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诗人”李少君（下）
易 彬
三
说到李少君的诗歌，还不得不说的是那首被称作是“注定引起争议的诗”《流水》。乍看之下，似乎难以将它与前面提及的诗歌中所浮现的那样一个“自然诗人”统叠起来，细想之下，却也有着内在的线索。“流水”一词出现在诗歌最末一行：
我承认我一直没琢磨透她
她孤身一人在外，却又守身如玉
这让我为她担心，甚至因此得了轻度抑郁症
而她仍笑靥如花，直到有一天
她乘地铁出门，将自己沉入水底
随流水远去，让我再也找她不到
诗歌浮泛着当下时代的种种名词：酒吧、包厢、艳舞、手机、艳照、短信等等，以及任由抚摸，散发着体香，令人迷离恍惚、心旌荡漾的女郎。这是怎样的一个形象呢？一个“轻盈”的形象，她的语言是蜜样的花言巧语，她的动作轻巧，随意出没，像一个幽灵；及到最终“随着流水远去”，也似乎不过是一片花瓣，或一张废弃的小纸片，或其他轻盈的小东西，一个漩涡就把她卷得无影无踪。所有关于“流水”的赋义（如“高山流水”等等）统统失效。
但诗歌要描摹的，在我看来，并非这样一个轻盈的形象，而是一个心情沉重地生活着的“我”：
每次，她让我摸摸乳房就走了
我在我手上散发的她的体香中
迷离恍惚，并且回味荡漾
我们很长时间才见一次面
一见面她就使劲掐我
让我对生活还保持着感觉
知道还有痛，还有伤心
“每次”和“很长时间才见一次面”之间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张力：“每次”是轻巧的，触手可及的；但“很长时间”恰恰意味着阻隔——被阻隔的不是轻浮的肉欲，而是“沉重的肉身”，沉重令“我”麻木，麻木得失去了生活的感觉，麻木得不知道生命中还有“痛”和“伤心”。
因为这一层“轻”与“重”的鲜明对照，尽管也可以将女郎视为欲望（肉欲）的符号，将“我”视为乱情之人（很显然，在现时代，这类形象非常典型），进而将这类书写视为大胆的挑战；但更倾向于顺着前述思路来看取：《暴风雪之夜》是将躁动的内心置于冷静的审视中，《流水》则是内心与肉体的交激，在一个欲望四溢、价值虚无的时代里，肉体如何处置，内心又如何安放，这是每一严肃的个体不得不面对的沉重话题。《流水》提供了暧昧的话语和形象，却并没有设置价值，关于价值的种种措辞终究只是内心与肉体交激之后产生的断片，不嫌夸张，乃是昆德拉所谓“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诗歌最末一行，“随流水远去，让我再也找她不到”，所有的行动并非随轻盈的“流水”而终结，而是止于一种徒劳的寻找，寻找虽然是徒劳的，却依然浮现了那个轻盈的生命之于内心的沉重压痕，内心如何安放，依然茫然无解。
因此，《流水》的价值，与其说是在于引发了写作语言、意象诸方面的争议，倒不如说是一种极为生动的语言方式呈现了当下语境之中的一个严肃的话题，一种自我的困境。落实到李少君本人的写作，它放大了《暴风雪之夜》等等诗歌中以冷静的方式所呈现出来的那种自我审视因子；再进一步看，则可以说，“自然”提供了精神源泉，赋予了宁静的心怀；平庸的生活、沉重的肉身却同时在不断地将它们磨平，制造着一时无从调解的灵肉冲突。自我抒怀与自我审视由此构成了李少君目前诗歌的双重精神空间或写作格局。
余 论
以“自然诗人”名之，“自然”其实也是一种语言风格，当下诗歌风格复杂多样，李少君大致属于直陈心灵的类型，心灵的感发乃是诗歌的源动力。以诗歌写作返观其批评活动，也可以说李少君是葆有一种“自然”风格的批评家。所谓“自然”，既可从其语言风格见出：无论赞誉或批评，用语均相当直接，而极少修饰性；也关乎其批评理念：一种近于感性主义或经验主义的批评（“经常怀疑那些能把一首诗分析得一清二楚的理论”，《推荐〈中国人的背影〉》），那些宏观性的论述，如引起很大反响的“草根性”，写作者的“经验感受”得到了特别强调（《草根性与新诗的转型》）；而那些诗人片论，也多强调细节（《细节、地方性与个人——读〈雷平阳诗选〉》）、激情（《隐秘的巨大激情》，讨论郑小琼的诗歌）或疼痛（《那些灵魂的微微的疼痛一一掠过，一一掠过
在编选诗集时，李少君声称“尽量督促自己做到客观公正，不以个人喜好选诗”（《21世纪诗歌精选第二辑诗歌群落大展·前言》），这意味着他有意将诗歌风格与批评视域作某种区格，粗略地说，批评更多锋芒，更希冀诗歌能有所担当（即如屡屡引述的孔子的话，“不学诗，无以言”；又有：“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诗人李少君显得更加安静、温和（包括他所相信的一些理念，如“文艺复兴先从复兴诗歌开始”）。但这两者终究要统归到一点，即如何坚守内心：如何保持批评的激情，又如何在粗砺的现实生活面前、在内心与肉身的交激中写诗。这样的“诗人”和“批评家”，无疑值得持续期待。
刊《文艺争鸣》2010年第二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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