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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灵即行动，这是阅读熊曼诗歌最直接的感受。她的诗歌，充满了生活的气息，有一种很纯粹的写实，有一种很真实的触及灵魂的延伸。对自我的确认以及对身边世界的体察，赋予熊曼一双火眼金睛，自如地接收到社会日常万象并直抵生活和事物本质。她的诗不重在描述，而专注于呈现，她客观地呈现生活日常和自然万物，即使内心汹涌，但落实到诗行间，却是一种淡淡的轻轻的回眸。熊曼诗歌的可贵之处正在于这一种静水深流，以平和的安静的姿势缓缓向前，既借势外在的微风，又有一股暗中的内力在持续推动，既有起伏的不断扩展的波纹，又有奇妙的一闪一闪的光。 （杨勇 2019年9月6日）
熊曼的诗
宿命的雨
那落在池塘里的，成为池塘的一部分
那落在树叶上的，成为空气的一部分
那落在车窗上的，成为唯心的一部分
速度使它变成急促潦草的事物
江汉平原的八月在窗外一闪而过
炊烟被氤湿，绿色摇摇欲坠
我看着它们不断落下，一颗颗精子
在奔赴人间的途中，发出了潮湿的叹息
未知的部分
祖父离去后，又在祖母的回忆中
存活了很久。一个老妪讲述时
偶然闪现的羞涩并不逊色于少女
但逝者必须承受抱怨而无法回应
“狠心的，走那么早——。”
伴随着涌出眼眶的泪花
他们的孙子还小，需要她照顾
直到多年后，送他搭上去外地的班车
她才若有所失，回到空荡荡的堂屋
光阴开始慢下来。门前的树绿了又枯
夏蝉聒噪冬雪缟素，这些她都看到了
一个五月上午，她穿戴整齐躺下后
再没醒来。她走得匆忙，临终心情
是欣慰或痛苦无从得知
女人
她生育过三个孩子
第一个是女孩，后面是男孩
她松了一口气，开始漫长的劳作
四十九岁那年子宫被摘除
眼睛因哭泣太多而视物模糊
她偶尔会怀念缺失的部分
“月亮一样明亮的眼睛，再也回不来了”
她守着余下的部分继续活
但怀揣一颗赴死的心
把过好每一天当做信仰
她叫王招娣或韩菊梅
住在这片土地上的东边
西边，南边或北边
甘蔗
生长在南方，在清晨被砍头
送去集市的甘蔗。陪伴六岁女童
等候在街边，被置换成零钞
塞进妇人贴身口袋的甘蔗
多年后路过黔地。从车窗里她再次看到
被大规模种植的甘蔗。那清秀独立的姿态
是她所熟悉的。叶片锋利，碧绿
看起来充满希望，但又随时准备
割伤伸向它的手掌
荷花不这样认为
我喜欢荷花
走在田埂上
看到它从淤泥里伸出修长的身子
粉红的面容
还冒着新鲜的香气
就忍不住摘下
“只有坚固的玻璃瓶和干净的水才适合它”
我这样想着
也这样做了
在我的手伸过去时
它开始掉第一片花瓣
被我摘下后
掉了第二片
在我小心翼翼的怀抱中
掉了第三片
第二天我醒来
它就只剩下一颗泛着苦味的
莲心了
清白
祭拜完亡人后
女人们捡拾起悲伤
去了田野。一小片白花
和更多叫不出名字的绿
安慰了她们
年轻的男人们，相约着
去了从前的水库
水面安慰了他们
他们分别带回，鲜花和鱼
花被插进瓶里，供奉起来
鱼被洗净剖腹，躺进锅里
他们围坐着，像从前那样
品尝熟悉的味道
味道安慰了他们
没有人说话。暮色涌进来
栀子在开放，香气和虫鸣
安慰了他们
留守
雪落在水面上，很快化掉
两只野鸭子出现在水中央
雪落在远处的田野和山坡上
也落在王小朵扑闪着的睫毛上
偌大的池塘边，只有王小朵
在洗衣服，擦鼻涕，呵气
每擦一次她就想好了好了
就要洗完了。每对着红肿的手
呵出一口气，她就想好了好了
冬天就要结束，姆妈就要回来了
分享
通常是我买到满意的裙子
我想起母亲，想让她也穿上一模一样的
我们去逛街，被人一眼认出母女关系
现在是冬日，没有槐花在枝头微微颤动着
洒下清甜的香气。我在郊区的房子里啃苹果
泛着红润和光泽的果子，真的很甜呢
有一刹那我陷入恍惚，我想让你也尝尝这味道
给她
给她红裙子和棉花糖
给她嘟着嘴说不的权利
给她桃花，菜花，金银花
把它们别在发辫上
给她一段香气
等她长发及腰
给她颠沛流离
让她心生荒凉
再给她一段爱情
让她吃小醋做白日梦
看看时机差不多了
爱情鸡飞蛋打
她心一横嫁人
给她泪水，争吵，沉默
给她回忆，悔恨，自我锻造
一个收敛了刺棘和翅膀的人
靠不多的温暖活着
温暖喊：妈妈，妈妈——
她回过神来
有雪花从枝头簌簌落下
秋
那时候棉桃开花了
我的目光追随着它们
追到哪里，哪里就开出一小朵一小朵
粉色或黄色的喜悦
白白的阳光烘烤着一切
在它之下的事物
我看到荸荠墨绿色的叶子
倒伏在湿润的水田里
由此想到它酱红色的果实
正藏在腥黑的泥土下
想到它甜蜜洁白的果肉
我咽了一口口水
我背着妈妈缝制的帆布包
穿着一条艳丽的花裤子
在那条路上来来回回
走了很多年
没有迫切的事情需要完成
没有爱恨在前面等待我去心力交瘁
我也是一朵正在打开身体的
干净的棉桃花
回溯
他砍来木柴堆放在院里
想起妻子的嘱咐
又将桂树种在房前
夏天时他垒了厨房
推窗可见菜地
期间他生病
以为自己要死了但是没有
现在他走进走出
和邻人交谈着
打量着这孤僻之地
空荡荡的住所
大理石反射雪白的光
风从窗户缝钻进来
他并不介意
他抚摸着木头和墙面
想着他一生的荣耀和归宿
尽在于此
局部
下午四点，去盘石桥村的途中
光被卡在云层中，只射下来一部分
光去了河边，河水金黄
光去了屋顶，红色的琉璃瓦格外艳丽
光落在行人和畜生的脸上，眼睛生动起来
光到不了的地方，是一大片稻田
和后面的山坡。虽然稻子已经结穗
但是鸟也不来光顾
一个从东边过来的人，在光中走了很久
经过这片山坡时，打了一个寒噤
评论
热爱从事物开始：读熊曼的诗
唐翰存
熊曼的诗我此前没怎么读过，这组《宿命的雨》从微信上一打开，便有几滴雨扑闪而来。她的及物能力，那种接地气的感性，以及她在诗性上的表达，都有清新的成分。另外，她的诗不显得过分自我，还有一种清新的开阔。
女诗人天生具备一种气质，或者写作优势，她们对生活化的、具体的、有质感的事物很敏感，很能把握，写起来也体物入微，颇有日常情味。熊曼自然也没有浪费造物主赋予她的这个优势。她在事物身上很用心。这种用心，除却天生的气质习性，还包含某种自觉的态度，在写作练习中，养成了事物之于诗歌构造的一种美学态度，一种方法上的作为。她写《留守》：“雪落在水面上，很快化掉/两只野鸭子出现在水中央/雪落在远处的田野和山坡上/也落在王小朵扑闪着的睫毛上//偌大的池塘边，只有王小朵/在洗衣服，擦鼻涕，呵气//每擦一次她就想好了好了/就要洗完了。每对着红肿的手//呵出一口气，她就想好了好了/冬天就要结束，姆妈就要回来了”，这是一幅清新的画面，作者很懂得一首诗的构形，她让事物出场，让人物出场，自我的情感却迟迟不出场，被隐藏起来。然而，联系题目，你就知道这首诗的同情有多深，在近乎白描的背后，可说的话有多少。再看这首《分享》：“通常是，我买到满意的裙子/我想起母亲，想让她也穿上一模一样的/我们去逛街，被人一眼认出是母女关系//现在是冬日，没有槐花在枝头微微颤动着/洒下清甜的香气。我在郊区的房子里啃苹果/泛着红润和光泽的苹果，真的很甜呢/有一刹那我陷入恍惚，我想让你也尝尝这味道”，我读过不少写母亲的诗，包括一些女诗人写的，有些很好，抒情很成功，但有的就难免“主观”了些，显得很虚蹈。比较起来，这首《分享》的成功之处，恰在于它压制住了某种令人心酸的主观，而让物事出场，在物质化的叙述中，让抒情张力反而更大。其中的疼痛感，对亲人的锥心思念，不难体会，并且产生十分感人的艺术效果。
本来，诗歌中的写实，以及由此而发展的客观性，是一个人人都能明白、在创作中需要坚持和维护的原理，这也是东方诗学“应物斯感”的一个基本特征，可是在文学现实中，有的人写着写着，就将这个原理丢了，他们的创作越来越主观，越来越抽象，乃至越来越自我。其结果是，他们越来越丧失对事物的敏感和热爱，丧失语言的及物力。他们越来越不能“让事物本身去说话”。他们对于写实，在情感上轻视，认为写实只是一个阶段的基本功，等自我苏醒以后，事物退居，观念凸显。可是，观念性的东西，对文学有那么重要吗？文学本是靠形象说话的，形象大于思想，而非相反。在中国人的传统审美中，观念、思想以及情感，必须要借助于物，才能成象，才有使文学成其为文学的审美构成。即便在国外，那些优秀的诗人在观照本民族抽象思维比较发达的前提下，也善于处理思想与形象的关系，以庞德为代表的“意象派”便是如此，此后威廉斯等人更是发展出诗歌的“客观主义”，认为“除了在事物之中别无观念”。
在这种情况下，重新看待诗歌的及物性，就有了别开生面的意义。看待熊曼的诗，以及与熊曼类似的那些一开始就走上诗歌正确路子的创作，就有了某种标高价值。看得出，熊曼等人不是不能主观，而是不想太主观。熊曼也不是非要追求“客观主义”，或许她觉得一切自然而然，需要那么去写，并在实践中保鲜了自己的一部分经验。
因为及物，她的诗也就有了接地气的感性。“白白的阳光烘烤着一切/在它之下的事物/我看到荸荠墨绿色的叶子/倒伏在湿润的水田里/由此想到它酱红色的果实/正藏在腥黑的泥土下”（《秋》），这是在接自然的地气，是在放开感官接收自然性。“他砍来木柴堆放在院里/想起妻子的嘱咐/又将桂树种在房前/夏天时他垒了厨房/推窗可见菜地”（《回溯》），这是在接生活的地气，是在投入身心体验生活性。无论自然性还是生活性，作为感官的对象，它们共同形成一个诗人十分在意的感性世界。感性是什么？用康德的话说，感性就是借助对象的刺激而获得事物表象的能力，借助于感性，对象被给予我们，且只有感性才给我们提供出直观。通过康德的话，我们不难明白，感性在人将外在世界转化为内在世界的过程中，起到一个重要作用。对文学和诗歌而言，唯其对“直观”和形象的倚重，它所要求的那种感性能力，也就更深、更广。
在对象给予的过程中，对象也被我们思考。思考而生知性。在文学作品中，知性也是无处不在的东西。在熊曼的诗中，知性隐隐闪现。“那落在池塘里的，成为池塘的一部分/那落在树叶上的，成为空气的一部分/那落在车窗上的，成为唯心的一部分//速度使它变成急促，潦草的事物/江汉平原的八月在窗外一闪而过”（《宿命的雨》），我很喜欢诗中“唯心的一部分”，也喜欢“急促，潦草的事物”，这几个词带有概念的性质，看上去很好，因为这是思考的结果，是诗歌知性的某种体现。也就是说，熊曼在创作中，她不仅能接受自然和生活的那种给予，她也能感悟和思考那种给予，适时进行诗性的表达，从而使作品具有了某种深度。
她的语言，从始至终显得清晰，追求“写什么像什么”，贴着事物，如其所是。这是对观念化的某种节制，是对思考的有效收敛。其根本目的，仍然是让事物本身去说话，顺着某种客观情理，去展开“有意味的形式”。“他们围坐着，像从前那样/品尝熟悉的味道/味道安慰了他们//没有人说话。暮色涌进来/栀子在开放，香气和虫鸣/安慰了他们”（《清白》），在亡人与祭拜者之间，隔着生活，生活需要“安慰”，生活提供了生活下去的理由。但安慰生活的，不是观念，不是他者苍白的话语，而是事物本身，是那些实用的和美的事物本身。这是笔者读出来的一点心得，相信熊曼在写这首诗时，也想了不少，好就好在，她没有将她的情绪和认知一股脑儿写出来，她只出示了意象，生活的直观。看这首《荷花不这样认为》：“我喜欢荷花/走在田埂上/看到它从淤泥里伸出修长的身子/粉红的面容/还冒着新鲜的香气/就忍不住摘下/‘只有坚固的玻璃瓶和干净的水才适合它’/我这样想着/也这样做了/在我的手伸过去时/它开始掉第一片花瓣/被我摘下后/掉了第二片/在我小心翼翼的怀抱中/掉了第三片/第二天我醒来/它就只剩下一颗泛着苦味的/莲心了”，这是一首意象和情景都很简明的诗，没有幻象，没有议论，并不复杂，可是在简明清晰的叙述背后，我们又感觉到它有一定的意蕴，有一定的观念支撑，关乎人为，关乎自然性，关乎生活中那些美好预想与事物本然之间的反差。可是这些，作者一句都没有说，她只说了荷花以及“我”的行为。
在生活中，“我”破坏了“荷花”，在创作中，熊曼却尽量保存诗意在直观中的完整性。她将观念留给读者，将事物留给自己，使得语言在紧贴事物的明晰表达中，产生某种隐晦的张力。这是对事物的尊重，也是对语言的尊重。相应地，她在事物中“降低”了自己。她的诗歌里似乎没有太多的自恋，没有将自我主体张扬到十分任性的程度，从而导致事物仅仅成为体现自我存在的那些投影，那些被强征了的事例。是的，“荷不这么认为”，荷怎么认为，那是荷的本体。循着事物的自然情理，我们或许才能接近那个本真的“荷”，同时也就更接近诗。
“一个收敛了刺棘与翅膀的人/靠不多的温暖活着/温暖喊：妈妈，妈妈——/她回过神来/有雪花从枝头簌簌落下”（《给她》），在这首诗里，可以看到实词与虚词、主观与客观达成怎样的谅解与和谐，语言又是循着怎样的所指前行。成长的代价是在记忆里，也在物里。在那样一种情绪里，作者还没忘记“雪花”。当“雪花”落下，沧桑即被遮蔽，客体大过主体。这种“内意”外化的表达艺术，透露的不仅是写诗的技巧，也是世界观。
外化至物、至人，在无数的联结中，诗歌的对象也就越来越广。我评论的虽然只是这一组诗，但从中不难管窥，熊曼观照事物的那种延展度、所要达到的那种丰富性，是可以不断增加的。她守着一颗心，放出去热爱。她可以收回自己，却不收回对世界的打量。因此，她文字里的清新与好奇，藉着一个又一个事物的闪现，藉着题材的不断扩展，也就有了常写常新的可能。她的诗歌，也会变得越来越开阔。
（唐翰存，1976年生于甘肃武都，在读博士、副教授，中国作协会员，中国现代文学馆客座研究员、特邀研究员。评论集《一对青白眼》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2016年卷。曾获“《飞天》十年文学奖”等。现居兰州。）
诗人简介
◇熊曼，1986年生，湖北蕲春人，现居武汉。出版有诗集《少女和理发师》。
本期插图：美国画家温斯洛·霍默画作，来自网络，谢谢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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