁、宝局,不能听凭他们讹诈,他们就专跟镖局子作对。彼此断不了寻仇斗殴。在当时有个最有名的嘎杂子叫作康小八。他和镖局子的人只要一碰头,在哪儿遇见哪儿打。那时候北京城里从珠市口往南一带,人烟稀少。镖局子常和康小八在天桥一带打群架,仇越结越深了。康小八是京东康家营的人。没有什么真功夫,就是手黑。后来有了洋枪,他身上总别着洋枪,看谁不顺眼,就给谁一枪。有这么一回事:他找个剃头的给他剃头。他剃着头,信口间:“你知道北京城有个康八太爷么?”剃头的说:“那小子不是东西。”他忍住气问:“怎么不是东西?”剃头的说:“净胡来。”他又问:“你认识他?”说:“不认识。”康就说:“好,叫你认识认识他。”掏出手枪,一枪就把剃头的打死了。
康小八手下本来有一伙人,后来他就单挑了。他打死的人越多,疑心越大。总疑心有人暗算他。黑夜里走道,后面有人脚步比他快,他就给一枪。后来,康小八叫五城练勇逮住,剐在菜市口了。
除了贼、流氓之外,还有专和镖局子打交道的,就是“访友”的。当时江湖上有个习惯,叫作“以武会友”。只要是会点功夫的人,到镖局子来拜访,照例抱拳拱手,开言带笑,称呼“老前辈”。这一来,总得管他一顿酒饭,临走送点盘缠,缺衣裳缺鞋的就送衣裳送鞋。说是以武会友,也并不完全是比武。有来到柜上练两手的,也有不练的。反正总得提名道姓,跟什么人学过艺,哪一派的门徒。没多有少,就得送几个钱花。真有名气的人没有出来访友的。
访友比武时,他就说:“朋友,我一不告帮,专为领教领教。”这就得比试比试。谁又不是跟谁真有仇,交交手,比划比划,能分胜负就行了。所以上手不过三两个招式,不像小说书上似的,一打多少个回合,难解难分。访友的人,也有真有功夫的。遇见功夫好的,镖局子就留下他在柜上帮忙。会友镖局子的李天成、张立本、张化三……这几位师兄弟就是访友的,功夫好,留在会友保镖了。
保镖的以和气当先,常说:“人缘就是饭缘”
前面说过,保镖遇见贼人,全凭江湖黑话和他周旋,只要他肯点头借道,就算过去了。贼人急了,咱们也不能急,总用好话对付他。所以保镖的以和气当先,轻易不和贼动武。我们常说:“人缘就是饭缘”,要凭武力压人,到处得罪人。强中自有强中手,那还吃得开么?可是贼要不讲江湖义气,那也就顾不上了。为了保住镖车,就得和他拼个你死我活。
出门保镖跟贼人交战,一交手,三两下,至多不过五着,就得把贼赢了,才能保住镖车无事。记得有一回,保镖路过固安县浑河以北摆渡路口,上了船,船户一看镖车多,有钱,刚过了河,他们就要截我们的镖。船户足有十多个,我们保镖的也有七八个人。两下说拧了,动了手。船户用船篙,我们使硬家伙,拼了一阵,把他们打败,才没出事。
还有一回,在鄚州庙以南,晚上住在店里。第二天一早,起五更我们就动身了。刚走出不远,有一道桥,贼人暗里把桥给弄坏了,表面上可又不显。带头的,嘴里喊着凤凰三点头的镖号,正要过桥,桥坏了。差点连人带马陷在水里,忙说:不好。知道遇见贼了,直跟贼说黑话,贼说什么也不让我们过去,只好与他们交战。
庚子年闹义和团,镖行就不好办了。刚兴义和团的时候,还没有怎么跟镖局子为难。义和团跟洋人作对。什么东西沾点洋字,就犯他们的忌。那时已经兴了洋枪了。保镖的人除了长枪短刀的旧式武器之外,每人身上还掖个小洋枪。遇见义和团,他就要查你带没带着洋枪,要让他查出来,就短不了麻烦。我们为了防身,不能不带,可要让他们翻出来就给没收了。

八大镖局联手抗贼
901年(光绪二十七年),会友镖局曾遇见这样一回事,会友镖局接了一号买卖,由保定往天津运十万两现银,这是盐法道的银子,当时叫做“皇杠”。都是一百两一个的大元宝,十个元宝装一个鞘。会友派了八个人保着,由河路分坐四条大船运到天津。船走到下西河,遇见税务司拦住要检查。税务司有好几十人,都穿着号坎,青坎肩,白边,白字:“税务司”。
镖局子的头儿赶紧跟他们打招呼,说,'我们运的是饷银,没带私货。”税务司的人挺横,说:“我们奉了上谕,饷银也不行,也得查。”等他们一上船,才知道是土匪改扮的,要劫“皇杠”。我们当然不能轻让,两下就交手了。我们一个船只有两个人,他们一船上来20多人。他们人多,我们人少。结果我们8个人死了4个。剩下4个人,赶忙派人去报告地面,请求官兵保护,官兵赶到一追,才把他们吓跑。因为银子是1000两一个鞘,100两一个的大元宝,他们抢到了手也没法运走,我们一追,扔得满地都是大元宝。我们想法运回船上,还失落了不少。地面上想,一定有落在庄稼地里被庄稼人拣去的,县里出了告示追查,陆续又送回来不少。最后一计算,只丢了两鞘多银子。这笔损失当然由镖局赔偿。
镖局子遇见这件事,当然不能善罢干休。派人一打听,才知道为首的人叫作宋锡朋。宋锡朋本来是冀州李家庄人,自幼武艺出众,后来加人了义和团。义和团失败,他就聚了一帮人,在黄村南边庞家庄当了土匪。开始只有五六百人,后来人越聚越多,声势越来越大。我们走镖的没法走了,于是八家镖局一合计,决定合在一块和他们交战。那次他们有二两千人,镖局子才百十来人。宋锡朋两手使枪,枪法极好。可是他的部下都不是练家子,手使大砍刀,只会些笨功夫,不是镖局子的对手。但他们人多,又是以死相拼。镖局子要想把他打垮也不容易。彼此纠缠了好几个月,一直追到保定,才把他们打垮。宋锡朋跑到东三省,入了马达子(胡匪)了。
就在这一年,我们送个官到吉林上任,走到老爷岭,恰好遇见了马达子,两下交手。有人说,宋锡朋正在里面,我们怕他报仇,就退回来去报告地面,由官面帮着我们,打了半天,才过了老爷岭。
到了1902年(光绪二十八年),这时两宫已经回銮,北京城又恢复了从前的秩序。会友镖局忽然得着冀州衙门的来信,说是宋锡朋已经偷偷回到冀州李家庄,在家里藏起来了。会友镖局就派焦朋林、卢(鲁?)玉璞带着我们四十多人前往冀州,由冀州马队带着,出其不意地把宋锡朋的住宅给团团围困起来了。宋锡朋是神枪手,可是架不住我们的人多。他把子弹打完,只好和我们交手。焦朋林上去,用夫子三拱手的拳法,把他擒住。这已经是五更时分,天将放明了。宋锡朋被捕,押解到北京。西太后听说他是神枪手;想看看是怎样一条好汉。宋锡朋带着脚镣手铐,西太后一见,说“敢情是这么一个人哪。”后来,宋锡朋又解到保定,在保定给杀了。人头砍了下来,在各地示众了好多天。
当时,像宋锡朋这样流落为土匪的,人数很多。在京西妙峰山有大和尚、二和尚;在京北怀来有大光棍、二光棍,都聚众几百人。
有一回,师叔焦朋林带着我们十一个人,保着花市的麻镖、约值十几万两银子。走到八达岭遇见大光棍、二光棍了。他们在山里用枪往外打。他们使的是灌沙子儿的枪,威力并不算大,可是我们看不见他们的人,不能还手,只有挨打。焦朋林就叫把驴驮子圈起来,人都藏在里面,准备他们来劫镖时再动手,结果,小驴被他们打死了十几条。焦朋林急了,派人和怀来县小队联络,进山抄他的后路,内外夹攻,才把他们打败。镖虽没出事,可是我们师兄弟里死了张华山、武宪章二人。大光棍他们闹了有三个来月,被县小队拿住,在怀来砍了。


梅兰芳舞剑的手法,杨小楼的猴拳,都是跟我学的
1902年,慈禧太后从西安回到北京,为了表示庆祝,北京城办了一次皇会。项目有五虎棍、少林棍、秧歌、小车会、高跷……北京城里、关厢、顺天府各州县,都来参加。镖局子里头有头有脸的都加入表演拳术和各种武艺。慈禧在颐和园里看会,园子外面,搭着大棚,一共有二百来起玩艺。玩艺多,慈禧看不过来,就由主事人开上单子,交给六部堂官让慈禧过目。她要看什么玩艺儿,就按着单子传进去,当着她的面表演一回。我在她面前舞了一回八仙庆寿剑。―为什么叫八仙庆寿剑呢?原来兵刃都是凶器,在交战时要拼个你死我活的。一般都说什么断命刀、追魂枪,可是表演时,非说些吉祥话不行,所以叫作八仙庆寿剑。后来梅兰芳演霸王别姬,他舞剑的手法,就是跟我学的;杨小楼演闹天宫(那时候叫安天会),也是从我这儿学会的猴拳。这是后话,顺便交代几句。
会友镖局一共办了三百年,师徒相传了好几辈
闹完义和团以后,我们照旧护院、走镖,可是火车、洋船一通,来往客商不用起旱雇民船,保镖的生意就越来越少了,最后就专做护院的买卖。镖局子也逐渐减少,只剩下会友一家。
当时前门外珠宝市、大栅栏都成立了商团,归会友镖局保护。街道两头,当时都有铁栅栏。有事的时候,就把铁栅栏关上,由镖局把守。1912年(民国元年)北京兵变;曹锟的第三镇在北京抢开了。当时珠宝市、大栅栏两条最阔的大街,却没受到损失。民国六年(1917年)张勋复辟,段祺瑞马厂起义,带着兵向北京进攻,在城里发生了巷战,北京秩序相当混乱,珠宝市、大栅栏都因会友镖局保护,没有受到什么损失。
1921年(民国十年),会友镖局也结束了。镖局子里的师兄弟、师叔、师大爷,年纪大的回家养老去了;年轻的就由各银行、商号、住宅分别雇用,替他们看家护院。会友从清初开设,一共办了近三百年,师徒相传了好几辈。
我离开镖局后,先在外五区所办的半日学校教武术,由外五区给—个警察的饷。这样,我认识了外五区的高署长,后来就在天桥水心亭开了个茶馆。这个茶馆方圆有二十丈,能容一千多人。来的人喝水只付两个大铜子,我在茶馆里预备有各种武器,可以随便练武比武。看武术、练武术的都不另外花钱。这个茶馆天天满座。每年从三月开起,开到八月节,每天可以收入二十块现大洋,礼拜天能卖三十来块。
茶馆里练武,也等于我们镖行所谓以武会友了。可是高署长有交代,不许我跟他们真正比赛,说:“打坏了人不行。”有那些想来捣乱的,有警察保护,他们也闹不起来。我这个茶馆前后开了十二年。
说起比武,我们也做过一件露脸的事。有一年,日本人来中国摆擂台,在北京、天津、南京、上海四处和中国人比赛武艺。愿意参加的,随便报名。然后凭着抽签的顺序,和日本人较量。我在南京跟他们比赛,我的师叔焦鹏林在天津和他们比赛。日本人功夫都不错,腿脚挺硬朗,但没有中国拳术那么灵便。我一上去,日本人看我是个老头,说:“你还行哇?”我说:“来吧,小子。我先让你三拳。”所谓让你三拳,其实是个阴招。让他三拳,就把他的路数摸清了。我一看就知道他是力巴拳,打过三拳,再出来就没多大劲了;我估摸着也够了步数,就大喝一声:“你下去吧!”猛起一拳,打了他的冷不防,他一个倒栽葱跌下台去。
解放后,由于党和政府的号召,体育受到前所未有的重视,人民积极锻炼身体,我把我所会的武艺,传授了很多年轻人。
回想起来,我在旧社会虽然学会了一身本领,却是为那些有钱有势的大商人、大官僚、大汉奸们所雇佣,象牛马鹰犬一样,被他们驱使。有很多同行兄弟,送掉了性命。只有在解放后的新中国,我才能把我所会的本领,贡献给人民,为广大劳动人民服务,也得到劳动人民的尊敬。我曾在伟大领袖毛主席面前,表演过武术,我感到光荣,感到幸福。
我在北京城前后住了将近八十年。拿我亲眼看到的事来说,新社会的好处真是说也说不完。就拿生活来说吧,我住的那一带,邻近窑台、陶然亭,过去净是汪洋臭水、累累孤坟。一到夏天,苍蝇一打一堆,一扫一簸箕。白天累了一天,晚上蚊子咬得摸不着觉睡。现在大扫除、讲卫生,蚊蝇绝迹,窑台、陶然亭成了美丽的公园,我们当年做梦也没有梦见过。
现在我的大儿子在建筑工程部太原工程局一公司当机械站队长,大女儿在新疆京剧团,二女儿在永定门食品公司,媳妇在电线公司。他们都是考进去的,不像我们当年要找门子。我愿意在新社会里多活十年、二十年,把我的本领教会更多的年轻人,让他们个个身体健壮,为社会主义建设服务。(本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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