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十八年冬至这一天，李渔醒得特别早。
李渔是被梦惊醒的。他梦见自己的母亲与父亲在吵架，父亲要他去炮制药材，母亲护着他，不让他去干粗活，母亲瞒着父亲把他送到一座叫“老鹳楼”的地方去读书，要他读好书考状元，光祖耀宗。李渔梦见自己正在读书着迷的时候，不知道父亲怎么就进来了，猛地夺下他手中的书，三下两下就把它撕了，扬手扔到了窗外。父亲说，读书有屁用，跟我开药店做个生意人才是咱李家的正道。李渔梦见自己哭了，哭得很伤心，父亲扬手一个巴掌就落在他细嫩的脸颊上。母亲冲了进来抱着父亲哭，嘴里嘟囔着，却一个字都听不清楚。父亲却随手拿了一根棍子，一边打一边骂母亲。李渔梦见自己跑过去抱着父亲的大腿狠狠地咬了一口。父亲骂了声“取债鬼”，举起棍子正要打下来的时候，李渔猛地惊醒了。
李渔醒来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窗外的西湖若隐若现，如西子刚出浴时身上披了一层薄薄的轻纱。自建层园以来，李渔一直沉醉于这样的幻想之中。
西湖是他一生魂牵梦萦的地方。李渔记得在他十几岁的时候跟着母亲坐船游西湖，母亲指着岸上走来走去的杭州人说，他们是哪辈子修来的福，可以住在这么美的湖边。李渔对母亲说，我们也可以的。母亲说，傻孩子，我们乡下人想也不要去想，除非你当大官。所以从那时候起李渔一直发奋苦读，想当了官可以带母亲住到城里来。结果大明朝的腐朽与灭亡把李渔的仕途梦一下子就破灭了。当母亲撒手西去的时候，李渔跪在墓前整整哭了一个下午，不知道是哭母亲还是哭自己。
在这个冬至的早晨，李渔再一次想起母亲那双渴望的眼神，止不住老泪纵横。如今李渔已经如愿地在西湖边住了下来，他在门口贴了一副楹联：“繁冗驱人，旧业尽抛尘市里；湖山招我，全家移入画图中。”他想和母亲再去划一次船，让她以西湖主人的身份去，可是母亲又在哪里呢？李渔突然发现，自己这一生从西湖走出去，绕了一圈，又回到了西湖，是为了满足母亲当年的一个心愿么？还是因为自己真是一个湖上笠翁？今生今世注定要终老西湖？
自从乔、王二姬去逝后，李渔的心情一直沉浸在悲痛之中。那时候，李渔经常跟她们说西湖多少多少美，要带她们住到西湖边上来。可如今他是住到西湖边了，可乔、王二姬呢？自从她俩走后，这李氏家班也就散了，家里这么多张嘴都等着李渔出去“打秋风”。还好有女婿沈因伯经营着芥子园书肆，多多少少每天有点小赢利，不至于喝“西北风”。可自从初春从楼梯上摔了一跤之后，就再也没法出去了。他想找原来在城当官的那些朋友化点缘，缓缓日子，可他当年结识的那些主现在都退的退，病的病，死的死，没地方化缘了。李渔听着这窗外北风呼呼地响，心中又是一阵凄叹，不禁悲从中来。
李渔看见床头放着女婿沈因伯送来的一叠画稿，眼睛一亮，赶紧起床仔细地翻阅起来，看着看着，脸上就露出了笑脸。前几天女婿拿了几副画稿来给李渔看，李渔看都是一些国画手法、构图等基础的教学稿，当时就让女婿去叫人再画一些，花鸟虫草、山川河流等，然后汇集成册，刊印行市，一定会受欢迎的。没想到因伯这么快就办好了。李渔忍不住拍着画稿连连叫好。因伯听见响动跑了进来，看老丈人如此兴奋，就说：爸，这里一共133幅画稿，先出第一集，你看看给取个书名，写个序什么的。
李渔在女婿相扶下，走到案桌旁坐了下来，说，古时音乐有《广陵散》，书法有《兰亭集序》，我看这本画画的就叫《芥子园画传》吧！说罢就挥笔写了起来，开首便道：“余生平爱山水，但能观人画，而不能自为画。令一病经年，不能出游，犹幸湖山在我几席，寝食披对，颇得卧游之乐……”洋洋洒洒的一篇千字序文，一挥而就。写毕交给女婿说，因伯，赶快拿去南京编排，早日付印！
女婿说，这几天你还需要人照顾呢。
李渔挥挥手说，家里不缺人，缺的是钱，你赶快去，我还等着你卖书的钱买螃蟹吃呢！
沈因伯知道老丈人平生最喜欢吃的就是螃蟹，上市季节餐餐少不了，以前还好，可如今家里不景气，哪有闲钱买螃蟹呢。前一年翁婿两人去湖州吴兴等太湖边上的几个县走了一圈，天天螃蟹老酒，而今又是到了螃蟹上市的季节了，老丈人嘴上虽然没说，心里不知道有多想呢。沈因伯想到这，便赶紧告辞去了南京。
沈因伯前脚刚走，钱塘县令梁允植后脚便到了。两人是老朋友了，自是省去了客气话。梁县令去年就已经提拔袁州司马的，李渔去年除夕的时候还专门写了副春联以示祝贺：
由县令而登臬宪，无非选拔贤能，但祈来岁钱塘，化作前番无锡令；
乘华毂而入黄堂，终异寻常迁擢，不信此时司马，可升昔日郡诸侯。
可一年过去了，这上面还没有派新县令来交接，一县不可无主，这梁允植便戴着司马的头衔，理着县令的事。李渔每次见到他便都先拿这事来打哈哈。
李渔说，我是叫你县令好呢，还是叫你司马好？
梁允植连忙抱拳道，笠翁兄又拿我开心。
李渔道，这朝廷什么效率，都任命一年多了，这边也不叫个人来接班？从京城来的乌龟也该爬到了吧！
梁允植摆手道，别急着赶我走，这西湖美景我还想多看几眼呢。他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说，对了，笠翁兄，今年除夕你还得给我写春联！
李渔道，不写了不写了，你都当司马了，随便一开口，杭城给你写的排成队呢。
梁允植道，笠翁兄又取笑我了不是。
两人边喝茶边闲聊，快响午的时候梁允植便告辞了。李渔留他吃饭，梁允植笑道，算了，你们家这么多张嘴，我吃了就得有人饿着，我就不抢这饭碗了。
一个月之后，沈因伯把《芥子园画传》刻版的事安排妥当之后，又有书商找来要印《三国志》毛声山点评本，便匆匆回到杭州，请老丈人拿主意。李渔当然赞同，现在家里富的就缺钱了，有钱赚的事哪有不干之理。李渔连夜披阅，并为这个毛本《三国志》作了个序。李渔盼着这些书能早日问市，好卖些钱来补贴家用，也好解解自己吃螃蟹的馋。
这一年的腊月杭州比往年更冷一些，除夕又下了场大雪，路上少有行人走动。李渔身体越发的虚弱，连下床都艰难。至于给梁县令写春联的事他早忘了，等到想起来的时候已经几天后的事了。
过了除夕，天突然放晴了，连着几天，阳光明媚，只是化雪时寒气逼人，比下雪时还要冷。李渔只能透过窗户看着波光粼粼的湖面过过游湖的瘾。有游人在湖堤上打着雪仗，那欢快的笑声惊醒了树上沉睡的雪，扑扑地往下掉。这笑声又牵起了李渔的回忆，想起来自己与乔王二姬在芥子园院子里堆雪人的场景，好像就是在昨天，怎么就不见了呢。李渔恨岁月无情，叹余日无多，眼看着自己也要追随乔王二姬而去，心中自是平静如水。他这时忽然想起梁县令说过写春联的事，于是命家人拿来笔墨，靠着床榻写下一联。平时写字行云流水的他此时却比登山还难，写罢笔一扔，大笑一声，突然就晕了过去。家人急忙找来郎中，一搭脉，郎中摇摇头说，怕是不行了，准备后事吧。
当晚天突然又下起大雪来，没有一点要停歇的意思。在这个漫天飞舞的雪夜，李渔睡得很沉，他又一次梦见了母亲向他走来，这次她的身边却多了两个人，一个是乔雪，一个是王兰，不过在她们走后，李渔给她们改名叫乔复生、王再来。李渔梦见自己与母亲、与乔王二姬在西湖里划船，划着划着，那船便突然飞了起来。李渔问母亲，这是要去哪啊？母亲说，我们要去一个没有忧伤只有快乐的地方！李渔便笑了，乔王二姬也笑了。
当晚芥子园印出的第一本《芥子园画传》也送到了层园，沈因伯把书送到榻前的时候，看见李渔安详的笑容，已经睡着了。
这一天是康熙十九年（1680）正月十三。
沈因伯连夜冒着大雪前往梁府报讯。当梁县令与沈因伯两人深一脚浅一脚赶到层园的时候，天已破晓，新的一天又开始了。梁县令拿起桌上李渔留下的那副对联看时，便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像个小孩一样大声地哭了出来。
大家一边哭一边围上去看李渔最后留下的那副对联，只见上面写着两行苍劲有力的隶书：
江湖归白发；
诗画醉红颜。
三白草堂，文学梦想；麓人悟道，无处可逃
联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