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乙己们
大兴酒馆不知道有多少年头,它在林立的楼群中显得格外扎眼——青瓦白墙,木构主体,就连家具都是老早以前流传下来的。进门一个巨大的柜台,别家柜台后面摆的都是各色烟酒,我们这后面却是一排排书,显得这个酒馆是一个“有文化”的地方。有很多穿长衫的读书人总喜欢在傍晚来花五块钱叫上一碗自家酿的米酒,喝到微醺,几个人吹吹牛皮——若是不过瘾,叫上一碟花生米或者一碟茴香豆,倒也很是惬意。
不由得想起迅哥儿家的酒馆,他们家倒是阔绰,有盐煮笋和各色荤菜可以上,我们这破酒馆大抵也就这点东西,掌柜说,酒已经足够赚钱了。
掌柜喜欢读书人,若不是当年我恰巧穿着长衫来找活,或许这店小二也便不是我了罢。
来喝酒的人形形色色,掌柜说很久以前长衫主顾和短衣主顾相互看不上眼,时间久了也便各自相安。自打我来后,虽然没见到两拨人起什么冲突,但总归也能看出来短衣主顾看长衫主顾的眼神是不对劲的。
那日店里来了几位新长衫主顾,他们看起来意气风发,讲话声音也高,酒馆里的气氛一下子被他们带动起来,不过五天,我便与他们搭上了话。
他们都叫“乙己”,只是姓氏不一样罢,有“钱乙己”“孙乙己”“李乙己”“周乙己”,还有个“赵乙己”。赵乙己每回都最后一个踱进店面,其余四位就会悄悄说一句“他可是赵家人,不知为何也叫乙己”,说罢赵乙己总会大笑一句,“名字而已,你们叫得,我就叫不得?”
赵乙己看起来与其他四位确有不同,但一时又看不出哪里不同。只觉得他面色更为红润一些,说话嗓门更高一些,有时候短衣主顾也会顺着他的话搭两句——他该是穿着长衫还能与短衫主顾顺畅说话的唯一的人。钱孙李周四位便也跟着赵乙己与那些短衣主顾搭起话来。
到后来,每每几位来的时候,所有喝酒的人便都面露笑容,短衣主顾们叫道,“几位公子哥来了啊!”孙乙己便会回一句,“赵公子才是公子哥,我们还需努努力,才能变成公子哥!”钱乙己随后也会对着柜上来一句,“五碗米酒,四碟儿花生米,一碟儿茴香豆。”短衣主顾们便又叫道,“赵公子确不一般啊!”赵乙己听到这些时总会摇头,但他的表情却掩藏不住享受,“莫乱说,莫乱说,人人平等,我们都是读书人。”
赵钱孙李周四位都在读大学,听人在背地里讲过,那四位可都是高材生,只是临近找活,都碰了壁,便开始“思考人生”。周乙己确是在酒馆里提过,“找活不可操之过急,要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旁人总会起哄几句,“几位大学生,要不来我们这试试?”赵乙己便给回一句,“我们是大学生,去你那里,你接得住么?”说完酒馆里便一阵哈哈大笑。这些时候我也可以附和着笑笑,掌柜也不会责备。
掌柜有时也会试探着问他们,要不要来酒馆,他们给回的依然是那句话。
唯有那孙乙己曾问过我一句,“小二,看你也身着长衫,也是个读过大学的主?”我略略点一点头。他便说,“你也是大学生,可怎么就来当店小二了……”我想,我好赖也是个前辈,你这么问我,礼貌吗?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哪知赵乙己又把我拉回来问,“前辈该不会是毕不了业沦落至此的罢?”我向来不喜废话,便懒懒地回一句,“赵公子聪慧过人,一说就准。”赵乙己听罢便转身与其他主顾闲聊了。
钱李周三位倒是谦逊,讲话也随和。钱说自己想当程序员,李说自己想当官,周说自己还没想好要做什么,什么挣钱他就做什么。倒是孙,与赵乙己走的越来越近。赵依然喜欢说自己是读书人,孙总会附和着说赵公子确是读书人,其他三位话越来越少。
酒馆的氛围依旧,怕是只有我注意到那几位乙己最后只有赵公子还来吃酒。赵公子说,钱乙己去大厂当了程序员,已经没时间来吃酒了,李乙己已经在奋战公务员,周乙己短短三个月时间已经换了五份工作。他却不说自己在做什么,孙乙己又在做什么。
有一天,掌柜突然说了一句,“乙己们都不来了啊。”我才反应过来,连赵乙己都已经许久不来了。坐在一旁的短衣主顾说道,“人总得活着,他们这些大学生,哪来的收入,得工作咯。”掌柜说,“他们其实挺有意思。”“是啊,挺有意思。”“能和我们这些人一起聊,是有意思。”“也不知道他们现在在做什么了。”我不敢搭话,掌柜只是摇头,然后去里屋了。
那年我坐在了柜里,掌起了账簿,背后的架子上也不再是书,而是与其他酒馆一样放着烟酒,掌柜也不再执着谁穿与不穿长衫,店里五湖四海的主顾也没人再穿长衫了。
有一年下元节后,深秋肃杀气十足,酒馆门口突然来了一辆豪车,从那车上下来一个穿着长衫的人,后面跟着一位身着短衣、梳着中分油头的中年男人点头哈腰。酒馆里一下子喧闹起来——这已经多少年没见过穿长衫的人了?
那长衫男子径直走向柜台,他使劲盯着我看,足足半分多钟,我问他,“请问您需要点什么?”他却扑哧一笑,“小二,你不认得我了,我是赵乙己啊!”我仔细看去,他倒真的是赵乙己。酒馆里再次热闹起来,“赵公子,这多少年没见了,风采依旧啊?”“什么风采依旧?那叫风采大胜当年!”
赵乙己摆了摆手说,“哪里哪里,不如从前了!”可他的表情里分明透着掩藏不住的享受。后面的中分油头此刻把头凑过来说,“嘿,小二,还认得我不?”我又仔细一看,没认出是哪个,他见我皱着眉头,便摘下眼镜把脸凑得离我更近,我一个后退,说,“哦?孙乙己?”我这一说,赵乙己转过头来便瞪了我一眼,孙乙己赶忙说,“什么孙乙己啊,我改名啦,我现在叫孙二!只有赵公子能叫乙己!”我似懂非懂地点着点头,孙二清了清嗓子说了句,“小二,两碗酒,一碟儿花生米,一碟儿茴香豆。”说完就把钱甩到了柜台上。我说,“二啊,钱不够,酒现在十块一碗。”赵乙己再次转过头来,这次瞪的是孙二。孙二尴尬一笑,赶忙又掏出十块钱扔在柜上。
赵乙己端起茴香豆,走到人群中去,对着那群短衣主顾们说,“你们知不知道茴香豆的茴有几种写法?”“我们知识短,不知道!”“那我教你们,有四种写法,这样……”“赵公子确是有文化啊!”“谁说不是呢,赵公子才高八斗!”“对,赵公子是文曲星下凡……”孙二在一旁哈着腰,陪着笑,好不自在。
掌柜看着彼时场景,叹了一句,“酒馆倒是恢复那年的热闹了。”
又是一年盛夏,我在柜上扇着扇子,却见三个穿着短衣的人来酒馆,也是径直朝着柜台走来,其中一个人戴着眼镜秃着顶,一个人板着脸挎着包,一个人则低着头,手指在手机上不停滑动。他们三人也如孙二那般,把脸凑到我跟前让我认,我便猜了猜,“你们是……钱乙己、李乙己和周乙己?”戴着眼镜秃顶的人拍了拍膝盖说,“这才是上过大学的人嘛,我就说你记忆力不会那么差!”我问道,“几位也不穿长衫了?”那个低着头滑手机的人猛然停下手中的事情,抬头说道,“还穿什么长衫?我们也不叫乙己了,以前赵公子说,乙己我们叫得他也叫得,而今,是他叫得,我们叫不得咯。我是周五。”严肃挎包的人道,“我是李四。”秃顶的人叹了口气,“唉,我现在叫钱三了。”我这才分清楚了他们谁是谁。
寒暄后,钱三看着菜单,“小二,三碗米酒,三碟儿花生米罢。”他也是按照多年前的价把钱放在了柜上。钱三如愿当上了程序员,可不到三十的他看起来老了十几岁;李四如愿当上了人民的公仆,可又不仅仅是人民的公仆;周五倒是不知,他说他要回老家了。
几位走后,掌柜对着我说,“他们倒是认你。”我说,“若是当年你亲自接待他们,那他们也认你。”掌柜说我越来越无法无天。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乙己们。掌柜也再没提起过他们。我也没再提起他们。


二零二三年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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