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苏黎

 2007年以前，我一直是个自信美丽快乐的女人。

    2012年，我还是单身，我一直在殷切地等一个人，也许永远等不到了。

    我问自己什么是爱情，我的心指了指那道疤痕，不肯回答。

    我是韩凌，2007年七月之前，我一直是个自信美丽快乐的女人。

    2007年七月，苏黎穿着一身做工粗糙，价格不会超过百元的西装，素面朝天，面带羞涩地走进我的办公室。她说，您好，我是来面试的，我叫苏黎，我没有工作经验，但是我会用心做事的。

    我清楚地记得扎着马尾的她真诚地对我微笑，她的刘海薄而稀少，没有刻意遮住额头。

    那年秋天我们一共录取了两个新人，一个叫曲珊，另一个就是苏黎。我的这个决定让大家唏嘘不已，我们是国际化妆行业的先锋，招聘的门槛很高，其实说白了，对外貌要求很高，苏黎很漂亮又清纯，但是额头上有道四五厘米长清晰可见的伤疤。

    几年以后苏黎问过我当时为什么要录取她，我回答她，因为你那么坚定勇敢地走进来，我没办法拒绝你。

    苏黎很聪明，学东西很快，就像她说的那样，做事很用心，不出两个月，她就能背出所有系列产品的规格效用特点等一切内容，而且也让所有的同事们都喜欢上了她。女人扎堆的行业向来多是非，我真想不通她是怎么做到的，每个月度评比都是最优。08春节之后，我开始把她带在身边，她成了我的助理，每天跟随，依然那么羞涩地谨小慎微，但也从来没有出过什么错。我的客户们都很喜欢她，也有一些人不怀好意地询问她有没有男朋友，每次她都回答，有，在外地。

    那时我们的感情已经很好，她私下里叫我凌姐，常常会讲一些她生活中以前或刚刚发生过的一些事，也讲起过她的男朋友。

    她微微仰着头，看着窗外的阳光，轻柔地描述着那个男孩，他个子高高的，戴一副黑框边的眼镜，我估算过，他近视大概三百度吧，他特别爱笑，喜欢打篮球而且打得特好，那时候有他的篮球赛总有很多女孩去看，多数都是冲着他去的，不过看也是白看，他的眼里只有我。

    我问，你说他在外地，是在哪个城市，距离远吗？

    不知道，她脸上的幸福表情瞬间消失了，不知道在哪。

    你们分手了？

    不，没有，我们没有说过分手，只是有些误会，他大概生我气了。

    那你们多久没联系了？

    她深深吸了口气，说，快三年了。

    我终于看到了这个聪明的女孩愚笨的一面，曾经我偷偷嫉妒过她，她的年轻她的温柔她的聪明她的十全十美，可是那一天我突然就看穿了她，她，终究也只是个女孩子，一个会把分手了快三年的男友当做是在冷战的傻孩子。

    她来到公司一年多，期间不乏有很多优秀的男孩子追求过她，也有许多人想为她作红娘，她都是顽皮地笑笑，我是有男朋友的，不要拆散我们哦。

    汶川地震后，她最早提议并全权负责了募捐活动，又带着合作企业捐献的物资亲自奔赴四川援建，那时候有很多青年志愿者赶往四川，可当她做出这个决定时，我真的很担心她，她就像我亲近的小表妹，年轻柔弱，当时的四川余震不断，大家都不愿意让她去冒这个险，可她一再坚持，势在必行。说真的，我很佩服当年参与援建的志愿者们，只有这些人出现在你身边，你才会明白，他们是冒着多大的风险去奉献这份爱心。

    出发几天后的一个清晨，还是传来了不好的消息，又一次余震使得路面塌方，车翻在半路上，其他人只是受了些轻伤，苏黎伤到了腰，住进了医院。

    当我赶到时，她甜甜地睡着，手里紧紧握着一部手机。我俯下身，看到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是一段聊天记录，来自一个网名叫2016的人，他说“我不希望你有事”。

    我从她手上拿下手机，却把她吵醒了，她开心地说，凌姐，你来了，太好了。

    她伤得不重，没几天我便接她出院回家，在车上，她开心地对我说，凌姐我是因祸得福了，被困在山里时，我的腰根本动弹不得，我以为我要残废了，就发信息给他，他真的给我回复了，还好他用的还是以前的QQ号，你知道吗，他说他不希望我有事，他真的还关心我，没有忘记我，你知道吗，我太开心了，我一直在等他，我以为他不知道我在等他，但是我现在相信，他一定是知道的。

    是的是的，我知道，那一瞬间我真的相信过吉人自有天相，这个傻丫头，也许真的是因祸得福了。

    回去之后，苏黎只要一有时间就会挂上QQ，可是那个2016再没和她有过任何交流。

    那年中秋夜，我们集体出去庆祝节日，在最豪华的KTV订了间包房一直玩到天亮，那天苏黎喝了很多酒，我从来没见这小姑娘失态过，她总是那么约束着自己，不允许自己出错，可那天她失控了，她满脸泪水靠在我肩上，她说凌姐，今天是他的生日，这几年我从来都没有忘记过有关他的一切，每年生日我都给他发信息，可是他连句谢谢都不肯给我回。

    我问她，你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断断续续地给我讲述了她和那个男孩之间的故事。

    时间倒回2004年，当时的苏黎和许柯（也就是2016）都在同一所大学读大一，许柯忘在食堂的手机被苏黎捡到，他们约好地点交还。就在这个男孩迎面走来那一刻，苏黎的心砰砰跳了两下，脸刷地红了，好像他曾经梦中憧憬过的爱人走到了现实里。

    人生亦如初见，许柯就是那么一个丢三落四不会照顾自己的大男孩，可遇见苏黎之后，他的生活开始变得特别规律，每天早上电话铃声会准时叫醒他，苏黎买好早餐等着他；每个周末，苏黎会跑来收走他的脏衣服臭球鞋，再洁净如新地还给他；每次和朋友在球场上奔跑，苏黎会抱着他的外套乖乖等在一旁，手里握着他爱喝的可乐。

 08年中秋之夜，苏黎盈满泪水的眼睛盯着我，好像看着4年前的许柯，她说，我可以为了你做任何事，我可以为你死，可以容忍一切，但是我受不了，受不了你和她在一起那么开心的样子。

    04年的苏黎漂亮活泼温柔单纯，可她不是没有缺点，她小心眼，妒嫉，或者说她爱许柯爱得有些偏激，她不愿意看见她爱的人接近其他女孩。

    那年的许柯也不过是个贪玩的孩子，苏黎无微不至的照顾对他来说，最初是新鲜，后来便成了束缚，他开始抵触走到哪都有苏黎跟着的生活，他想脱离苏黎，像是不懂事的孩子急于逃离家长，苏黎不再是那个可爱善良的苏黎，她干涉他生活中的每一件事，甚至干涉他不许交任何异性朋友，他想挣脱苏黎的心情太迫切，终于，他对苏黎说，不要再管我的事，不然我们连朋友都没得做！

    苏黎是聪明的，她会煮饭会洗衣服，她的周末不是逛街购物看电影，而是在球场上站一天，只为陪心爱的人，她从不阻拦他喜欢做的事，从不要求他为自己做什么，她懂得怎么爱他，照顾他，他懂得照顾他的一切，可是，她不懂怎么面对分手，怎么面对来自爱人的威胁。

    许柯说出那句话后，苏黎伤透了心，她没想到对许柯的爱竟然成了制约自己的砝码，她失去了许柯的感情，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失恋，她不知道该怎样去面对，她选择的方法是三天三夜没有吃饭没有睡觉，就呆呆地靠在自己的床头，一直想自己做错了什么却又什么都想不通。

    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苏黎没有再找过许柯，一方面她知道，许柯现在喜欢没有她在身边的自由；另一方面，也是听了朋友说冷落他一段时间，也许他就想通了，会明白苏黎的好。

    苏黎的沉默没有等来许柯，却等来许柯已经和李笑笑在一起的消息，李笑笑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没有人不认识她，不只是漂亮，据说家里有钱有势，还有传言说她爸爸是黑社会大哥，曾经有个男生因为争执骂了她两句，就被人打掉了两颗牙。

    许柯有新欢的传言在一个晚上得到了证实，苏黎同屋的女生出去玩，在酒吧里碰见了许柯和笑笑。听到这个事实，苏黎默默低下头，两行清泪夺眶而出，那女孩急忙过来安慰，苏黎你别伤心，这对狗男女有人收拾呢，我在酒吧听到邻桌的人在议论，早看笑笑不顺眼，今天要找她算总账。

    你说的是真的？苏黎猛地抬起头，快说啊，在哪个酒吧？

    那是05年的秋天，一个漂亮的女孩一脸焦急地跑出宿舍楼，甚至不顾身上穿的是睡衣，脚上踩的是拖鞋，那一路她撞到不少人，姑娘们愤愤地瞪了她背影一眼骂她是疯子。那一年的她天真的脸庞，柔顺的长发，干净的额头，我不敢去想象她是怎么把许柯带出酒吧的情形，不敢去想那些耀眼的酒瓶碎片是怎样飞扬在她身上，绽放在她的额头。

    警车到达时只看到了瘫倒在路边的苏黎，闹事的人已经跑掉了，许柯也被早早躲出门口的李笑笑接走了，走之前笑笑关切地对苏黎说，你快去医院吧，明天我们去看你。

    第二天，笑笑并没有如约去看苏黎，那天之后，苏黎再也没见过许柯和李笑笑，偌大的校园，当初那么轻易就相遇了，而之后，说再见却再也不曾见。有人说他们出国了，有人说他们休学结婚去了。

    我问苏黎，那你这些年为什么还等着他？

    她说，那天我把他扶出酒吧，他叫我小黎，他说他很想我。

    我心疼地描着她额头上的伤疤，她笑笑说，幸好当初没有伤到他。

    苏黎的失控只有那一次，中秋节的宿醉之后，一切又恢复如常，她还是那个认真可爱的苏黎，爱说爱笑。

    09年苏黎通过了教师资格考试，正式向我辞职告别，走的时候我们为她办了个欢送会，她说凌姐，我舍不得离开你，但是我的理想就是做老师。

    她走之后，我没再找新的助理，有时看到她的办公桌会心里一酸，又想起她对我笑的可爱模样。

    苏黎离职后再也没了音讯，再接到她的消息是2012年的2月7号，号码显示是云南，电话那头是一个普通话很拗口的小孩子，他说，韩阿姨，我们苏老师很想见你。

    2012年的苏黎俨然一副老师模样，留起了短发，厚厚的刘海，她说我怕吓到孩子们，她的眼神里再不是天真稚嫩，而是充满了母性的温柔，这几年她一直在云南一个山区支教，这并不意外，当年她拿着教师证走的时候我便想到了，只是没想到的是再见她已经是她生命中最后的日子。

    那时的她已经吃不下东西了，说话也没有力气，可是却整天握着手机，偶尔拿起来看一会又放下。

    我惊愕，你还在等他？！

    她不好意思地笑笑，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小心翼翼地说，不是刻意要等他，只是这些年，没再碰到让我心动的人。

    医生说苏黎的日子不多了，她随时会离开，我想为她做点什么，我也知道她真正想要什么。

    我在网络上寻找2016，并没有想像的那么难，我们成了网友，我没有表明身份，想先探明他的心思，毕竟事情过去好久了。通过一段交谈，我得知现在许柯在美国，的确是和李笑笑一起去的，但是没多久他们就分手了，他在零八年六月和一个美国人结了婚，也就是苏黎躺在医院里那段时间，也就是他对她说我不希望你有事的那段时间，也就是苏黎以为看到希望的那段时间。

    我问他，你还记得苏黎吗？

    他说，你是苏黎吗，没想到你变得这么漂亮了。我发誓那是我第一次听到有人赞美我却丝毫感觉不到欣喜，他根本已经忘了苏黎的样子。

    我说我不是，我是你们的校友，记得当时你和苏黎的事，所以问问。

    他说，苏黎是我大一时认识的，我记得她好像很喜欢我，不过她太偏激了，占有欲很强，因为我交女朋友还找人去酒吧打过我，因为她，我女朋友才提出出国留学的，她前两年联系过我，为了什么事我记不清楚了。

    她不是你女朋友吗？你们当初不是很相爱吗？

    “我们只是普通朋友，一开始在一起很开心，可后来不欢而散了，没什么爱不爱的，我当时太年轻，也不懂爱。”

    我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找错了人，这怎么可能是苏黎等了这么多年也没有放下的男人呢？他甚至不记得苏黎的相貌，不记得苏黎对他的好，他甚至根本不承认他们之间有过爱情，他甚至觉得当年酒吧发生的事是苏黎安排的。

    也许我该向他说明一切真实情况，也许该告诉他实情，那个偏激倔强的女孩一直在爱他在等他，而现在这个女孩已经等到了尽头，我是不是应该求他来看看她，来安慰一下她。可我放弃了，往事何须再提，何须同一个根本不曾在意的人再提，我出价一千元，买下了2016账号。

    那天是情人节，是苏黎在这世界上的最后一天，我没有陪在她身旁，我在隔壁的病房打开电脑，借着2016的账号，对她说最后一番话，不是替许柯，是替我自己。

    “苏黎，曾经我以为我最懂得什么是美好，可是认识你之后我才发现那些一文不值，你就是这世上最美好的一切。我一直在等你，可我不敢告诉你，无法陪伴你，因为我还没有学会怎样去保护你，我不希望你受到任何伤害，因为我爱你，一直都爱你。”

    隔壁传来孩子们的哭声，苏黎走了，带着一脸知足和幸福。她今年28岁了，那道跟了她五年的伤疤已经不那么明显了，我仿佛看见它渐渐从苏黎美丽的脸上褪去，插进了我的心里。

    2007年以前，我一直是个自信美丽快乐的女人。2012年，我还是单身，我一直在殷切地等一个人，也许永远等不到了。

    我问自己什么是爱情，我的心指了指那道疤痕，不肯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