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罗杰·克劳利
翻译/卷耳
不久前，我造访了葡萄牙首都里斯本，去参加我新书的发布会。这本书讲的是葡萄牙对世界的探索和发现——而世界历史上的这一篇章，几乎已被世人遗忘。如今，西方人一想起欧洲发现世界的过程，脑海里出现的往往是哥伦布。其实，在十六世纪，葡萄牙人才是更伟大的探险家，他们的足迹曾到达相当遥远的地方。在欧洲人中，他们最早开发了一条航线，绕过非洲，到达了印度；而欧洲人中最早航行至中国的，也是葡萄牙人。一切都是从里斯本这座虽小却魅力无穷的城市开始的。
里斯本坐落在一片丘峦之上，俯瞰着宽广的特茹（Tejo）河；整个欧洲在大西洋沿岸最优秀的避风良港就在这里。里斯本是个令人惬意的城市。从城里俯瞰特茹河，风景极佳；有机会还可乘坐旧式的有轨电车，在老城里那些狭窄的街巷里穿行游览——游客们总是对这项活动乐此不疲。
很多老房子都以瓷砖装饰——这个传统是阿拉伯人带来的。公元711年，阿拉伯人征服了这里，并统治了四百年。他们最初的居住点坐落在阿尔法马（Alfama）城周边，那可是个特别有意思的地方。那是一片由陡峭小巷组成的、密集的露天市场，有轨电车在其间轰鸣而过，铃声叮当作响，好不热闹。这迷宫一般的地方，令人回味无穷；就算迷了路，也是其乐无穷的：你可以吃印度咖喱鱼，或者造访俱乐部，那里演奏着葡萄牙民族音乐法多（fado）。在葡萄牙语中，这个词的意思是“命运”。法多乐曲所表达的情感，有爱情，有失落，也有艰难的时光，因为在这个国家中，生活也常常是艰难的。
附近有座中世纪的堡垒，圣乔治（St. George）城堡。它坐落在全城最高处，从那里向下俯瞰，就能理解里斯本之所以存在的道理。展现在你面前的城市中心，坐落在松林与松风之中；再往远处就是特茹河，宽广得好像大陆之间的海峡，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它是进入大西洋的门户。五百年前，葡萄牙人就是从这片海岸出发，展开探索世界的旅程。
那个时候的葡萄牙，特别贫穷。她的人口很少，还不到一百万——比当时南京城的人口还要少。然而，她的人民却有种独一无二的本事。他们是天生的水手，比其他任何国家的人，都更早领会了大西洋海风的秘密。几千年来，欧洲人一直在眺望大西洋，好奇地猜想着海洋另一边的世界。大海看上去无边无际，惊涛骇人；没有人知道非洲大陆有多长，到底有没有尽头。然而，在十五世纪，葡萄牙人的舰队开始沿着非洲海岸航行，一路向下。1487年，他们终于转过非洲南端，那个后来被他们称作好望角的地方；然而舰队的水手们拒绝继续航行了：他们担心走得再远，就再也回不去了。又过了十年，葡萄牙国王才筹划了另一番远航，这次要绕过整个非洲，向印度进发。
1497年三月，三艘小船从里斯本启航，由一位名叫瓦斯科·达·伽马（Vasco da Gama）的男人统领。
他们从特茹河岸出发，开始了这次往返两万四千英里、远至印度西海岸的漫漫征途。如今，作为纪念，人们在他们出发的地方修建了一座高高的建筑——发现纪念碑（the Monument of the Discoveries）。这次航行一共花费了两年时光。
比较达·伽马的远航和郑和环印度洋的航行，是件很有意思的事情。从1405年到1433年，明王朝进行了六次远航，他们舰队所用的船只，是一种大型的平底帆船。一艘郑和的帆船，就足以装下达·伽马所有航船了。不过，中国人的远航，大体说来是平静和平的，目的只是向其他国家展示明王朝的巨大财富和力量；而葡萄牙人出航的目的却完全不同。他们的野心是要控制穆斯林商人的香料贸易，故此，他们的船上装备了可以快速开火的铜炮。当时，除了葡萄牙人，印度洋中没有别人掌握这项新技术。他们的船很小，但正如后来的西班牙人之于南美，火药的使用给了他们巨大的优势。
不到十年，葡萄牙人就成功地在印度洋立足，并建立了帝国。他们修建了一系列的要塞，散布在印度西海岸、波斯湾入口处以及非洲西海岸。接着，他们又从那里向东挺进。葡萄牙人的拓展速度快得惊人。1500年，他们意外地发现了巴西；1511年，他们抵达马来半岛的马六甲（Malacca），接着就展开行动，试图与明王朝建立外交关系。1516年，一个名叫乔治·阿尔瓦瑞斯（Jorge Alvares）的男子在珠江港口登陆。对中国风俗习惯的无知，给葡萄牙人带来不少麻烦。1517年，葡萄牙人终于获准进入广东。到达之后，他们开炮以示庆贺，结果却惹恼了当地政府：对中国人来说，火炮只代表武装进攻。早期的交流无比困难。葡萄牙人是傲慢的；中国的财富、力量和领土范围，他们几乎一无所知，于是犯下许多错误。他们也做了不少走私的事情，不过，1557年，葡萄牙人终于在澳门获得了贸易站。几年之内，居住在那里的葡萄牙人就达到九百人。
这批最早的访客开始记录在中国的见闻。在这些早期的冒险家中，有一位叫作盖洛特·佩雷拉（Galeote Pereira）的人。1549年，佩雷拉因走私被中国政府抓获，并被押送到省会福州。他同伙中有些人被处决了，但佩雷拉活了下来，并详细记述了自己的见闻。他写道，中国城市里有令人叹为观止的街巷，有很多“凯旋门”，这些都令他惊叹不已。道路和桥梁的质量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司法系统的公正性也让他难以忘怀。（他还详细描绘了明朝监狱中的情况——毕竟，他可在那里待了不短的时间！）让他特别赞叹的，是这里四通八达的河流水系，以及河上设计精巧的浮桥。他还是最早描述筷子的欧洲人。民众的礼貌客气也让他格外难忘。佩雷拉的记述被译成多种欧洲文字，他的文字，让世界的另一边的欧洲开始了解这个古老的文明。很快，葡萄牙人就开始制作沿海的地图，1584年，他们制出了最早的中国地图。
葡萄牙人开始进口中国的商品：陶瓷、丝绸、金子、医用草药、大黄【按：原文rhurbarb，疑似rhubarb之误】等新的农产品，以及中国品种的猪。很快，明朝的陶工开始为葡萄牙市场特制商品。
葡萄牙的长距离贸易，也影响了十六世纪的中国。新的食品种类，比如玉米、甜土豆和花生，从美洲来到了中国——这些东西，很可能是葡萄牙人的商船带来的，尽管我们没有确凿的证据。这些往来交换的活动，让我们看到了全球贸易网络最早的雏形。现在，当我们想到那些大型集装箱船队，满载着世界各地的商品，在印度洋上纵横往来的情景，就也能想象到五百年前里斯本的海滨：那时，水手们向岸上的家人挥手告别，乘着小小的海船，踏上非同寻常的远航，去探寻海平线以外的、更远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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