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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帆:家乡记

千羡万羡西江水,曾向竟陵城下来。

代帆,毕业于天门市渔薪中学,现为广州某高校教授。本文是作者即将出版的著作《跨越山海:菲律宾印象》的前言,未经作者许可,请勿以任何方式对本文进行复制。

家乡记

这是一个从家乡到远乡再到异乡的故事,一切故事的起点,源自湖北中部的江汉平原大地,这也是一个放牛娃从乡下到世界的故事......

一、家乡的四季

家在江汉平原,长江以北,汉水之滨。小时候站在家门口,向远方望去,四周都是开阔的田地。视线的尽头,则是一堆堆如水墨画氤氲的灰色的村庄。这就是我儿时所看到的世界,以至于我从小就对山川、海洋或者草原格外的向往。中学时,偶尔一次在天色晴朗的下午,从教室的窗外看到十多里之外的青山,居然让我激动不已。没想到多年后我上大学,宿舍楼就在山脚下!毕业后到外地读研究生,每每跟别人介绍家乡,我总是要再三强调李白诗“天门中断楚江开,碧水东流至此回”中的天门山,并不是我的家乡湖北省天门市。

在江汉平原,过完春节,春天就悄悄来临。村子里几乎家家户户的门前或者菜地里,都生长着桃树。春节之后,过了倒春寒,天气暖和,桃花就渐次开放。村里的桃花以粉红为主,但表姐夫老家门前的老桃树开的却是白花。每到春暖花开,树下清香拂面,树上花团锦簇,远望去似一片白色的浮云,我独爱此处。

儿时的家乡,开春时节还比较冷。我记得过了正月十五上学的时候,早晨还经常踩着村子旁的冰凌土路上学。中午放学回家,冰凌融化,路上泥泞不堪,我们的棉靴上总是沾满泥巴。当时的我,好希望这条上学的路,什么时候能修成公路,儿时的我,是多么喜欢走在水泥地上干净清爽的感觉。

三月里,油菜花开了。站在江汉平原的任何一处,放眼望去,无边无尽的都是绿油油的麦子和金黄的油菜花,空气中浸满了花香和蜜蜂嗡嗡的叫声。一天下午放学后,父母在地里干活,我一个人蹲在柴房的墙角,看蜜蜂们在砖缝里进进出出。这时候柳树已然成荫,午后的阳光在红砖墙上投下斑驳的影子,那一刻我仿佛忘了这个世界!

江汉平原是产棉区,三月底,农民开始做营养钵来播种棉花。所谓营养钵,就是先把泥土和肥料混合后推成结实的土床,用脚踩式的机器插入土床中取土,制成一个个独立的泥土柱,再往泥土柱状的营养钵中播种棉籽,然后再把营养钵放入温室或者覆上塑料薄膜,等到长出棉苗后再移植到已经长至成人腿深的麦地里。种棉花是辛苦活,每年这个时候,家家户户都开始在门前的稻场里制作营养钵,七八月则要忙着摘棉花,一直要忙到10月初棉花采摘才进入尾声。

天气暖和了,各种野草野菜长势茂盛,我就要跟着姐姐或者小伙伴们到野外挑猪菜喂猪。下午放学之后,我们会跨上竹篮子,到野外打猪菜。对我来说,打猪菜是一件充满快乐的事。我们一边挑猪菜,一边采集路边的各种野花,或者在田沟里玩各种游戏,比如抽取麦梗做哨子,或者在长满新鲜野草和小花的田沟里翻滚,感受青草和小花们的柔婉和芳香。后来家里养了牛,我还需要在放学后或者周末去放牛。那时的我是孩子王,每次放牛总有一大堆小伙伴跟着,因为我会给他们讲各种故事,或者带他们玩新奇的游戏。经常是小伙伴帮我看着牛,我则一边看书一边给他们讲故事,直到天色晚了才回家。有时候,我们截下新发的柳树枝,裁成合适的长短,在地上用脚来回碾,将完整的柳树皮和里面的树枝分离,再用柳树皮做成哨子。这都是在春天独有的游戏,因为过了春天,柳树的枝条变老,就无法分离完整的柳树皮。

江汉平原的自然村落,一般都以李家湾,或者赵家台之类的名字命名,至于李姓或者赵姓,自然就是村子里最大的家族,我老家所在的村子也不例外。村子呈前后两排分布,屋子后面种着小片的林木,前面接着稻场和菜地,前面的村子叫前湾,后面的村子就叫后湾。大约在我四五岁的时候,父母和祖父母分家,从后湾搬到了前湾。我还清楚的记得这个时候的一些生活片段,比如在分家之前的一个夜晚,妈妈在一边的厢房里切猪菜,奶奶则在另外一侧的厢房里缝缝补补,而我和哥哥在厢房里做游戏,以及某一个晚上,父母自己动手为新房打地基,幼小的我拧着马灯(一种罩着玻璃灯罩的油灯,适合野外工作)为他们照明。

前湾和后湾之间隔着一条人工挖出的池塘。在我小的时候,农村没有自来水供应,于是村子后面的这片池塘,就是我们的母亲河。我们在这里取水,作为日常用水来源,包括洗菜和洗衣服。孩子们则在这里嬉戏玩耍,春天时捕捉蝌蚪,夏天时游泳,秋天时捕鱼,冬天时滑冰。

农村是没有任何娱乐设施的,不过对农村孩子而言,无论是蜿蜒的乡间小路,还是长满野草野花的田沟,或者几棵可攀爬的大树、宽阔的稻场,无一不是乐园。我家住前湾,夏天到了,村子后面的池塘,也就变成了我们的游乐园。我可以一天到晚泡在水里,直到黄昏时父母在岸边咆哮。我会在池塘里摸鱼或者蚌,或者从树上往下跳水。有时候我会划着二叔的小船----一种拖着长长平衡杆的圆形小船,不是传统意义上那种狭长的小船,只适合一两人在上面活动,和小伙伴们在水上玩上一整天,高兴了就跳到水里摸几只蚌扔到船上。

江汉平原水网密织,河道遍布,适合鱼虾生长,河鲜自然是我们的桌上常客。夏天的时候,爷爷和哥哥常常会带着我到小河里捕鱼。一般是爷爷和哥哥弯腰持着网甑,在小河的两头把鱼往中间赶,最后鱼无处可逃,只好钻到网兜里。而我则一般撑着雨伞,拧着桶站在岸上看他们捕鱼。我算是同龄人中的一个异类,因为我几乎所有的小伙伴都会钓鱼和捕鱼,而我这辈子还从来没有钓到过一条鱼!我一直没有钓鱼的耐心,宁可看几本小说。小时候哥哥因常在太阳下摸打滚爬,所以总是晒得黑不溜秋,而我则稍显斯文白净,哥哥因此取笑我是白脸的反派人物。

暑假里我要帮父母干一些农活,哪怕在他们眼里我是村子里最懒的孩子,随便找个小孩都要比我勤快得多。这确实是事实。虽然我很喜欢在野外玩耍,但我痛恨一切烈日下的农活,比如大热天到田地里割黄豆或水稻,最让我深恶痛绝的则是采摘黄花菜。七月里天气炎热,中午12点之后,太阳最大气温也最高,但却是黄花菜最饱满适合采摘的时间段,我们往往要全家出动,在烈日下忙一两个小时。有时候父母在地里干农活,我就在家里为他们准备午饭,看护屋子后面的即将成熟的水稻,不让散养的鸡啄食稻粒。不过好在我在家干活的时候,村子里的小伙伴们都喜欢来我家看书和玩耍,不至于让我显得孤单无聊。

暑假里我还要忙着捣马蜂窝。我们会在每家每户的屋檐下或者树上寻找马蜂窝,然后想尽各种办法捣毁。小伙伴们要是在哪里发现了大的马蜂窝,也会报告给我去除掉。几乎没有哪个暑假,我不被马蜂蛰得满头满脸都是伤。但我乐此不疲,有时还会从蜂窝中扣出蜜蜂的幼虫,放在地上吸引蚂蚁,等到蚂蚁成群结队的出现了,再用放大镜聚光去烧死蚂蚁。现在想想,小时候的我们可真残忍啊。

农村夏天瓜果蔬菜丰富,是一年里最好玩的季节。不过我们家没有种果树,仅有的一棵梨树----白色的花可好看了,也被虫蛀死了。偶尔我们会去偷邻居们的桃子和梨子,记得有一次刚爬到梨树上,就被一种老家叫“杨辣子”的虫子蛰得全身是伤,后来再也不敢了。虽然家里也种西红柿,但是在记忆里,父亲每年暑假都会买回很多红西红柿,切成块,用白糖腌渍了给我们吃。大姑嫁在十多里之外的一个村庄,那里的沙地适合种植花生和西瓜,每年夏天我们都会去大姑家吃花生和西瓜。

几十年前的农村,天色晴朗的夏夜,几乎每晚都是银河璨璨,繁星满天,田地里蛙声一片。我几乎每晚都在外面追逐萤火虫,偶尔把萤火虫收集到玻璃瓶里带回家,或者放进蚊帐里,然后躺在床上看萤火虫一闪一闪的。可惜第二天,萤火虫总是无一例外都死了。

等到菜地里蔬菜渐渐疏落下来,就意味着秋天到了。其实一年四季里,我最爱色彩斑斓,气候凉爽的秋天。记得高中一年级那年的十月初,我放月假回家。爷爷带着我,去村子旁边的田地里,摘他专门给我预留的玉米。那天下午秋色明媚,玉米长长的叶子迎着秋风招展,爷爷在地里给他最疼爱的孙子挑最大的玉米。少年的我,赤脚踩在长满野草的田埂上,感受到秋天无所不在的气息,刹那间,一个不经事的少年,似乎触及到了生命的纯粹与美好!在以后的十多年里,每每想起故去的祖父,这一幕总是在我脑海中闪过无数次!

进入十月,棉花的收获进入尾声。人们忙着剥棉花,将棉花梗从地里拔出来,在路边立起来堆成堆,晒干了再运回家。我最喜欢的一个游戏就是钻进棉花梗堆里,在里面掏出长长的洞,和小伙伴们在里面捉迷藏。有时候我会陪着父母把棉花送到加工厂,把籽棉分离成皮棉和棉籽。每当此时,我最喜欢躺在陈放棉花的磨得发亮的木板上,心中满是莫名其妙的欢喜。偶尔,我也会和父母一起把棉花送到各地的采购站去卖。不过,我一直讨厌这个活。除了在棉花采购站漫长无聊的等待,父母有时候还会因为对棉花评级不满----不同等级的棉花价格不一,不得不把木板车把棉花再拖回家,或者再送到其他乡镇的采购站,以求卖得一个更好的价格。

进入十二月,天气日渐寒冷,秋天里播种的麦子这时候已经绿油油一片,而田埂和田沟里满是枯黄的茅草和其他野草,为我们提供了额外的欢乐:放野火。有风的时候,野火就会顺着田沟一直蔓延,烧掉一大片野草。有一年冬天回老家,我还带着女儿和外甥到野外放野火,体验农村独有的快乐。这时农活已经接近尾声,给牛吃的干草早在秋天里就晒制好了,大人们开始为春节做准备。妈妈开始浆洗各类衣物,打扫房间,做各种春节时招待客人的食物。在外做木工的父亲,这时候也会回家,给我们带上新年的衣服。这个时候我还会收到爷爷提前给我的压岁钱,用来买自己喜欢的鞭炮和糖果。不过农村小卖部的商品种类较少,一般只有中秋时节的五仁月饼、麻花、芝麻饼和包装简陋的糖果。

那个时候的冬天真叫冷,雨后的屋檐下总是挂满了家乡称之为“凝钩子”的长长的冰凌,我会掰下冰凌当作剑来耍,甚至咬上几口。冬日里我们上学的时候,会拧着一种叫火炉子的陶制小炉上学取暖,偶尔一些小孩子不注意,还会把鞋子、手套甚至衣服给烤焦了。村子后面的池塘这时结满了厚厚的冰,胆子大的孩子,会穿上一种叫木屐的鞋子,在冰面上行走,我胆子小,只敢在边上走走。农民们洗衣服或者洗菜,需要把岸边的冰块砸出一个冰窟窿。有一年冬天和堂妹在池塘边玩耍,妹妹居然一不小心掉进了冰窟窿。长大后气候慢慢变暖,池塘就不再结冰了。几十年过去了,偶尔在冬天回到家乡,池塘已经萎缩,四周堆满了各类生活垃圾,已然不堪入目。一开始村民们在自家院子里建压力水井,再到后来就都用上了自来水,池塘就渐渐淡出了我们的生活。

除夕晚上,年夜饭之前,父亲会照例在堂屋的神龛前烧香敬神,而神龛的墙上无一不用大红纸写着“天地君亲师”、“历代祖先”和“革命先烈”几个大字,每到此时我和哥哥两人总是躲在一边偷笑。年夜饭之后,我们一家往往会聚在一起玩扑克牌,一般是我们三姐弟玩牌,父亲在一旁指点我,而母亲在厨房里收拾。快午夜12点的时候,我和哥哥会提着纸灯笼----儿时的农村,在除夕和正月十五之夜,小孩子会提着点着蜡烛的纸灯笼到处游玩,这些灯笼一般用白纸裱糊,上面画着各种简单的图案,可谓简陋之极----照遍家里的每个房间,以及门前屋后的每个角落,象征着驱除晦气,迎接新年。第二天一早起来,如果给父母倒热水洗脸,还可以得到父母给的压岁钱。

我们有个庞大的家族,新年第一天,照例是同村同族之间相互拜年。我和哥哥会拧着各种拜年用的礼品,给村子里每家还在走动的亲戚拜年。父母各有兄弟姐妹五个,这就意味着我有近二十个堂、表兄弟姐妹,春季的时候可就热闹了。在几十年前的农村,自行车还是一件稀罕物,拜年往往需要步行,不管是多么遥远的亲戚,都必须前去拜年,否则就是失礼。拜年是一件重大的事,尤其是去某些长辈家,如姨奶奶----爷爷的亲姐姐家,我们往往必须全家出动,还需要在亲戚家住上一到两个晚上,而姨奶奶到我们家拜年的时候,会住的更久些,祖父的几个孩子,二叔和父亲,必须轮流请姨奶奶到家做客,方显我们对长辈的孝道。在二十年前的农村,人们之间的关系,不管有钱没钱,似乎更纯粹更密切。

在繁忙的迎来送往中,我们迎来了春天的到来。

天门市蒸菜节

二、家乡的味道

对家乡的怀念永远和家乡的味道联系在一起。无论走多远,对家乡味道的热爱,永远不会改变。尽管长居岭南,我已经爱上了南方清淡的味道,但在内心深处,我还是有一颗湖北的胃。家乡的“三蒸”、红菜苔、珍珠丸子和藕夹等菜肴,都是我的最爱。

江汉平原湖泊与河流众多,因此鱼虾和莲藕就是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最常见的食材。无论哪一种鱼,都是我的至爱,我深深的爱着鱼特有的香味。老家最常见的鱼是鲫鱼和“胖头”,武昌鱼也较为普遍,而我尤爱鲫鱼。红烧的野生鲫鱼,先用小火煎,然后加水用文火慢慢的煮,直至煮出乳白色的鲫鱼汤,味道极为鲜美,在我看来简直是无上的美味。其他鱼如黑鱼(也称财鱼)、黄鳝和泥鳅,也是难得的美味,但价格会偏贵。秋天是泥鳅肥美的季节,母亲会给我们用莴笋或黄瓜炖泥鳅,这也是我最爱的菜式之一。

家乡最负盛名的菜肴当属“三蒸”:蒸肉、蒸鱼、蒸菜。其实对于家乡人来说,没有哪一种食物不是可以用蒸来化解。就拿蒸菜来说吧,除了最经典和传统的茼蒿蒸菜,还可以蒸藕丁、蒸萝卜丝、蒸包菜、蒸菠菜,每一样蒸菜都别具风味。蒸肉除了传统的五花肉外,还可蒸牛肉、蒸排骨、蒸田鸡、蒸黄鳝。据说家乡每年都举行蒸菜节,可惜路途迢迢,我只能遥想而已。蒸菜的烹制方法并不难,一般是用磨好的大米粉,与切碎的生姜、大蒜、花椒、酱油或者辣椒酱等调料一起,均匀拌好待蒸的菜肴,然后放到蒸锅或者蒸笼里面蒸。有些地方的蒸菜,用的是玉米磨成的粉而不是大米粉,而我偏好大米粉蒸出的蒸菜,在口感上更加细致入味。在家乡宴客的酒席上,蒸菜是必不可少的,尤其是蒸五花肉,结婚庆典上蒸肉之前可是要放鞭炮的。想来是因为在过去的农村,肉食极少,故而粉蒸五花肉是一道非常隆重的菜。 

其实,对于曾经属于这片土地的子民而言,即便最普通的家常菜,也往往让人念念不忘,比如青椒肉丝和各式卤菜如卤猪肉、卤鸡或者卤海带,都曾经是少年时代我的最爱。小时候,卤菜一般也是天气寒冷时才烹制的菜,每次卤菜还没出锅,我就盯着锅里的鸡腿馋涎欲滴了。后来在国外接触到一种西班牙式的食物Adobo,和卤菜有点类似,也是我喜欢的。

进入冬天,家家户户开始做腊肉腊鱼。不过,老家的腊肉腊鱼无需经过熏制,只需抹上盐,在冬日的阳光下慢慢晾干。大型草鱼是做腊鱼的上好原料,这样做出的腊鱼才腊味十足。有些人家还会涂上辣椒末和花椒,味道更佳。腌制好的腊鱼,切成块,拌上大蒜、生姜和酱油之类的调料,无论蒸还是煎,都具有腊味无与伦比的清香。腊肉则一般是用来炒菜,比如腊肉炒蒜苔、腊肉炒蒜苗、腊肉炒辣椒或者腊肉炖萝卜汤等。经过近两个月的腌制,廋肉泛着深红色的光泽,肥肉则沁着圆润的油黄色,有着熏制腊肉所没有的独特香味。高中放假时同学来我家玩,我用蒸锅蒸出的豆瓣酱拌腊肉,那种味道至今仍留在记忆深处。

黄豆是一样神奇的食材原料,无论是最基本形态的豆腐、干子、豆腐丸子,还是进阶版的腐竹或者豆糟饼,每一样口感不一但又各具鲜美。靠近年关,天气转冷,正是酿制豆制品的时节,江汉平原的优质水土赋予此处豆制品鲜美的味道,我的家乡正因一种名为“蒋场香干”的豆腐干而闻名远近。压制得细腻密实的香干呈现焦糖色,劲道柔韧但绝不过于僵硬,切丝与芹菜、瘦肉一起烹制,那真是平淡中的真奇,家常菜中的王者!

湖北人称吃早餐为“过早”,无论在家乡还是读大学时在武汉,早餐总是丰富得让人难以做出选择,当然农村人家的早餐其实还是非常简单的。家乡的馄饨,俗称“包面”----不同于通常的馄饨,乃是用小块面皮蘸一点肉馅,简单的对折两次之后做成的一种面食,是我小时候最爱的早餐之一。儿时爷爷和父亲带我上街“过早”,包面肯定是第一选择。此外,还有一种叫“煮包子”的水煎包,我最爱其中带有芹菜、藕和猪肉馅的那种,咬上去清香爽口。如果是大人,除了包面和煮包子的搭配,还有诸如火烧锅盔、油炸锅盔、油饼子之类更多的选择。最流行的锅盔是放在火炕里烤出来的,师傅将面团揉成长椭圆形,一面撒上芝麻,将没有芝麻的那面贴在桶状火炕的内壁,几分钟之后即可食用。刚烤好的锅盔呈金黄色,散发着芝麻的香味,焦脆爽口。某一年回老家,在县城里发现传统的锅盔已经发展出不同的品种,有些锅盔还会加入牛肉、酸菜之类的馅,口味俱佳,每次离家前我都会捎上几个。有一年,同学从老家回到广东,居然给我快递了几个锅盔!

粉蒸肉、锅盔在湖北乃至全国都并不罕见,但家乡的一种米粉可能是独一无二的。念高中时,我和同学级经常回到学校附近的集贸市场吃一碗米粉作为早餐。那是一种极细,往往入口即化的米粉,配上熬制的黏黏的骨头汤,有些店家还会在米粉上面撒上一点胡椒粉,放上几段喜喜的鳝鱼丝,味道鲜美极了,据说黄谭镇的米粉尤其正宗。

春节将至的时候,因为天气寒冷,人们开始准备各种过年的点心,这些点心也只有在冬天才好储存,比如麻糖,家乡俗称“麻叶子”,乃是用熬制的麦芽糖和炒米按一定的比例混合搅拌后,倒入长方形磨具,用特质的木杖反复碾压夯实,再倒出来切成片状。可惜的是,随着城市商品的日益丰富及其对农村的冲击,人们日益觉得做“麻叶子”是一项费时费力的事,现在已经很少有家庭会在春节期间准备这份传统食物了。与“麻叶子”一起消失的,还有油炸“荷叶”和“饺子”。哎,行笔至此,我也不知道这些传统的消失究竟是好是坏,只是徒增感伤而已。也许这些传统食品在农村的消失,只是过去几十年间中国农村变迁的一个微不足道的缩影而已。毕竟城市化的推进,工业化的发展,正在涤荡中国社会的一切,工业化的工厂正在大量复制在农村消失的一切:食物、生活方式甚至传统。

黄潭米粉

三、梦想远方

我出生在江汉平原一个普通的农民家庭,祖父是新四军,外祖父曾经是商人,在1949年之后被划成地主,所以父母走到一起是一个有趣的结合。

母亲是个极其聪慧的人。外祖父病逝于文革初期,那年舅舅才十三岁,年长的妈妈担负起照顾整个家庭的重任。出嫁那天,她自己安排客人吃完饭,然后嫁到父亲所在的大家庭。妈妈没上过学,识字也不多。80年代改革开放初期,武汉的小商品经济正是刚起步繁荣的阶段,母亲经常一个人从老家的渡口,坐几天的轮船,沿着汉水来到汉正街,批发各种小商品回老家贩卖。因为母亲的大胆与气魄,所以在老家有一定的知名度。记得每到春节来临,父亲都要带着我,到离家十多里之外的码头,接从武汉批发商品回来的母亲。有时候,我和哥哥会在春节期间,独自带着母亲批发回来的小商品,到各个村子贩卖。父亲是一个老革命军人的长子,也是一个老实巴交、脾气火爆的木匠,有着一手精湛的木工手艺,经常在外做木工。母亲做批发生意每天的盈利,是父亲做木工收入的少则十倍,多则二三十倍,所以母亲一度强烈要求父亲和她一起做百货生意,因为母亲识字不多,不会骑单车,生意无法扩大。可是老实的父亲不同意,他希望母亲多在家里照顾我们。母亲后来回忆,因为父亲不支持,有一次她被气得大哭,只好借钱只身前往武汉批发商品。因为父母在农余之外都有额外的收入,所以我孩提时代的生活,可能比一般的同龄人过的要稍好些。姐姐的衣服穿着,也比当时村里的同龄女孩子们更加洋气,我记得父母当时还专门为她买了一辆黄鹤牌自行车。我常常想,要是当初母亲的经商之路持续走下去,说不准在八十年代就能富甲一方。    

我要感谢我的两位姨妈----我妈妈同父异母和同母异父的姐姐,她们虽然并没有和外祖父母住在一起,但是她们在妈妈出嫁之前和出嫁之后,长期给予外婆家和我们家庭大量的帮助。当时的二姨父在隔壁潜江县的兽医站工作,城市户口,是人们都羡慕的有正式工作的城里人,因此家境好于一般的农村家庭。据母亲后来讲,逢年过节的时候----尤其是父母刚分家独立的那几年,二姨妈会背着她的公公公婆给我们家送肉送鱼,资助我们家。两个表姐从小就跟着姨父在县城里生活,每次寒暑假都会来我们家玩上一阵子。在幼年的我看来,两个表姐时尚又漂亮,真是天仙似的人物。据说每次两个表姐来到我们家,总是吸引全村人的关注。长大后,我也会偶尔去姨父在城里宽敞又漂亮的家里待上一个暑假。我喜欢姨父烹制的精致饭菜,喜欢城里干净整洁的房子,喜欢大街上整齐的柏油大马路和路边漂亮的夹竹桃花,喜欢跟表姐们去电影院看电影,顺便喝一杯冰镇的酸梅汤……,这一切都是我在农村无法体验的。也许在耳濡目染之间,我就渴望摆脱农村,到城市去生活。

姨父家吸引我的另外一个原因是我可以看到很多故事书,姐姐每次从姨父家回来,也会带回很多故事书----虽然父亲严禁我们看小说,说是会影响我们的学习。我从小就对故事书如饥似渴,即便是识字不多的时候。我会经常翻弄姐姐的抽屉和床铺,就是为了找到她藏起来的书。每次去幺叔家,我更会翻箱倒柜的找幺叔藏起来的书,因为我知道幺叔喜欢看书,幺叔因此一度对我恨得咬牙切齿,经常追着要打我。正是在幺叔家,我第一次看到了金庸的小说《碧血剑》,真正为我开拓了武侠神奇的世界。我还看了《玉骄龙》、《三侠闹京都》、《哪吒传》、《啼笑因缘》等书。记得在小学六年级的语文课上,我偷看《啼笑因缘》,当读到女主角情变樊家树,将后者送的定情戒指扔到地上的那一幕,幼年的我虽不解风月,心中竟然也一片茫然,浑然忘了我还在课堂上!周末的时候,我偶尔会一个人步行上十里路,到小镇上看连环画。两分钱可以看一本书,我会在街边的连环画摊坐上一天,黄昏时再步行回家。

初一时第一次读三毛的著作《背影》,那时的我正处于叛逆期,惊叹三毛小说所展示的神奇的世界以及她的“离经叛道”,于是迅速被《赤足天使》、《逃学为读书》等故事所俘虏,从此只要有零花钱,我就买三毛的书,后来哥哥干脆送我一套三毛全集。我还喜欢逛旧书摊淘各种旧书,第一本书是初二时买的《少年维特之烦恼》。高中时,学校附近有一家旧书店,我常在晚饭后去那里淘书。偶尔放假去武汉看望父母,我总是流连于汉正街附近的旧书摊。等我高中毕业时,家中藏书不仅在我们村,甚至在那附近方圆几里都是首屈一指的。村子里一些爱看书的小伙伴,常常到我家借书。

我的暑假基本都是在亲戚家度过,因为父母忙没有时间照顾我。每到一处亲戚家,我就四处找书看。有一年暑假,在舅舅的柜子里居然翻出来好多册《三国演义》连环画和《射雕英雄传》的人物画像,着实让我痴迷了好一阵。80年代风靡一时的言情作家诸如琼瑶和亦舒,她们的书我都没少看。读小学的时候,我可能是全校唯一一个订阅《故事大王》、《儿童文学》和《少年文艺》的学生。那个时候,我的世界里没有零食,没有游戏,只有书籍。尽管我是孩子王,但实际上很少玩同龄伙伴们玩的一些游戏,比如我就不会钓鱼。但是我会讲故事、编故事,我会带着小伙伴们在田野里演孙悟空和猪八戒,我会用竹片削成竹剑,插在背后做潇洒飘逸的吕洞宾,或者把竹剑挂在腰上,披着妈妈的围巾,扮演三国里的周瑜。

80年代的某一年,在我离家不到两里地的地方修建了一座剧院----李场剧院,这个建筑至今依然耸立在那里,虽然其最初的功能已经废弃多年。偶尔回老家路过,觉得它实在像个散发着沉沉暮气随时就要离场的老人,可是在80年代,它可是气派时尚的象征。偶尔爷爷和哥哥会带我去看天门的花鼓戏----家乡一种传统的戏种,和黄梅戏有点像,我并不能全然听懂,而我实际上更喜欢看演员们精致的戏装和脸谱,我喜欢戏剧里小姐的婉约美丽、丫鬟的俏皮以及书生的儒雅。几十年过去了,《花墙会》、《孟姜女哭长城》、《白蛇传》、《状元与乞丐》等花鼓戏传统戏曲,依然深深印在脑海里。有时候我会偷偷留到舞台后面,看演员们化妆,摸他们美轮美奂的头饰和戏装,心中仰慕不已。有一年寒假,在外地读中专的表姐夫回家----那个时候他还是大表姐的男朋友,会用大衣裹着我混进剧院看电影,因为检票的人是他的中学同学。也正是在李场剧院,我看了当时风靡全国的、由李连杰主演的《少林寺》。哎,这个剧院承载了我儿时多少想入非非的梦想!

书看多了,接触多了,对外面的世界就有了不一样的梦想和期盼。我一度幻想自己长大后成为一个画家,或者作家,或者上少林寺或武当山去习武。也许在此时,行走天涯的梦想就下我心中开始生根。爱书之余,我一度对绘画如疵如醉。我儿时收到的最好的礼物,就是哥哥送我的一套水彩笔!我迄今还保留着一个少年时期的笔记本,我在上面写满了诗歌,画满了画。

在上个世纪80-90年代,农村的生活枯燥又乏味,让人看不到未来。从小到大,老师们总是告诫我们,唯有读书才可改变我们的命运,如果能够离开家乡,就再也不要回来!

我在离家两里地左右的小学读完了我的初等教育。小学座落在一片农田之中,六年级班主任付老师的麦田,就在我们的窗子外面。农村小学艰苦,刚上六年级的时候,我们还要自己带上煤油灯到学校上晚自习,后来才慢慢接通了电灯。有一次教室停电,趁着老师没来,作为班长的我就在黑灯瞎火的教室里,给同学们讲故事。小学毕业那年的寒假,我们四个男生到学校补课,到学校后才发现记错时间,于是顺便到其中一个同学家吃饭。同学的父母刚好外出不在家,于是我们四个小学生平生第一次偷偷喝白酒,结果统统醉倒在同学家里!

同学十二人,最后考上镇一中的只有六人,坚持到初中毕业的,就只有我一个人了。初中在离家十多里之外的镇上,我们离家较远的学生住在学校提供的宿舍里,因为床位有限,每高低床需要睡上下四个人。一些刚离家的孩子,经常睡到半夜就从床上掉下来。半夜若是尿急,要到宿舍尽头的厕所解手,胆子小的不敢去,就在宿舍门口尿。早晨起床铃声响后,一群未成年的孩子,慌慌张张的穿好衣服,跑步越过操场,所有的人都拼命奔向教学楼下的几个数量有限的水龙头,用一双双小手抢到一两捧水,在脸上胡乱摸一下,然后就跑到教室上自习。若是停水----非常普遍,就干脆不洗脸,或者若是水流太小,一堆小孩子就围着几个水龙头抢水。晚饭时间学校提供热水,但我没有见过同学取过热水,最起码男生是没有的。冬日的晚上,睡在空洞透风的宿舍里,一度冻得直打哆嗦。学生宿舍后面是农田,附近农村里的一些小青年,经常翻墙进来偷宿舍的东西,我的一件棉衣就这样被偷了。

学校的一天三餐都是米饭,住读的学生定期从家里带大米交给学校,再由学校统一煮饭。每个大饭盒可以平均划分为十份,但因为饭盒摆放不平,实际上饭盒里的米饭经常一头高一头低。如果和生活委员关系好,那就可以分得一份厚厚的米饭,关系不好或者一般,可能就只分到一层薄薄的米饭。大多数情况之下,米饭上面总是糊了一层不干净的东西,如果铲掉上面这层米饭,饿肚子的几率就大了。分完米饭,再花一、两角钱买一份菜或者吃从家里带的咸菜。家境不好的学生,大多数情况之下只能吃从家里带来的咸菜,吃多了嘴唇就掉皮干裂。卖菜的一般都是老师的家属,也算是为老师们的配偶提供就业的机会。菜难吃,缺少油水,教工食堂的饭菜不错,但是我人小经常挤不进去,即使挤进去了,买菜的老师傅也经常不搭理我。那时的我,是何等痛恨那个势力脸的老师傅。

高中离家更远,学校治安也不好,晒在宿舍院子里的衣服偶尔被盗。高二之后,我就和同学在外面租房子住,有时候则直接住到关系比较要好的同学家里。也许因为长大了,能够更加自信自在的面对未知的环境,虽然学习压力大,我的高中三年生活整体上还算比较快活,所以对这所中学,我始终心怀感恩。

学校附近有一条河,名渔薪河,旧称柘江,所以学校也一度叫柘江中学,是一所历史悠久的老学校。夏天的时候,宽阔的堤岸上绿草如茵,河畔则长满不知名的长长飘逸的水生植物。未及弱冠之年的我,常和同学一起河边漫步,心中满是对未来的憧憬。幸运的是,今天的我还珍藏着一些在河边与死党和同学们的合影。学校是明令禁止下河游泳的,要求家长签保证书,我和死党两人的父母都在外地做生意,于是两人互相代签了保证书,而到了周末就偷偷跑到河里游泳。

那是三年苦闷的青春期。出生农村的我们,唯有读书方可改变命运,可是有时候任凭你再努力,也许依然一无所获,社会就是残酷如此。我曾经住在死党家里,每天下晚自习之后或者假期的时候,就和死党两人在各自的房间里大声读书学习,一度吵到邻居的孩子睡不好觉。读书辛苦,小镇三年,我竟然从来没有在寒暑假之外的时间看过一场电影,玩过一次台球!

对我来说,高中最大的收获,就是三年的同窗情谊。那时候父母都不在身边,只有父亲偶尔回老家。我经常和两三好友一起,到学校外面的小餐馆吃小炒改善生活,或者寒暑假时到对方家里玩。春节的时候,我们会相约到好友家中拜年,一直到现在。

高中毕业之后,我们就如老师所鼓励的那样,离乡而去,各奔天涯!

天门花鼓戏:花墙会

四、从家乡到远乡

在家乡的省城读完大学后,我又继续南下读书,然后娶妻生子,定居异乡。家回得越来越少,家乡也变得越来越陌生。几年前春节回家,我再次走到儿时曾经玩耍嬉戏过的池塘。由于气候变暖,原先宽阔的池塘大面积萎缩,池塘边堆满了各种各样的生活垃圾,被污染的池水泛着绿色的幽光。曾几何时,这里可是鱼虾丛生、哺育众生的地方啊。

似乎从我懂事起,我就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属于这里。作为一个放牛娃的我,并没有经世济国的远大理想,我只是向往城市,梦想外面的世界。当我真的越走越远,想要回头看看,却发现只能在记忆当中,一次再一次追寻儿时的乡村。科技的发展,技术的进步,将远在千里之外的游子,拉近了故乡的怀抱,但物非人非,故乡不是当年的故乡,游子也不再是当年的少年郎了。如今的我,只能反复给我的孩子们,讲起她们父亲少年时候的故事。

当年的我常常一边在路边放牛,一边捧着书卷阅读,憧憬书中的世界,幻想有一天能够远离家乡,行吟天下,到远方追逐自己的梦想。如今的我,不仅离开家乡,更曾远渡重洋,到千里万里之外的异国他乡,延续我幼时行走天涯的梦想,家乡是越来越遥远了......

请允许我爱恋你
在这片蓝天下,在每个呼吸之间
请允许我想念你
在每个角落,在行走或沉思之间
我曾梦想你的容颜
沉沦于你的微笑
也曾奢望你的拥抱
陶醉于你的气息
今天
我在这里,你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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