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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到寂静的深处

 ——读李少君的诗

 

 

 

 

 

 

李少君的诗是宁静的。在他的诗中,一切自然的繁响和人世的喧哗皆化为纸上烟云,天地静穆,神音微茫,似有深意寄寓其中,却又清滢如许。

那一夜,暴风雪像狼一样在林子里逡巡

呼啸声到处肆虐

树木纷纷倒下,无声无息

像一部默片上演

我们铺开白餐巾,正襟危坐

在厨房里不慌不忙地吃晚餐

而神在空中窥视

 

只有孩子,跑到窗户边去谛听

——《暴风雪之夜》

这首诗像是一个寓言,肆虐的暴风雪似乎无坚不摧,却吹不起“我们”内心半点涟漪。这并非最后的晚餐既平凡又庄严,而神在空中,亦在内心。外界的自然同样也在内心,天真的孩子却不能懂得,故而会好奇地跑到窗边去谛听。从这个极其普通的家庭生活场景,我们可以领悟到自身在世的境况,以及一种理想的人生态度:从容淡定,虔敬不苟。

李少君的诗给人印象最深的,正是这样一个从容沉思的抒情主体形象。这个抒情主体敏感多情,能从平凡的生活中撷取诗意,但他决不粘滞于物,而是清醒地与对象、与世界保持一定距离,这种距离感使他始终能够冷静地站在观察者的位置上,从容不迫地将情感与思想融铸于对象之中。所谓“宁静”,即来自于这种冷静的谛观。《夜深时》便是一首既“静”且“深”的小诗:

  肥大的叶子落在地上,触目惊心

  洁白的玉兰花落在地上,耀眼眩目

  这些夜晚遗失的物件

  每个人走过,都熟视无睹

  

  这是谁遗失的珍藏?

  这些自然的珍稀之物,就这样遗失在路上

  竟然无人认领,清风明月不来认领

  大地天空也不来认领

花和叶代表着自然的生命,花更是象征着美,花叶凋零,是一种凄美。然而走过的每一个人,都对此“熟视无睹”,唯有诗人为之唏嘘。对落花“熟视无睹”,即是对自然、对生命、对美疏于感受,这种麻木或许要比满地狼藉的落花更令人感到“触目惊心”。如果落花是自然所“遗失的珍藏”,那么“熟视无睹”的我们又遗失了什么?这大概正是诗人想要提出的问题吧。在这首诗中,抒情主体正是通过静观和沉思,从落花引出了发人深省的“失落”的主题。

距离感也拓宽了诗的内在空间。少君的一些诗有着强烈的空间感,目光绵远,视线兔起鹘落,迅捷地拉出一个阔大的境界。

  三五间小木屋

     泼溅出一两点灯火

  我小如一只蚂蚁

  今夜滞留在呼仑贝尔大草原中央

     的一个无名小站

  独自承受凛冽孤独但内心安宁

  

  背后,站着猛虎般严酷的初冬寒夜

  再背后,横着一条清晰而空旷的马路

  再背后,是缓缓流淌的额尔古纳河

     在黑暗中它亮如一道白光

  再背后,是一望无际的简洁的白桦林

     和枯寂明净的苍茫荒野

  再背后,是低空静静闪烁的星星

     和蓝绒绒的温柔的夜幕

  

  再背后,是神居住的广大的北方

——《神降临的小站》

诗中的抒情主体仿佛神灵出窍,飞于半空,俯瞰着小如蚂蚁、滞留于呼伦贝尔草原中央一个无名小站上的“我”,随即是浩瀚空间在想象中的迅速扩张——马路,河流,森林,原野,星空,以至于整个广大的北方。空间的急速扩张使“我”愈益显得渺小,宛如沧海之一粟,此时油然而生的是一种孤独感,然而抒情主体却强调自己虽“独自承受凛冽孤独但内心安宁”。“我”何以能“内心安宁”?从马路到北方,这几层空间皆在“我”的背后逐次展开,与其说它们是抒情主体实际所见,不如说是出于想象,这便意味着诗中所展现的那个浩瀚空间不在抒情主体身外,而是在其内心。“心”博大如斯,还有什么不能“安”呢?然而又不能视此“心”为宇宙,“神”的意象代表着一种制约,黑暗中北方的大地、河流和星空,沉静幽邃,仿佛有“神”居伏其间。“神”的降临象征着某种启示,在这一刻,“心”与世界、与“神”契合无间,浑融一体。

李少君诗中之自然大抵皆是心造之境,作为主体心像之外化,它们所映照的,是抒情主体的形象。在《自白》中,诗人说“我自愿成为一位殖民地的居民”,定居在青草、山水、月光、花和芬芳、笛声和风的殖民地。“殖民地”一词如此突兀,它给一切自然美景投上了一道阴影。殖民意味着屈服,故而即使自然如此美好,亦不可自屈于彼,“我会日复一日自我修炼/最终做一个内心的国王/一个灵魂的自治者”。在诗人看来,自然与其说是心灵的居所,毋宁说是心灵修炼的资粮,所谓“自然是庙堂,大地是道场,山水是导师”,即是此意。

《夜晚,一个人的海湾》坦露了诗人与自然的关系:“当我君临这个海湾/我感到:我是王”,“星光璀璨,整个天空为我秘密加冕/我感到:整个大海将成为我的广阔舞台/壮丽恢弘的人生大戏即将上演——/为我徐徐拉开绚丽如日出的一幕”,“世界在我的后面,如静默无声的观众”。诗人意气风发,睥睨自雄,这在少君的诗中是少有的。然而,抒情主体与自然之关系,又非“君临”或“殖民”所可描摹,自然并非外在于我的纯粹客体,而是经过了心灵锻造的形式,是抒情主体内在自我的见证。

如果说自然是心灵的形式和见证,那么自然的范围就可以拓至极广,山川风月是自然,花鸟虫鱼是自然,广衢大厦亦可以自然目之。李少君的诗有不少是写都市生活的,这些诗将都市风景当作自然来谛观,化动为静,每每有意想不到的启示。《暴雨》形象地描画了暴雨连续多日“轰炸”城市的情景,最后以“人心,柔弱如一根芦苇/被倾盆暴雨压垮了”收尾,堪称奇警,以实写虚,给“暴雨”这一意象点染上朦胧的隐喻意味。《圣米歇大街的下午》和《在纽约》分别以巴黎和纽约为背景,前者点出了身处乱世的惘然和痛楚,后者则含蓄地表达了对资本逻辑的不无幽默的拒绝。《事故》和《撞车》都是写城市中司空见惯的交通事故,分别以不同的笔触点出了城市生活荒谬可笑的一面。这些姿态各异的诗都一一映现了诗人的入世情怀,生活中的一切,不论巨细雅俗,皆可入诗,成为静观沉思的对象。在面对世俗生活时的这份坦然,大概也是草根诗应有的精神吧。

最能表达诗人的“草根”立场的,是《抒怀》这首诗:

  树下,我们谈起各自的理想

  你说你要为山立传,为水写史

  

  我呢?只想拍一套云的写真集

  画一幅窗口的风景画

     (间以一两声鸟鸣)

  以及一帧家中小女的素描

  

  当然,她一定要站在院子里的木瓜树下

仁者乐山,智者乐水,“为山立传”、“为水写史”即是以践“仁”求“智”为理想,然而“我”的理想却很朴素,拍天上流云,画窗口风景,为家中小女造一帧素描。这两种理想看似不同,一高卓,一平凡,其实却根脉相连。践仁求智岂可凭虚蹈空?而平凡的日常生活亦必有大仁大智在。流云的自在,风景的静好,亲情的温暖,不都包含着人生至理?

肯定世俗生活的价值,又非沉迷其间,把握出()()之间的微妙关系,这需要有大智慧。从中国古代诗人那里,少君获得了启悟,他推崇“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的超然态度,认为这就是中国人的世界观。他的诗是入世的,心却是超然的。他的诗有许多是在异乡行旅中觅得灵感,这是从常规生活的轨道脱落的时刻,世界如青山对坐,摇荡情思,启迪心灵。或许正是在这样的时刻,诗人才能领略到灵魂自治的满足和愉悦吧。

对于诗,少君有着自己独到的理解,他不认同西方诗学的“对抗”、“个体”观念,而心仪旨在“超越”、“和谐”的中国诗教传统,他的诗也因而有了一种绰约的古典风韵。少君谦逊地将自己的诗称之为草根诗,但其实他的诗却温润如玉,散发着我们这个时代所独有的那种中产阶级气息。这样的诗,是在乱世的喧嚣中对于宁静的向往,是在主体的破碎中对于超然的梦想。

当黄昏将一切溶化

连小鸟也没入暮色中

亭台楼馆也被黑暗收走

我们徘徊在海滩边

 

也许,诗不过是偶尔溅起的浪花

当时代变迁如波涛汹涌

每一次剧烈的搅动将一切翻涌

 

但大海永远是巨大的幕布般的背景

天空,则是人们仰望的方向

——《诗》

在吞没一切的黑暗中,诗的浪花闪烁着微弱的光芒。在静止的瞬间,这一朵朵浪花似乎照彻了一切,却仍将不可避免地碎裂,坠落。作为背景的大海依然喧腾不宁,而天空却在另一个方向,遥不可及。

 

 

 

(作者为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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