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咸立强
与其他的文学样式相比较，戏剧的潜台词无疑最丰富。伟大的戏剧里，同一个词语在不同的情景下，从不同的人口中说出，所表达的内涵和情感都会有非常大的差异，而利用这样的一些差异来表现人物的性格，塑造人物形象，推动戏剧冲突等，也就成了优秀的剧作家经常使用的手段。作为中国现代话剧的奠基者，曹禺在运用人物的潜台词，以及特定的语词这个道具方面，显示出戏剧大师特有的天赋。《雷雨》中，蘩漪有病，周萍“明白自己的病”，[1]P44周冲是剧中唯一的阳光男孩，曹禺依然让周朴园问他：“你今天吃完饭把克大夫给的药吃过了么？”[2]P133点明他也在“病”中。据粗略统计，从第一幕到第四幕，《雷雨》一剧里的“病”前后大约共出现了四十一次，在戏剧艺术氛围的营造，矛盾冲突的发展，审美意蕴的生成以及人物性格的塑造等方面皆起到了画龙点睛的作用，“病”这个关键词审美内蕴的充分挖掘，成为《雷雨》戏剧性生成过程中不可或缺的重要因素。
读过《雷雨》或看过《雷雨》演出的人，肯定会对《雷雨》一剧的艺术氛围留下深刻的印象。“《雷雨》空气制造得好，观众感到周家那栋房子最后一定要爆炸。”[3]这种审美效果的形成，离不开特定艺术氛围的营造。“病”的语境贯穿全剧始终，牢牢地将全剧基调定胶着在病态的苍凉与无望的拯救中，无疑是全剧艺术氛围形成的主要因素。序幕一拉开，《雷雨》展现在观众面前的，是一所医院。医院当然是收治病人的，而这所医院恰恰又是原先的周公馆。医院里的两个病人蘩漪和鲁妈，一个是周朴园的第一个恋人，一个是周朴园最后一任妻子，来医院看望她们的周朴园亦带着“忧郁”，“衰弱地咳嗽两声”。[4]P5戏剧还没有正式开场，悲凉之雾遍披华林，早已迎面扑来。每个人物出场时，曹禺给予他们的介绍，也都侧重于非常态的方面，比如蘩漪，话剧中的介绍是：“她那雪白细长的手，时常在她轻轻咳嗽的时候，按着自己瘦弱的胸前。直等自己喘出一口气来，她才摸摸自己胀得红红的面颊，喘出一口气来。”[5]P32第一幕以鲁贵和四凤父女俩的谈话开始，其中就谈及蘩漪的“病”，四凤以女用人的身份将所伺候的女主人的病征描述了一番，而鲁贵则通过“闹鬼”的揭秘，将蘩漪的病征推溯到很久以前。人物还未出场，已借他人之口将一个非同常人的蘩漪推到观众面前。一种阴暗霉湿的气息被赋予了蘩漪，使得蘩漪出场后的言语行动都在这一基调上被观众重新审视。对于周萍这个人物的处理也是如此，他还没有正式出场，曹禺就让鲁大海先介绍说：“我刚才看见一个年轻人，在花园里躺着，脸色发白，闭着眼睛，象是要死的样子，听说这就是周家的大少爷，我们董事长的儿子。”[6]P23说某人像是要死，自然就给人一种病态感觉。未见其人，就已将一股病态的气息远远地传递了过来，当人物正式出场时，前面的描述已经为其定下了接受与理解的基调。
“病”使蘩漪拥有了非凡的性格魅力，正如曹禺指出的那样：“她的可爱不在她的‘可爱’处，而在她的‘不可爱’处。”[7]P179对正常的社会秩序来说，凡是违背这一秩序规则的，都是病态的表现，蘩漪“不可爱”处的“可爱”，就在她违背既定规则方面表现出来的“病”态执著。如果将蘩漪视为“病”的典型代表，周冲则是纯洁无瑕的天使，两人恰似一枚硬币的两面，相互照耀出对方身上的光彩。蘩漪那“最雷雨的”性格正是在“病”的矛盾纠葛与冲突中逐渐清晰地浮现出来。在被逼吃药那个场景中，蘩漪虽有反抗的欲望却并没有采取很激烈的言行，在紧接下来的一个场景中，蘩漪和周朴园又为“病”的问题发生冲突。当周朴园告诉她克大夫要来看病时，蘩漪在一句话里一口气说了三个“我没有病”：“谁说我的神经失常？你们为什么这样咒我，我没有病，我没有病，我告诉你，我没有病！”[8]P80在这个场景里，不足两页的纸面上却集中出现了十一个“病”字，这样的密集度相应地表现出了人物情感的强度，尤其是当这样一个场景恰好夹在“强迫喝药”和周朴园与侍萍相认——这两个矛盾冲突最为尖锐的场景中间出现的时候，无疑就像音乐里面的和谐音一样成了连接音符，合奏成了一个完整的情感交响乐。这样强烈的宣告在后文里还出现过一次。蘩漪阻拦周萍到矿上去的努力失败后，近乎疯狂地说出了自己与周萍的真实关系，周萍眼色向周冲说蘩漪病了，蘩漪却矢口否认：“胡说！我没有病，我没有病，我神经上没有一点病。”[9]P163又是接连三个“没有病”。从话剧开始时蘩漪在周朴园面前装“病”以作掩护，却又故意模糊自身的“病”，发展到后来强烈地向周朴园抗议“自己没病”，再到后来直接宣告“即便有病，也不是药所能治好的”，在自身“病”的问题上逐渐由被动转为主动，并进而故意性的以认同周朴园思路的方式并进一步突显“病”来抗争、打击周朴园：“（忽然报复地）我有神经病”、“我是疯了”。[10]P136在逐渐增强的音质上，蘩漪完成了自身作为一个反抗的形象性格的渐变历程。
蘩漪以“病”的方式确立了自身个性，周朴园则通过对蘩漪病的处理，显示了刚愎自用与人性中冷漠的一面。为维护模范家庭与模范家长的权威，周朴园以治“病”为由，硬逼蘩漪吃药，也就将其冷酷的个性与虚伪的面目呈现在观众面前。作为剧中最丑陋的角色，鲁贵先后三次提及蘩漪的病。第一次谈及蘩漪的病，是鲁贵在和四凤谈话结束时，让她向蘩漪代问“病”好了没有，实际是借此提醒蘩漪她和周萍的事情，以便保住四凤在周公馆的位子；在他看来，蘩漪的之病病在心，属于难以摆在桌面上谈的隐私，被视为可以用之要挟敲诈对方的秘密武器，这就活灵活现地将鲁贵那副小人嘴脸清晰地展现在观众面前。紧接着是鲁贵自己出场，“太太，您病完全好啦？”以当时语境论，鲁贵纯属没话找话，而奴才那副殷勤献媚的卑贱相也就呈现在人们面前。由于鲁贵对于自身打算的交代，他对蘩漪病的问候也就全部成了戏台上小丑的卑劣表演。第三次是鲁贵向蘩漪传达周朴园的话，“老爷催着太太去看病。”[11]P40以势压人，实际上是想要借此撵蘩漪走，使她少与侍萍接触，避免于己不利的事情发生。反过来看四凤，为了自己的利益，她也向蘩漪转述过父亲的话，但是从她口中吐出的关于蘩漪病的信息，全都以转述他人话语的方式出现。掌握了蘩漪真实病情的她与自己父亲的行为恰好形成了鲜明对照，和周冲的行为一样表现出了一个纯洁无伪的魂灵。
病的提出与被掩盖都有内在深刻的动机，在戏剧表现里面，这些动机和人物各自的行为也就构成了对矛盾冲突的戏剧化表现。“在实际生活中，每一个动作——随便说一下，这是某种新的发现——通常是由一整系列的动机造成的，这些动机或多或少都带又根本性，但通常观众只认为是这些动机中的一种造成的，也就是他们头脑里最易于把握的那一种动机，或者是在他看来，最为可信的那一动机。又人自杀了。商人说是因生意上蚀了大本，女人说是因相思，病人说是因病之故，穷困潦倒者则认为是由于绝望。但很有可能，其动机可能是所有这些原因或根本不是这些原因，还有可能是死者为使自己脸上增光，通过显示刚好相反的动机而把自己的真正动机掩盖起来了。”[12]《雷雨》里面出现的“病”，其被提起的动机总是各不相同的，在说者和听者之间总是存在着理解和接受上的错位，在错位的基础上流动着的戏剧性也就使得丰富的人物内心世界得到了完美的表现。而在“病”态的语境中，人的感觉往往也特别敏锐，对于“病”采取的不同姿态和看法，既显示出了各个人物迥不相同的性格特征，同时也构成了戏剧发展所必须的矛盾冲突。鲁贵首次提到蘩漪的“病”时，就围绕这个问题将蘩漪与周萍以及周朴园三人之间的关系和矛盾做了提示。可以说，《雷雨》一剧中几乎所有的矛盾冲突都与“病”有关，联系几个围绕着“病”展开的场景就可以明白曹禺使用“病”这个道具所达到的惊人的戏剧化的表现效果。
周朴园强逼蘩漪喝药那场戏将周朴园和蘩漪之间的矛盾一下子揭示出来，同时也为周朴园这个角色定好了基调。然而，这场戏的重要之处还在于它实际上将周家各人相互之间的纠葛关系做了集中的展露。喝药是因为有“病”，“病”自然应该是喝药的缘起。但是在戏剧情景中，喝药超越了生理治疗上的意义，成了试探、排斥、压制对方的武器，也就是说成了精神纠正。“喝药”这一行为本身最终取代了“药”成为注意的焦点，而治疗也从身体上转移到了思想意识上。与后来的几个场景不同，“喝药”一幕里，蘩漪就像祭台上的羔羊，尽量地顺从着周朴园，而且刻意在周朴园问起自己的病情的时候总是努力地要将话题转移到别的地方去。对于自己的病，蘩漪在这里采取的是尽可能回避或模糊化的态度，这就与周朴园的热心形成了一个反差。考虑到周朴园在蘩漪和周冲都还不知道的情况下，早已吩咐四凤熬了药，说明周朴园在儿子们面前强逼喝药并非预谋，并非预谋而在瞬间爆发的行为，也不是偶然，显示的恰好是积久成疴的家庭矛盾的激发。
如果我们能够将周朴园强制蘩漪喝药的原因仔细地向深处探究一下，就会明白“喝药”实际上已经成了周公馆长期以来忍耐未发的家庭矛盾的一次集中展示。“喝药”就像是阿里德涅的线团，借助这样一个场面，作家将蘩漪所经受的苦难，以及这个家庭内部早已分崩离析的情况全部暗示出来。在剧中，有一个比较明显的细节应该引起我们的注意，就是周冲在他母亲的病的问题上所持说法的反反复复，一会儿说有病，一会儿又说没有，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到一点有趣的东西。周冲初见到母亲蘩漪时，说的第一句话是，“您好点没有？这两天我到楼上看您，您怎么总把门关上？”然后又说道，“我看您很好，没有一点病。为什么他们总说您有病呢？”接下来当周冲问母亲答应给他画的扇面时，蘩漪说，“你忘了我不是病了吗？”周冲就为自己的“忘记”向母亲道歉。然而，当周萍进房，周冲说妈妈想见他，为什么他不坐坐再走的时候，仿佛在母亲的提示下相反地又重新记得了母亲的病，对周萍说，“你不知道母亲病了么？”也就是说，从一开始，周冲在他母亲的病的问题上所持的态度就在自己、母亲，还有他自己所说的“别人”的观点之间摇摆着。问题是当面对自己的父亲周朴园的时候，周冲在这个问题上的反复性突然就消失了。当周朴园先向蘩漪问候了病情，接着又向周冲询问，“你看你母亲的气色比以前怎么样？”这时候的周冲似乎没有思考就冲口而出了否定性的答案。根本没有顾及父亲问候里面可能含有的好意，而是近乎出乎条件反射似的否定了周朴园的问讯，“母亲原来就没有什么病。” [13]P49周冲的行为之所以耐人寻味，就在于他前后表现出来的矛盾性，在这种矛盾当中表明了他在母亲和父亲间的选择，同时也显示了亲人之间深印着的隔阂与相互戒备的心。如果结合周朴园回家之后、蘩漪喝药之前的周公馆里的形势作一下分析，我们就可以知道周冲的态度对双方来说意味着什么。
一个人用来显示自己权威的方式很多，不一定非要采用强制喝药的方式，但是周朴园最终却在这上面显示了他的权威。从文本里我们知道，周朴园长期住在矿上，离家已有两年。刚刚回到久别的家，迎接他的是什么呢？将自己卧室的门紧锁的妻子，接连三天不见自己的丈夫，儿子对周朴园也普遍没有亲人之间的情热。或许我们应该说这是周朴园自作自受的结果，是他以往淡忘了妻子家人，没有给他们应有的亲情和爱。至于周朴园问候蘩漪的病，我们尽管可以将其视为虚伪，却无论如何不能否定这一行为的合乎人性礼仪。对于一个托病不出，两年不见了的妻子，如果连病情都不问，这才真是不正常。面对周朴园的问候，蘩漪的回答绝对是敷衍性的，但也是巧妙的，她轻轻地将病的问题又转到自己对周朴园在外面情况的关心上去。其实，如果按照蘩漪的那种处理方式，强制喝药的一幕可能完全不会出现。但是恰好是幼稚的周冲（起码在周朴园的眼里向来是如此），这时候却突兀地站出来，有些赌气和反感似地说出了那句话，“母亲原来就没有什么病。”在周朴园的心里，周冲定多只是一个没有长的孩子。周冲面对刚回家的父亲采用这样的语气和方式否定其对母亲的问候，强调母亲本来就没有病，所导致的结果绝不是澄清事实，而是引出了为温情以及表面礼仪掩饰的家庭矛盾和不合，若是周冲说的是事实，那么回家后的周朴园所面对的一切就需要重新寻找解释。因为从蘩漪的行为和答话里面，显然是自承认为有病，严重不严重或病在那里是另一回事，病在蘩漪和周朴园之间是不能也不容否认的，因为这实际上已经成了处理他们之间尴尬局面的一块遮羞布。否则的话，蘩漪不见周朴园就成了比不喝药更严重的不服从的榜样，没有病的话，蘩漪显然就与周朴园之间构成了陌路人。然而周冲却像《皇帝的新衣》里的那个小孩一样，将这块遮羞布一下子挑开，这显然让周朴园感到不快，蘩漪的感觉和周朴园应该是很相似，所以她要赶紧给儿子打圆场。因此，在我看来，周冲的行为是喝药场景最终出现的直接导火线。而周朴园开庭教训周冲说话方式的错误实际只是虚晃一枪，将问题从实质的地方引开，却回过头来以强迫喝药的方式宣泄自己被戳痛了的心。
反过来说，蘩漪是有病，最明显的病症就是见了周朴园就要发神经，但面对其他人的时候却是一个聪慧的正常人。从周冲前后几次的反复来看，我们知道他对自己母亲的状况实际是很担忧的，所以总是顺承着母亲的意思说话，所有的话语都是回护母亲的。他可能感觉到母亲想见周萍，所以要说“你不知道母亲病了么”来留住他；对于父亲，可能感觉到没有这种撒谎的必要，所以直话直说，但是他却忘记了母亲躲在自己卧室里不见周朴园的理由。按照这种逻辑推理下去，周冲显然就是在讥讽父亲，要将长辈虚伪的面孔揭开。对周朴园来说，这显然是不允许的，即便是他能够正视也接受蘩漪的“病”根在于他这个丈夫，他也不可能承认，因为这已经是无法挽回的事情，而一旦将封建家庭将人硬牵扯到一起的所谓礼仪抛却，将矛盾公开化，周公馆也就在形式上也不能继续保存了。无论如何，周冲的话已经在周朴园的心里投下了一颗炸弹，他直接让周朴园警觉到家庭中出现的越来越强的另类声音。在强制蘩漪喝药时，周朴园对周冲说，“你和你母亲都不知道自己的病在哪儿。”将蘩漪和周冲母子两人联在一起，决非无意之语，其实是显露了周朴园内心深处的某种焦虑。紧接着关于鲁大海而来的那场父子之间的争论中，周朴园对周冲所做的那一句评价，也就显得颇耐人寻味。“这两年他学得很象你（指蘩漪——引者注）了。”[14]P50在周朴园看来，正是在他不在的两年中，是蘩漪影响了周冲，使得周冲与自己产生了离心倾向。在周朴园眼里，蘩漪不是无知和单纯，而是神经有问题的女人，而“象蘩漪”无疑也就不仅仅是意味着不听话或反叛，而是走什么道路的问题，这倒不是上纲上线，而是从周朴园对自己家庭的态度来看，是相当尊奉传统封建体统的，也就是说妻子应该相夫教子，而儿子则应该继承父志，蘩漪无疑是没有尽到妻子的责任，而是一个在周朴园看来需要改造的神经病患者。像蘩漪还是像周朴园也就成了对于孩子成长的期望问题。周冲的行为之根源被算到了蘩漪的帐上，后来在蘩漪身上下手，要重新挽回两年来在他看来被改变的东西，使一切按照自己设计的轨道运行，刚愎的周朴园必然要疗治家庭之“病”。
蘩漪与周冲的态度一样，时而说自己有病，时而又宣告自己完全没病，病在他们那里已经成了一个道具，随着自己的心意选择是有还是无的回答。而所有的选择真正针对的对象只有一个，那就是周朴园。前面我们已经谈到周冲和蘩漪面对周朴园的询问时所采取的有些矛盾的态度。但是在那一场里，蘩漪没有否认自身的病，而只是说自己不愿意喝那种苦东西。但是后来，凡是在周朴园在她面前谈到她的病的时候，蘩漪几乎没有不和他唱反调的。第二幕周朴园向蘩漪说已经请了克大夫给她看病，蘩漪的反映是一口否认自己有病，她有些强烈地说，“谁说我的精神失常？你们为什么这样咒我，我没有病，我没有病，我告诉你，我没有病！”是什么原因使得蘩漪如此快地就否定了自己刚才还承认的病呢？是周萍给予她的打击，使得她已经失去了生的信心，而自暴自弃，不愿治疗而像周朴园所说的那样，“自己有病偏偏要讳疾忌医，不肯叫医生治”吗？蘩漪接下来的话说明了这个问题，“哼，我假若是有病，也不是医生治得好的。”[15]P80从蘩漪的这句话里面，我们大约可以看出，蘩漪并不认为自己真正有病，即便是可以说是自己有病的话，也不是周朴园所“关心”的那种“病”，其病根不在肝郁，而是来自心灵深处。这病是源自感情的创伤，灵魂的压抑，精神所属，自然非药石针灸可以治疗。蘩漪的这种说法自然并不排除发泄积怨的意思在内，但是却也恰好表明了“病”在蘩漪那里所具有的双重性意义。一方面，从情感上来说，蘩漪有着非正常的要求，在周朴园为代表的社会法统看来，自然是病态的，而蘩漪对自身的处境也同样认同为病态的，只是这种病态是被看作社会之病；另一方面，为了躲避和对抗周朴园，病在蘩漪那里已经成了一个可以随便使用的工具和遮蔽物。正是在病的名义下，蘩漪的行为已经在许多地方可以有自由出格的行为，这起码给了蘩漪一个可怜的退缩的机会，实际上，蘩漪是以病作了一个茧子，紧紧将裹在一个可以尽量与周朴园隔开的空间里面。而且这种行为并非是见到了周萍以后才有的，应该是长期不如意的生活逼迫蘩漪出此下策来保护自己。病人的典型表征是生命力或多或少的被剥夺，自居为病状态下的蘩漪自然也是如此。从蘩漪和周萍的对话当中，我们知道，她认为在周萍出现以前，她是一个没有生命要求的枯萎将死的病人，只有当周萍出现以后，才又重新唤起了她的生命力。这时候，虽然还需要病的借口来掩护自己可怜的自由空间，但是她对于自己的病已经是不太强调，而且只有在非常有必要的时候才以病来为自己辩护，实际上，我们通观《雷雨》一剧，里面基本上就没有蘩漪首先直接提出自己有病的情况，除非是以反语的形式出现。周朴园提到自己病的时候，蘩漪总是想转移话题，顾左右而言它的行为，也就在一定程度上说明了这个问题，即复活的蘩漪已经不再主动认同病的状态，而只是将病视为被动的辩护借口。于是，所有的矛盾都由这里引申开来，复活的人自然对于僵死的病的状态深恶痛绝，却又不得不使用它作为遮掩色，长期以来自己努力争取的病人的自由也已经使得摆脱病的关照成为一个道德上的问题，而不仅仅是生理上的问题。
在整个的戏剧当中，对蘩漪的“病”，在周萍的口里仅仅只出现过一次。那就是在戏剧最后一幕，当蘩漪拉出了周冲，想让他和自己的哥哥争夺四凤，以便藉此留住周萍。但是在各种办法都失败之后，失望之余的蘩漪不顾一切地揭露了自己对周萍的情感和关系。这时候，面对自己的弟弟，周萍使眼色向周冲，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从他口中说出“她病了”这三个字。而这时候的所谓“病”，也不是真正如周朴园那样认为的病，而是为蘩漪出格的行为寻找合理的借口，一个掩饰的没有实际意义的词语而已，这已经是非常明显的事情。周萍不得已的选择，恰好也表明了两个挣扎在陷阱里的人物在精神上的相通。即便是在周朴园口口声声要他照顾蘩漪的“病”，虽然周萍从来没有像周冲那样努力地为她作辩解，但是却是在什么意义上都没有使用过“病”这样的描述词，尤其是从来没有为附和父亲的意志说这方面的东西。至于后来在蘩漪的逼迫下说出的“疯”、“真疯”等等的评语，那更多地是来自对其狂热的恐惧，和直言所认定的病毕竟是截然不同的两码事。转身独自面对蘩漪的时候，他对被父亲谨慎告诫显然不以为意，对蘩漪虽有意疏远，但仍可看出他对蘩漪是理解而且同情的。当蘩漪的欲望已经超越了周萍可能接受的程度，同病相怜也就向着相互排斥的方向逃逸，想要摆脱“不自然的关系”和拯救自己的欲望，使得他不得不从对他者的同情中抽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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