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自http://blog.sina.com.cn/zhangzuogeng
《自画像》
张作梗
1
他，一个曾经的小公务员，集贸市场的
管理者，大盖帽
始终像一片阴影，扣在头上；
权力像树叶那么小，
又在冬天，树枝一样被风折断。
大地不曾像床单那样铺展，
而是喉咙一样卷曲着。
曾经的行伍，曾经的种田者、梦游人；
当撕下额头上皱纹的封条，
那帽沿扣留在头发上的一圈凹印，
像是祭给成人的割礼。
然而，他不曾离开他，
临街去开一间身体的当铺。
像折起一封过期的请柬，他转而去赴
另外一场更其陌生的盛宴；
那大雁传给他的高空的信息，通过生活的
减压，秘密导入三月的麦地。
他来自草莽，但不曾落草为寇。
现在，他重新对世界行使小小的权力；
他说：青春；青春即刻消失不见。
他说：未来；嘴里涌出两行败退的车辙。
他说：再见——
一朵乌云像死去的鹏鸟掉落脚边。
2
之前。他曾长期隐居在此。
偶尔也作西山逍遥游。
他享有快乐豁免权，
举案齐眉，皆是诗酒年华。
他鲜有对手、情敌、右派朋友和革命伴侣。
某年7月26日。他支离破碎，
容貌尽失。
大水泡软了石头；
天空浅得像一次失忆。
他翻身上马，
骑着自己的头颅奔跑；
嘴唇遥远，幽闭，
独语如一座午夜的城门。
3
这命运的下里巴人。激进的落伍者，
马灯上炮制夜色的贩夫走卒……
他就要从消失中出现，
他就要吊销欲望的营业执照。
他就要取下后窗上脾气暴躁的雷声，
在一窝鸟蛋前坐下来，
看月光孵出树林后面的寂静。
他就要原谅自己长期以来与灰尘为伍，
和生活平起平坐。
那么远的远方，
依次走过他的狼毫、钢笔、中性笔，
他的停留像是上帝手下一个绝妙的顿号。
穿过梦魇、阴翳的身体隧道，
他再次出现。他就要说出苹果的
不怀好意：那么深的齿痕，
一定残留着另外一个人的仇恨。
4
他曾经爱过落雪的冬夜。
雪粒打在竹叶上、
后窗玻璃上、
瓦棱上……寂静的气息伸手可触。
他也爱过微雨的湖畔黄昏，
水汽从阔大的湖面升起，
枝条上垂压着湿重的花朵。
他还爱过晚秋的旷野，
落叶漫不经心覆盖着车辙的叹息，
一条小径通到玉米秸枯萎的心上。
而现在，天空差不多总在远处落下，
他开始爱上电视塔尖的孤独、
会议室里的空蒙和昏睡。——
他偶尔也到
河里凫水，水流过他的身体，
他不再叹息——流过他的水，
流到远处，
他开始迷信他已影响下游。
5
他研究过虚无。研究过空。
他蹲过灵魂的监狱，
眼睛像两扇铁门，
曾挡住前来探监的人。
上午是一贴膏药，
下午必然是另外一贴。
他的口音有浓重的中药味。
三条腿的风，
搬走苹果树下月光的梯子；
一条绳索上天入地。
他注定是一个实有的空无，
一个不存在的存在。这里，
或那里，
他将虚虚实实地转入地下，
和人们的记忆作斗争。
最后。他没有回来，
是他的名字风雨飘摇，像一盏枯灯，
跌跌撞撞回来了——
他的名字借助虚无、
借助空，越狱成功。
6
推着一车湖光山色，他走着。
他走在时代的后面，
一道斜阳像是天空的伤疤。
在离去与返回之间，在祖国
与自由之间，
在煤核与雪花之间，
他推着自己的理想和梦，
踽踽独行。——
他走在市场经济的左边，
右边，是一条建设中的国道。
春天只剩下一只空空的蜂桶。
他把西厢房的窗户秘藏于兜中，
——那是他照看世界的镜子。
他走着，避开了思想的
电梯和伦理的高峰值。
没有人知道他要走向哪里，
他推着地图和小人书走着；有时，
他停在自己轰鸣的脑袋下，
天空从远处弯下来，
像是一扇空气搭建的凯旋门。
7
高飞不成，
低潜不就，
他只好混进尘土里，
与黍子、石头为伍。
他甚至不如一株黍子，一块石头；
因为他有欲望，有劣迹，有远方，
有一片一片，心灵的铁丝网……
他糟蹋自己，
为着邀宠敌人；
他喝倒酒瓶，
以期扶住风中
火苗一样摇晃的自己。
他屡次在身体上旅行，
欣赏过青春、理想、狂妄、激情，
但现在，他看到的更多是皱纹、
老年斑、松弛的下巴、浑浊的眼睛……
他坐火车，忘记了下车的站台，
他钓鱼，
鱼钩咬住了手指。
他觉着不停地返回，
实则在更远地离去。
8
早上。他把梦兑换成街道、早点、
匆匆上班的人、雾和远处的山岚。
他把隔夜的一个哈欠强行咽进去，
像吞吃下一枚坚硬的鸟鸣。
从眼睛开始，
随着天光一寸一寸落在水上，
他像河一样打开自己，
打开体内的肩周炎、高血压、白内障……
但他不曾设置自己的走向。
生活广阔，他只求一粒自由的药丸。
当中午像一场厌食症，
逼近一只租赁的土碗，
佐以回忆的咸菜，
他喝进自己清汤寡水的面影。
夜总像一个提了无数次的、
突兀的问题，还未等他找到答案，
就劈头盖脸落下。太多相似的
星星，让他记不起他到底来自哪颗。
他趺坐进自己心里，
几十年光阴，仿佛只是他身上的过客。
9
谁能归纳他——
红色？白色？绿色？抑或橘黄色？
不。它们都不是他身体的输出组织。
如果他是单一的，
世界一定是组装的。
谁能解构他——
民族主义？次贷危机？汉语拼音？
不。他像蜗牛缩回了生活之壳。
生命何曾做过访谈？
只有额头醒目地刊出了皱纹的广告。
谁能命名他——
第三条道路？野兽派？新新人类？
不。他仍是他的拦路虎和挡箭牌。
那些伟大的思想被宣判属于玩具，
春天甫一原创，就被树叶成批复制。
10
多么辽阔，这诗，这河流，这国土……
它们曾在叶赛宁诗中恬静地生活，
如今，迁徙万里，来到他笔下，
向他干涸的喉咙要一眼泉水，
向他条形码的身体要一座世外桃源；
向他，叙说重逢的艰辛、分离的无辜。
而他，何曾有过被时光砍斫的记忆？
他捐过阴间的官，他撒过善意的谎，
向这富足的世界，他乞求过一杯羹，
瞒着履历表，他更改过籍贯，
败退乌江，他期冀过东山再起……
然而，他何曾拥有过一具简陋的棺木，
来安放他那早已死去的往昔？
太阳被天空悄悄移走，肉体的
地址被屡次涂改，他何曾有过
在瓦罐里喂养月亮的童年？何曾有过
以一脉流水之线放飞陡峭河岸的少年？
中年似沉疴——茕茕，向青山要病榻，
向万里植被要药引、要落日、要煎熬——
多么辽阔，这诗，这河流，这国土……
11
为逃脱肉体的监禁，
他常常把自己当成一扇窗户，
从那儿跳出去。
他听见心被拉长，仿若一条心跳的皮筋，
而从他体内拖出的一道黑影，
像是日晷的
铁锚拖过世界的痕迹。
落在水上，他就以一条鱼的口吻说话，
——对那垂钓他的鱼漂和钩。
落在月亮的纺锤里，
他就用那纺锤，纺出欢乐和
痛苦交织的黑绸缎。
而如果，
他不幸落在一条伤口里，
就把那伤口当腌缸，
腌渍他沙丁鱼般的思想。——
然而，常常，他只是落在自己的
手上。（这手上，
有无数条通向世界的航道）。从来自自我的
怨怼中，他听见肉体的嘲讽——
呆鸟，就算你有风的翅翼，
又怎能飞出天空？
12
宽恕谁？星空浩大，漠然，
无视于一个人的哀泣。——他抱着一棵秋天的
白杨树哭泣，
树叶簌簌飘落仿佛他的眼泪。
被谁宽恕？白狐跑过月光下的
坟场，留下刺鼻的死亡气息；
不要告诉他时光一锹一锹掘挖着祖坟，
时光杀人越货，
也用痛苦，疗治着他那“享乐”的顽疾。
谁有资格获得宽恕——假如生命有如修行，
而死亡总是提前到来？
一个人有两张面孔，
三颗心，
六副眼光，
十条被狂犬病豢养的狗……
他常常厌弃他那龌龊、粗鄙、狭小的“肉体”客栈，
但又不得不一次次从别处回来，
回到这推窗便能看见晚境的客栈下榻；
所有恶行被梦纪录，
而梦，多么遗憾，
是一个人失事后再难寻找到的黑匣子。
13
当萝卜拔走后，他充当那坑，
充当一个虚无过往的实存；
现在，无论填进多少土，
他不过总在掩埋自己的空。
总是幕落下后，
他才从别人的离去中赶来；
独自，坐在空寂的心的剧场里，
观看自己忘记台词的演出。
总是水流走后，
他才紧赶慢赶到达码头。可是，
所有船已抢在枯水期前驶走；
薄得恍如一张废船票的水面上，
只有一只搁浅的落日。
多少次，替代一只飞走的乌鸦，
他站在不同的枝条上。世界从
身下漫起，旋即被撕成一张封条，
贴进他的嗓子。像一块冷硬的
生铁，他试图压住所有悬浮的路。
而今，花零落，他充当一枚
酸果，坐进空如棺材的花巢——
风吹来，他摇成一只形影相吊的
铃铛，然而他不知该摇响孤独，
还是那从体内漫出的悲壮。
14
当他尚未学步，
他啼哭着，走下母腹的
台阶，
走进尘世。——
噢人生的开阔地！
当他举步，他不知道还有荆棘、陷阱、土坷垃、
绊脚石、
拦路虎、沼泽地……布满脚底。
他的脚，碰触大地像
碰触到他的另外一根神经；
而天空，总是在夜晚
坍塌，仿佛他的路，原本在天上。
现在，当他能跑，
甚至——藉着被时光慢慢凿空的身体，能飞，
他已倦于
在一根根绳索一样的道路上攀爬。
一块石头从头顶栽落，
挡住他的去路，——
他渐渐习惯在石头上凿字，
凿墓志铭，
以替代他在尘世上的行走。
15
耗去一生，他才租得这间墓室。
青草从他身体中长出来。
从此，他将用无说出有，
以另一个人或几个人，
替他活在世上。
他当过乡村教师，士兵，乡镇公务员，
小商人，自由职业者；
喜欢外省，
粗通房中术。
他信赖乌云的靠不住，
如果还有另一个祖国，他总是在失去中
将其找到。——
瓦片裹身，
雨丝缠腰，
借着一盏昏暗的忆念，他的回来像
离去，而离去，像回光返照。
有很长一段时间，他将在
一块石头上说话、行走，
直到大地像一次遗忘的雪水，
滴进他的头盖骨里。
（2003-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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