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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 [意]彼得罗·格罗西:拳击手

宇宙由故事构成,而非原子。

拳击手

28131字

[意]彼得罗·格罗西

在台上,我们互相盯着对方的眼睛,拳击这桩事,让我非常迷恋。

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我那么喜欢拳击,也许是因为那种信心十足的感觉,或者是意识到自己在做应该做的事情。或者两者兼有,也许是因为那种无与伦比的感觉:在这个世界上,有那么一个地方,我还可以算得上一个人物、一个传奇,可以势均力敌地跟别人战斗。

在那里面有某种逻辑,在那里面没有人能逃得了,你逃不了,别人也逃不了。你知道你的对手是谁,你的对手只有一个,而且和你重量相当,假如他把你打倒在地,这说明他比你强,或者说他比你有经验,在这两种情况下,你输了的话,你只能吸取教训。这听起来很荒谬,但最终你会去那里,在里面所有人都相互殴打,这让你有安全感。

还有,事实是,我打得不错。可能是因为我小时候,我爸爸经常看的穆罕默德·阿里和舒格·雷·伦纳德的拳击录像起了作用。但是,当你第一次踏进那种场地,你看到那些加固的拳击擂台——在比赛中台子没被撞倒真是奇迹,我会想象自己像拳王阿里一样跳跃,然后闪电一样打出刺拳。

我不知道,或许,你觉得你自己是什么样的人,最后你就会成为那种人。事实上,我后来学会了这样打拳:围着对手跳跃,就像蚊子一样,用那种又快又准又干脆的拳头折磨着他,每一拳都像一记鞭子。我们诚实一点说:我的体格并不适合做拳击手,我的身体看起来不怎么强壮。我很瘦,脖子又长又细,手腕也很纤细,腿干瘦,而且关节突出,就像一根棍子上随意绑了几根树枝。或者说,我缩着肩膀,抬起拳头,我向前、向后跳起来的时候,就像要飞起来一样。有时候,我脑子里回响着贝多芬的乐曲,可能是一段钢琴演奏,我觉得自己完全沉浸在那个死聋子的音符里,他的音乐伴随着直拳的声音响起。

是我妈妈让我学钢琴的,她请了一个老得流哈喇子的女人给我上钢琴课,这个老师有口臭,而且所到之处,会留下报纸片一样的头皮屑。我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开始学拳击的。我是一个完美的儿子:爱学习,没花花肠子,很听话,很衰,很早就上床睡觉,如果你要求我的话,还会在睡前做祷告。但是,我就是不想弹钢琴,我很讨厌弹钢琴,我讨厌莫扎特、巴赫还有那个才华横溢的死聋子贝多芬,我还讨厌臭气熏天的波里太太。也许,只有拉赫曼尼诺夫我还能忍受,因为他弹琴的时候,让人感觉怒火中烧,因为他的曲子非常难,根本没办法弹奏。

有一天,我告诉妈妈我很讨厌钢琴。她告诉我,音乐是最基本的东西,能让人守规矩。规矩?什么规矩!我是世界上最守规矩的儿子了。我那么循规蹈矩,像我这样的儿子,已经快要从地球上灭绝了。

我妈妈很担心地看着我,让我别说傻话,她说音乐是非常重要的,那种情景真让人很烦。

“那我也要学拳击。”

“什么?”

“假如要我继续弹钢琴的话,那我也要练拳击。”

“拳击?”

“是的,拳击。”

“别说傻话了。”我妈妈不想继续跟我扯下去了。

“我想练拳击。”

“对我来说,'我想’这个词不管用。”

这是我第一次顶撞妈妈,我心里有一种兴奋的感觉,就好像在一场艰难比赛的第六个回合中,我忽然清醒过来了,给对手一记左拳,然后一记右拳,让对手很想哭。

“我想练拳击。”右勾拳打中脸部。

“想都别想,谈话到此结束。”

比赛结束的铃声响起,在最后的关节,对手躲过一劫。

但是,我已经醒过来了,我抬起了头,这是一个听话、乖巧的小男孩第一次为某件事做斗争。这是一场艰难的斗争,像那种十五个回合的、让人精疲力竭的比赛。我停止了学习,上课时老师两次提问我,我都沉默不语,我停止说话和弹琴。波里太太给我十分钟时间,让我说话或者弹琴,她尝试了三次,但是最后不得不放弃。老太太还以为她应该安慰我。我坚持一个星期不说话,大家都拿我没办法,他们想把我送到治疗神经病的地方去。在这种情况下,有一天晚上,我妈妈进到我的房间里,她说她已经和我爸爸谈过了,假如我愿意,我可以去练拳击。

“好的,我明天就去报名。”我说。

这是我人生的第一次成功:第十四个回合的技术型K.O.,因为策略和耐心,我最后获得胜利。也许,我光靠得分也能获胜,但我不确信,我妈妈一直都很难缠。我报名的时候,周围有几个男孩都笑了起来。古斯塔沃——一个瘦瘦的,年纪比较大的伙计,他的声音有点像唱爵士的黑人歌手,他让我把父母的许可证明带过来,还有拳击馆责任免除声明,另外还有五千里拉的报名费。

六个月之后,在擂台上,我已经可以像芭蕾舞蹈演员那样跳跃,我的左直拳像夏日的冰雹一样势不可挡。不可否认:从来都没有一个拳击手像我一样,身材看起来并不适合做拳击手,但事实上,我好像生来就是为了待在擂台上。我开始训练的时候,我的钢琴也有所进步;我甚至有点喜欢弹钢琴,开始喜欢贝多芬那杂种。在擂台上,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忽然之间,我觉得一切声音、一切叫喊和气味都消失了,周围的世界都消失了,我只看到我的对手;忽然间,他好像做的都是慢动作;我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就像一辆蒸汽式火车那样精确和规则。只有我的心跳,还有眼前那个可怜虫疲惫的眼睛。

左拳。左拳。转身,跳跃。左拳。左拳。左拳右拳左拳。转身。躲。躲。左拳。躲。左拳右拳左拳。左。转身。转身。跳跃。右直拳,紧接着是左勾拳。铃声。

看我打拳是一种享受,古斯塔沃把我展示给别人,就像展示一辆新汽车。

“猜一猜他多重?”他问那些不认识我的人,他的眼睛像小男孩一样闪闪发光,就好像在让别人猜他的汽车,“猜猜能跑多快?”

“嗯,应该有66、67公斤吧。”一般人都会这么说。

古斯塔沃会发出像黑人爵士歌手那样的笑声。

“63公斤半。”他说,“他是轻型材料做成的。”

然后,他让我上场打一个回合,当我在台上像舞蹈演员一样跳动,他会用胳膊肘碰碰旁边不认识我的人,露出一个会心的微笑。

“我们要把这家伙送到奥林匹克运动场上去,亲爱的乔治。”有一次,我听见他对一个人说,那个人穿着一件湿漉漉的长雨衣。

“为什么不让他参加专业比赛?”那人问。

“因为他的鼻子不配。”古斯塔沃回答说。

实际上,我长了一个大鼻子,在有点歪而且有点凹进去的脸上,忽然冒出来这样一个光秃秃的山丘,就好像是从别人脸上卸下来装到我脸上的,跟脸上的其他部分一点儿也不协调。

我不知道为什么,古斯塔沃会认为,如果我只是一个业余拳击手,我就会保全我的鼻子,就好像业余拳击比赛时,挨的拳头要少一些。事实是,当他和乔治说让我上奥林匹克运动场的时候,我还没有参加过任何一场比赛。

在某种程度上,我是一个传奇,所有的拳击馆都在谈论我。他们把我称为“芭蕾舞男”,或者有时候,某个不认识我的拳击手觉得不服气,想表示对我的蔑视,会把我称为“芭蕾舞女”。人们都说我是最厉害的,我不参加比赛是因为我知道我一定会赢。他们说了很多关于我的事情,人们去参加婚礼时,也会聊起我。有些教练诅咒我,因为我本可以给意大利赢取奥运金牌,但是我对此不感兴趣。那些打架斗殴的人在广场上谈论我,他们连见都没见过我。有些拳手,当他们不自吹自擂的时候,会感谢我没有上场,他们希望我永远不要上场。

那种感觉很好:在拳击馆,会有一些男人或者男孩过来参观。有时候我看到吉吉,拳击馆里的一个教练,他会指着我,跟那些人介绍。他们在拳击馆里走几步,然后站在那里看我,那种窘迫的表情,就像是在面对国家元首。他们总是在那里待五六分钟,看我训练。之后,谁知道他们会怎么说。我记得有一天,我的一个同学在学校里,跟别人说,我就是“芭蕾舞男”,说他在拳击馆看到我了。

“谁?”

“就是那个穿得很土,总是拿着一个皮文件包的伙计。”

“就是下了课,总是一个人走路回家的那个衰仔?”

“是的。”

“去你的。”

“我发誓!”

“别瞎扯了。”

“哦,我告诉你,我昨天在拳击馆看见过他,他的拳头像闪电一样快。”

“即使我亲眼看见,我也不会相信。”

没人怀疑我会打败所有我身边的人,我也满怀信心。不需要四处打听,就能知道:那帮无名之辈,虽然他们都能打出像铁锤一样拳头,但是他们一点儿也不是那个男孩的对手,他身材纤细,会像蜻蜓一样扇动翅膀,在那个四方台子上飞舞。

假如他们知道,我不上台比赛是因为我妈妈不同意,不知道他们会怎么想。假如他们知道,在我神秘、低调的退缩后面,有我妈妈细长的影子——那个表面上看起来无辜的太太,头上已经有几缕白发——不知道他们会怎么说。他们不会相信,或者他们会笑得前仰后合,我会永远只是“芭蕾舞女”:打不打拳击,有没有奖牌,上不上奥林匹克运动会,都无关紧要。

有时候会发生一些事情,这些事情会改变你的人生。你会想回到那个转折点,说:不,我更喜欢之前的生活。但是瓶子已经碎了,里面的东西全都撒了出来,现在都摆在桌面上,慢慢变干,展示出事物本来的样子,或许会色彩缤纷。某一天,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你尝到了愤怒的滋味,会发现什么是流汗。

我一辈子只参加过一场比赛,我说的是那种严肃的比赛:裁判、擂台角、观众、博弈还有其他的事情。参加的人都记得那场比赛,还有人说,那是他一辈子看过的最精彩的比赛。

我只看过他一场比赛,那是在“帐篷”剧场举行的拳击比赛。我是和佩佩一起去的,我告诉妈妈我是去看一场皮兰德罗的喜剧。我妈妈当时有些犯糊涂,一下就答应了。我让佩佩来我家楼下接我,他骑着他的老摩托车“ciao”,车子很难启动。他知道我打拳击的事情,学校里知道这件事的人不多,但他那时候不相信我真是最强的。我想,他一定认为这都是我编造的,我连拳击馆去都没去过,我编造这样的故事,是为了显得不那么衰。他第一次怀疑这件事情是真的,是有一天下午他来我家学习,在回家的路上,忽然下起了一阵暴雨,我们都被雨浇透了,衣服湿得就像厨房里的抹布。我们在房间里换衣服——这并不是经常发生的事情,因为我没有多少朋友。事情就是这样,我和佩佩在我房间里,那时候我听到一声惊呼:“天哪!”

我抬起眼睛,看到他面带微笑,傻乎乎地看着我。

“怎么啦?”我问。

“靠!身材真好。”他说。

我向下看,看到突出的胸肌、巧克力一样的腹肌,还有青筋暴露的手臂。实际上,我穿上衣服的时候,别人都看不出来我的身材:我穿的衣服一般都很不贴身,在宽大的衬衣和裤子下面,人们根本看不出来那些肌肉块,虽然小,但是很紧凑。

“谢谢。”我说。

“你是怎么练的?”

“我告诉过你啊,我练拳击。”

“是啊,好吧。”

他相不相信,我并不在乎。通常,出了拳击馆的大门,就连我自己也不相信。在拳击馆之外,所有人都取笑我:我从来没有过女朋友,我笨嘴拙舌,总是说错话,我在学校考试分数很高,我弹钢琴,但没有摩托车。是的,这些他们都知道。连我自己有时候也会忘记:在一个潮湿、臭烘烘的地方,我是一个传奇。

那天晚上的拳击比赛之后,佩佩再也不怀疑我。就好像从那时开始,作为拳击馆之外的人,他进入到我的世界。当时,迪托在入口处检票,他六个月前刚从监狱里出来,两个星期之前,我跟他讲解过怎么打出一记说得过去的勾拳。

我排在队伍最后面,他远远看见我,向我招手。

“嘿,快拳手!你在那里干什么,快过来,我让你先进去。”

我们钻进人群,到门口的时候,迪托紧紧握住我的手,然后微笑着拍了两下我的肩膀,他说他很高兴我能来看比赛。

“这是佩佩,我朋友。”我说。迪托微笑着握了握佩佩的手,然后让我们过去了。

剧场里有很多人,在霓虹灯下,人们在酒吧柜台和看台之间的红色帐子下走来走去。

我和佩佩在酒吧喝了两杯可乐,就像是喝了两杯威士忌加冰,然后我们坐到看台上。在射灯的照耀下,方方正正的擂台就像一个婚礼上的大蛋糕。

慢慢地,拳击馆的所有人都过来和我打招呼,他们和我握手,然后拍拍我的肩膀,他们也和佩佩打招呼,就好像他也是圈子里的人。在比赛过程中,他们会时不时地用手肘撞撞我,说:“你应该上台去的。”实际上,那不是一个坏主意。我相信,在那些射灯下面,我会绕着我的对手飞舞,像蚊子一样,用我的直拳叮咬他。最后,在震耳欲聋的掌声里,裁判会举起我的手;或者,在一记击中下巴的右直拳之后,我会看到对手躺在地上。

但是我妈妈——难缠的老妈她不愿意,那我就只能在台下观看。我的同伴拍拍我的肩膀,还有佩佩看我的目光,这些都能带给我安全感,让我感到很满足。那时候,他们都觉得我是一个传奇。

那些上台比赛的拳手都是些无足轻重的人物,无论是胜者还是失败者,他们都乱打一气,没有一点档次。除了一个人,他不一样。他进入赛场,眼睛上的两道眉毛就像两只沙袋一样,他面朝角落站着,肩膀上搭着一条毛巾,他把深红色的拳击手套放在下巴那里,然后把头从一边摆向另一边,用手敲了敲颌骨,好像要提醒自己那里曾经挨过拳头。我马上就感觉到:他很厉害,而且跟其他人不是一个等级。

我向贾诺探过头去,他是一个个子很高、块头很大、像游泳健将一样的男孩,在拳击馆里,他的拳头非常吓人,但是他太疯狂了,不能参加比赛。

“那人是谁啊?”我问。

“那是穆格奈尼,人称'山羊’。”贾诺转过脸来,很惊异地看着我说。

“那就是'山羊’?”

“是的,就是他。”

“我不知道他今天晚上来参赛。”

“我也不知道。”

我靠在椅背上,看着他在擂台的一个角上,有个人在给他按摩肩膀。

“'山羊’是谁?”佩佩问我。

我没办法把眼睛从他身上移开。

“一个从来都没输过的拳手。”我心事重重地回答说。

佩佩看了他几秒,然后又转过脸来问:

“为什么要叫他'山羊’?”

我把身子向前,把手肘搭在膝盖上。

“因为他走路的时候,总是低着头。”我说。

佩佩点了点头。我还是没法停止盯着“山羊”看,就好像他跳跃的动作和他眉毛下的那道阴影让我入迷,就好像要把我吸引到擂台那里,从近处看他。从他的额头下面,那黑色的眼睛深处,我想知道:他是不是一个能击败我的人。

“他是个聋哑人。”我说。

刚开始的时候,好像谁都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他只是一个有点奇怪的男孩,不爱说话,比较孤僻,在拳击馆里,也不占什么空间。训练的时候,他总是能准时到那里,他谁也不看,自己换好衣服。做热身运动的时候,他总是排到队伍最后。教练老黑给大家讲解技巧时,他总是在后面,瞪着那双像摄像头一样的黑色眼睛,把一切都记录下来。没有人叫停,他就一直在那里练习,一次又一次,可能在家里他自己也练习。右拳接着右拳,左拳接着左拳,勾拳,就像一个机器人一样。

后来是马西发现他是聋哑人的。马西是一个掘墓人的儿子,长得高大挺拔,有些帅气,他是那种典型的城区混混,爱搞破坏,殴打那些从足球场出来的小孩取乐。他是中量级拳手,很灵活,也很果断,也许是拳击馆里最有前途的男孩。那时候,为了备战意大利冠军赛,他在进行强化训练,后来在比赛时,他还是输给了一个贝加莫来的对手,那个小伙子壮得像头公牛。

“山羊”正在沙袋前练习,那时候,马西找不到一个空着的沙袋。对于一个可能成为意大利冠军的人,要等着在沙袋上练两个回合,这期间他的身体在慢慢变冷,这并不是一件惬意的事情。墙上有一个灰色大钟,每四分钟就会响一次,这时候,钟声响了。马西在“山羊”后面站着,说他需要用一下沙袋。他站在那里放松脖子,轻轻地拍打着手臂做放松运动。“山羊”没有反应。“嘿,我要用一下沙袋。”马西提高了嗓门说。

但是“山羊”无动于衷,他还是站在沙袋前,没有动弹,就像一个站在柱子前、肌肉发达的小型罗马人雕像一样。

“嘿,我要用一下沙袋。”马西又一次抬高了嗓门。

所有人都停了下来,有人在前面看到“山羊”的脸,他们看到他闭着眼睛。马西看到他的同伴们停止了练习,就耸了耸肩,微笑了一下,好像在说:“怎么回事儿,这人是白痴吧?”然后,他犯了一个错误——建议你们在拳击馆里,绝对不要做这样的事情,所有经过一点世事的人都不会做这种事:马西开始挑衅,他把两个拳击手套从“山羊”的肩膀上面打过去,打到沙袋上,就像一个滑雪者撞到树上。马西根本没时间看到“山羊”转身,就看到那位个子很低、长得很结实的金发小子在他眼皮下:两记空拳,左拳,右拳,左拳。马西躺倒在地,晕头转向,这个金发小个子男孩压在他身上,像马一样在咻咻喘气,好像从鼻孔里要冒出火来。马西微笑着,又站了起来。

“那你想来真的。”马西说。他把打沙袋用的臭烘烘的手套摘了下来,只留下绷带。他说:“来吧。”他先打出一记左拳,没有打中,在“山羊”的头上虚晃过去,“山羊”躲过之后,转过身,拳头很高,头很低。马西就站在那里,又瘦又高,手臂和肩膀都在摆动,就像在拳击比赛纪录片中看到的一样,另一个人在他的前面,缩成一团,就像一块冰雹。马西打出一记左拳和一记右拳,“山羊”在那个右直拳打出来之前,就已经看到了,他低下身去,重心落在腿上,从左边躲了过去,然后身体全力向上,打出了一记最近几个星期以来他练习了几百万次的上勾拳,打中马西的肝部,就好像肝脏的那个部位是身体上被照亮的区域,他能清楚地看到,因为老黑已经给他解释过了,如果打中那个部位,整个身体都得倒下。他好像一气呵成。这一拳之后,“山羊”又是一记右直拳,击中了马西的下巴,然后一记左勾拳击中太阳穴。在场的人,有几个可以发誓:他们看到马西是离开地面飞过去的,他最后倒在垫子上,晕过去五分钟。马西要比山羊重十二公斤,要比他高一拃。老黑马上跑了过来,一边骂,一边把“山羊”推开。所有人都围在马西周围,他们都没为难那个小个子牛人,也没听见他哪怕是小声地说一句“对不起”,因为很明显,他从来都没有学会过说话。

两天之后,拳击馆里来了一个小个子、有点富态的女人,她头上戴着一顶男式帽子。她说要找这里的负责人,老黑被叫了过去。

“您好,我是索尼娅·穆格奈尼。”

“您好,我是老黑。”

“晚上好,老黑先生。我来这里,是想请您让我儿子回来训练。您看,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喜欢某个东西。所有人都取笑他,他也没有什么天分,但是从本质上来说,他是个好孩子。他的生活已经很艰难了,他总是一个人……”

“太太,请等一下。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

“啊!”穆格奈尼太太有点儿不安地说:“他跟我说,他不能回来训练,因为他打了人。您应该原谅他,这种事情不会再发生了。您知道,他曾经受到的那些攻击,您也许能理解,也许……”

“太太,等一下。您是那个金发男孩的妈妈?”

“是的,当然,不是他,还有谁呢?”

“太太,您知道,来这里的男孩很多,他们总是免不了打来打去。”

穆格奈尼太太觉得他说的话很有道理。

“无论如何,您儿子随时都可以回来,您的儿子很有天分。”

“你们没有把他赶出去?”

“没有。当然,他回来后,不能再打其他孩子了。”

穆格奈尼太太笑了一声。

“是的,您说的有道理。”她说,“当时是他没有听到,所以才发生了那样的事情……”

“他没有听到?”

“是啊,我觉得很显然,是因为他没听到。”

“不会吧,我在办公室都听到了。”

穆格奈尼太太很不安地看着老黑,说:

“对不起,亲爱的老黑先生,六个月来,您没有发现我儿子是聋哑人?”

是啊,几个月前的一个晚上,老黑想:他已经很长时间都没有那种尴尬的感觉了,那时候,他正在看迪安·马丁演的一部无声老电影。他得出的结论是:随着年龄的增长,没有尴尬的感觉,这是成熟的结果:你有自己的事情做,别人也认可你,你有点儿肚皮,但是双臂还很结实,目光还很犀利。你已经过了那段不顺的日子——生活总是和你作对,让你陷入尴尬处境。你可能腰会有点问题,你开始让医生检查前列腺,有一天,你的膝盖可能会软弱无力,但是你不担心会遇到尴尬的场面。但是,生活会化身为一个壮硕的太太,戴着一顶男士的帽子来教训你,像一记耳光一样打下来,就在那里,在你的地盘上。在那里,你是所有人的头儿,大家都把你当师傅,都尊敬你,你粗声大气地朝他们吼叫,你拍他们的肩膀,他们会觉得很享受。生活这时候化身成一位妈妈,让你忽然不知所措,变得和小男孩一样满脸通红。

“聋哑人?”

“再一次说对不起,老黑先生。”穆格奈尼太太的声音里有点儿嘲讽,“我儿子来这个地方训练已经有六个月了,他一个星期来三次,如果他有时间的话,有时候来四次。我还给他买了个沙袋,放在他的房间里。您从来都没有发现,他是一个聋哑人?”

老黑看着眼前这位太太,他的肩膀垂了下来。忽然间,他脸上的皮肤也垂了下来,就好像有人在上面挂了十几斤东西。

“嗯。”他说,“没有。我很遗憾,我没有注意到,没人注意到。您知道。”

“不,我并不知道。”穆格奈尼太太的声音这时候充满讽刺。

“因为他总是待在一边,一个人练习,无声无息……”

“是啊,他是哑巴。”

老黑想,他最好什么也别解释,避免胡乱找借口,说些站不住脚的话,即使他比现在年轻四十岁,他也会觉得尴尬。他的肩膀垂得更低了,就好像在没人看见的情况下,陪练给他的双手各加了十公斤重量。

“我很遗憾。”老黑低着头,小声说。

“您别担心,老黑先生。我知道我儿子是个很内向的孩子,可能会让别人误解。这一点,我能理解您。也许,以后您这里的孩子应该多注意一点。”

老黑低着头表示同意,这时候,他的目光遇到了穆格奈尼太太那坚决而严肃的目光。

“再见,老黑先生。”

“再见,太太。”

不知道是因为那种尴尬产生了反应,还是出于同情和欣赏,或者纯粹是因为“山羊”突出的天分,从那天起,老黑就重点照顾那个结实的金发男孩:他宽大的额头,还有眼睛上面的阴影,就好像一副面具一样。老黑把他培养成了一个拳击手。那男孩的成绩都是靠自己的努力,也许还有老黑的热情培养。老黑眼看着他,在自己的眼皮底下一天天成长起来了。

他看着山羊的肩膀一个星期一个样儿:伴随着他完美的左勾拳,背部也形成了一块块的肌肉,伴随着防御的动作,他的胸肌也出来了,还有他腿部的动作,非常灵活、完美。他非常好学,领悟能力极强,在一年之内,就已经准备好了第一次交锋。那是一次区域冠军赛,参加的都是初次参加比赛的选手,他取得胜利。在最后的决赛中,他用短短四十八秒的时间,打倒了一位大家都很看好的、中等个头的米兰选手。

我在“帐篷”剧场看到他比赛时,他已经接连两年是全国冠军,他正准备迎战欧洲冠军赛。那天晚上,他的对手是一个瘦高的小伙子,一双猫一样的眼睛,来自一个距离罗马很近的村子。那是一个不错的拳手,防卫相当严密,而且动作比较快,他想早晚有一天,他会打破“山羊”的传奇。但是他知道,那天晚上还不是时候,他本不应该做这个尝试。“山羊”接受邀请,参加了这次比赛,是因为对他来说,这是一种最好的训练方式。对于“山羊”的对手来说,他不想冒什么风险,只想近距离体验一下“山羊”的拳法,为以后战胜他做准备。但是,他一拳也没打中“山羊”。“山羊”等着老黑拍他的一条腿,告诉他铃响了,他就像机器人一样戴上头盔,跳到擂台中间,就像一头山羊一样。那个罗马来的小伙子按照自己的方式进行比赛,打出一记又一记左摆拳,想让那个眉毛浓密、身体结实的小子保持距离。但是,他一次也没有打中“山羊”。“山羊”就像玩儿一样,轻轻移动身体和腿,躲过他的拳头,一次又一次,就好像事先知道他要怎么出拳一样。那些没有躲开的拳头,他就用拳击手套迎过来,就像是拍蚊子那样。两个回合比赛,除了躲过那些拳头,他没有干别的。这两个回合的比赛折磨人心,一拳又一拳,我们可以看到,那个罗马男孩脸上的表情越来越严肃。在这两轮比赛后,那个男孩干脆果断的进攻变得松弛、凌乱。对于那个男孩来说,打中一次“山羊”,已经成为简单的面子问题,他越来越凌乱了。第二轮比赛的最后,那男孩累了,他因为无能为力而变得沮丧,他的进攻一开始很准,现在变得越来越急迫,留下很多没有防备的地方。

在第三轮比赛中,山羊开始像一个充分休息、刚美美吃了一顿的割草人进入山谷一样,进入到对手没设防的区域:他像玫瑰一样新鲜,等着对手凌乱的攻击,然后他快如闪电,连击三拳进行反击。躲,躲,躲,向左弯腰,上勾拳,向后转身。争取时间,时间。躲,向右躲,上勾拳,向后转身。看他比赛,真是一种享受。

在第五个回合中,罗马来的男孩向后打了个趔趄,倒在绳子上,裁判开始计数。他的教练也走了过来,看了看他,然后中断了比赛。

我第一次看到一个有能力和我抗衡的拳击手,这对我是一个打击。那天晚上回家的路上,我一句话也没有说。到家门口时,我几乎忘了和佩佩道别。

“嘿!”我扭动钥匙时,他喊道。我心事重重地转过身来。

“嘿!”我说。

“晚安。”

“晚安。”

“你怎么了?”

“没事儿,我累了。”

我打开门要进去。

“他很厉害,是吧?”佩佩的脚已经放在脚踏上了,要发动他的小摩托车。我想了一下,我本来想缓和一下气氛,说:“比较厉害。”

但是,我最后说:“是的,他很厉害。”

情况发生了变化,忽然间,出现了一个能和我抗衡的人,或者说出现了一个值得一战的人。

在这之前,我只是一边儿待着,气定神闲,就差去集邮了。但是,这对我来说都没问题,甚至是迷人的,因为这世界上有那么一个地方,所有一切都很不一样。从这个角度看生活,实际上感觉很棒:我觉得我就像联邦调查局的一个密探,一个打入某地下组织的人,一部体现双重人生的电影中的主人公,需要隐瞒自己的另一种生活。我看到,所有同学都认为我是一个衰仔,我会想:你们真不知道内情。我甚至觉得自己是个超人,一个超级英雄,像蜘蛛侠一样,我是彼得·帕克或者克拉克·肯特。

忽然间,我意识到:所有一切都是我的想象,我并非最强大的一个,这个世界很大,有很多人可能都比我厉害。总之,我是超人的可能性并不是很大。正是这个原因,当我知道老黑来找古斯塔沃,让我参加比赛时,我真觉得欢呼雀跃。

那好像是一个下午,“山羊”来到老黑的办公室,在他的办公桌上抛下一张纸条。老黑抬起眼睛看了他一眼,有点担心,然后拿起了纸条,纸条上写着:我想和“芭蕾舞男”打一场。

老黑把纸条扔在桌子上,他想到的第一句话是:为什么?但是他知道原因,也许并不需要“山羊”重复一遍。老黑了解那种情况,他不喜欢这种事情。他知道那种感觉:就是怀疑自己是否是最强的,他知道在拳击台上,那种怀疑会变成一种魔怔。

老黑想起的第二件事情就是:他怎么会知道“芭蕾舞男”呢?

“山羊”第一次“读到”这个名字,是在米尔科的嘴唇上。米尔科是一个很平庸的重量级拳手,费了很大力气,才赢得了地区新手冠军,这是在他做水管工之前的事情了,后来他因为偷盗进了监狱。“山羊”在米尔科抖动得毫无条理的嘴唇上,读到了这几个字:芭——蕾——舞——男,好像是慢放一样,这个名字在他的脑子里,马上就像铃铛一样响起。“山羊”听他们说话非常费劲,因为米尔科和其他两人说话的时候,他们刚洗完澡,他们动来动去,身子转来转去,但是,“山羊”能感觉到,他们是在谈论一场比赛。那个重量级拳手滔滔不绝,他的那双斜眼显得万分激动,他的双臂时不时地抬起来做防守状,他打出两拳,然后把手收回来,动作并不连贯。“山羊”从他的嘴唇上甚至读到了:你们无法想象。无论米尔科说的是什么,但是很明显,那个人要比他模仿的好得多。几个星期之后,“山羊”才把所有信息连贯起来,明白米尔科说的是:那天他看到了我训练。忽然间,“芭蕾舞男”这个名字,“山羊”周围的人开始频繁提到,就好像一个你根本不知道的词,忽然间不停地冒出来,三句话里两句都有它,直到在你的脑子里形成这样一个形象:那是一个有传奇色彩的拳手,他在那个方形的擂台上,像蜻蜓一样飞舞,拳头像枪子儿一样快,像火箭一样有力度。决定性的一句话,“山羊”是在洛迪的嘴唇上读到的,“芭蕾舞男”和他是一个等级的。他只是隐约看到那几个音节:轻——量——级,出现在洛迪的嘴唇上,他就明白了,他们说的是他的等级。

这时候,“山羊”被关于我的传说迷住了。说白了,在他的眼里,没有人比我更能胜任这个传奇的角色:我的天分不容置疑,但是我从不参加比赛,我的拳头生猛,但是我的体格并不适合做拳手。在训练场外面,我是最衰的衰仔,还有我说话很少,而且很害羞。总之,我只是一个幻影。学校里,有些男孩都把我吹到天上了,有人甚至说,他们看到我在一个肮脏的地下室打了一场非法的比赛。有一次,我对一个和我一起唱合唱的同学——是的,我妈妈还逼我参加合唱团——说,我喜欢拳击。他看着我,眼睛里马上充满光彩,问我有没有看最近一次泰森的比赛。我说当然看了,现在泰森已经一文不值了。我们聊了一会儿拳击,他夸夸其谈,好像是个拳击方面的专家,但实际上他一窍不通。他确信卡修斯·克莱是穆罕默德·阿里一直以来的对手,阿里甚至还输过一场。他说的有点儿离谱,这很能说明他对体育文化的了解程度。无论如何,他忽然问我有没有听说过“芭蕾舞男”,我一下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

“没什么,算了吧。”

“怎么?”

“什么怎么?”

“你从来没有听说过?”

“是的,我听说过几次。”

他的双眼又开始发光。

“真的?”

“是啊,听说过几次。”

“你见过他训练吗?”

“没有,从来没有。”

“我见过的。”

“不会吧。”

“你知道他不打比赛的,是不是真的?”

“是啊,他们说过。”

“至少不参加那些合法的比赛。”

“当然,这很明显。”

“人们都说,他不参加比赛,是因为在擂台上,他可能会失手打死对手。”

“啊,真的?”

“是的,我可以发誓,我哥哥和他一起训练。”

“是吗,你哥哥叫什么名字?”

“恩里科。”

拳击馆唯一一个叫恩里科的人,是那个右手缺了三根指头的看门人,他不可能是我同学的哥哥,就像他哥哥不可能和我一起训练一样。

“他长什么样啊?”

“谁?我哥哥吗?”

“不,芭蕾舞男。”

“哦,他又瘦又高,头很小。他身上有很多文身,右眼上有一道很长的刀疤。”这基本上就是所有的描述。

就这些。

我说:“想想看,他们告诉我,他是一个很普通的无名之辈,你一般都不会正眼看的一个人。”

他对我摆了摆手,看着我,就好像在说:“你觉得可能吗?”

现在我不知道这个和我一起唱合唱、五音不全的男孩看了谁训练,我也不知道他有没有看到过别人训练,或者有没有哥哥。实际上,这说明了人们都在谈论我什么。

这个关于我的传说,是那些五官功能正常的人编造出来的,那些人可以通过自己的整体感受,构造一个基本接近现实的形象。但是,对一个聋子就不一样了,为了构造这样一个形象,他得左一片,右一片,把收集到的材料拼凑起来,他会得到一个什么形象呢?结果就是:那个杂种的名字口口相传,像一块磐石一样在你头脑里扎根,提到这个人,总是伴随着认同和羡慕的眼光,你满脑子想的就是这个人,这真让你抓狂。

当你是一个拳击手,你相信自己很强——可能是最强的。假如你发现,人们认为最强拳手之名属于另外一个人,一个和你重量差不多的人,你会琢磨一下,然后按捺不住自己的冲动,跑到教练办公室里,告诉他,你要和那个人打一场,因为你每天都去那家该死的拳击馆,每天累得像孙子一样,想找到一个证据来证明人生并不是一坨屎。你并不想浪费时间,让一个叫“芭蕾舞男”的混蛋夺走你的头衔。

就这样,“山羊”那天走进了老黑的办公室,把一张纸条抛在他的办公桌上,上面写着,他想和我打一场。老黑想了想这是为什么,然后他自己找到了答案,然后又想,他怎么知道“芭蕾舞男”的名字呢,他又想原因并不重要。他看了那个男孩的眼睛几秒钟,说:

“芭蕾舞男不参加任何比赛。”

山羊盯着老黑的眼睛看了几秒钟,然后拿了一支笔和一张纸,草草在上面写了两个字,抛在了老黑的桌子上。

“说谎。”这是他写的话。

“我没有说谎。”老黑说,“我是说真的,孩子。芭蕾舞男不参加比赛。我和他的教练古斯塔沃很熟。以前,我也在他那儿训练。芭蕾舞男训练的时候,我看到过几次。没人知道是为什么,那家伙不上场。如果你问古斯塔沃,他也会支支吾吾,古斯塔沃通常都是很痛快的人。算了吧,孩子。他很厉害,这是真的,但是在我看来,你更厉害。无论如何,一个不上场的拳击手,让人们叫他芭蕾舞男好了。”

“山羊”不再看他的嘴唇,而是看着他的眼睛,他弯下腰,不紧不慢地在桌子上的一张纸条上写了几个字,然后转身出去了。

老黑拿起纸条,转过来,用双手的食指和拇指捏着,手肘靠在办公桌上。纸条上写着:在和“芭蕾舞男”交手之前,我不会参加任何比赛。

没有人以为他会来真的,但实际上,“山羊”后来打输了一场地区冠军赛、两场拳击馆之间举行的友谊赛、两场跨地区的联合赛,最后还有意大利冠军赛,这些比赛对他来说,本来都是唾手可得的事情。

他还是像往常一样进行训练,带着同样的激情,就像在准备比赛一样,但是当老黑去找他,带给他一份需要签字的比赛合同时,他只是摇摇头,像往常一样躲开,或者是接着做正在做的事情。老黑为了这件事,第一次打电话给古斯塔沃。

“喂。”

“你好,古斯塔沃,我是老黑。”

“你好,老黑,你还好吗?”

“还行吧,你呢?”

“过着老年人的生活。”

“三十年前,你就这么说。”

“三十年后,我当然不会这么说。”

老黑笑了起来。

“也许不会。”他说。

沉默。

“听我说,古斯塔沃。我这里有个孩子,穆格奈尼,他说没有见到芭蕾舞男之前,他不会再参加比赛,他已经错过了一场跨地区冠军赛。”

“是在卢卡举行的那场吗?”

“是的,是在卢卡举行的那场。你为什么没去呢?”

“我手头上没人。”

“好吧,你让芭蕾舞男出来比赛吗?”

“不。”

“为什么?”

“就是不能。这事儿不是我说了算的。”

“或许,我们可以搞一场拳击馆之间的小比赛,就两个回合,我们笑笑,也让这个孩子称心。这样,他会重新开始比赛。你知道,这个孩子会把我带去欧洲杯。”

“芭蕾舞男不打比赛。”

“一场也不打?”

“一场也不打。”

“好吧,希望一切顺利。”

“你妻子怎么样了?”

“好点儿了,谢谢。你的呢,还是死的?”

“去你的,老黑。”

“再见,古斯塔沃,一切顺利。”

“再见,老黑。”

第二次,在友谊赛和意大利冠军赛之后,老黑是亲自来拳击馆的。我当时不在,是后来偶然知道的,是弗兰克告诉我的,他是一个没什么天分的中量级拳手,他很白痴,但是很可爱。他对我说,他晚上从拳击馆出去时,看到老黑进了古斯塔沃的办公室,然后把门关上了。他说,按照他的看法,老黑来是让我上场参加比赛的。他说这些话时很激动,眼睛里充满了小孩子才有的那种光芒,就好像在说一件了不起的事情。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上场比赛这件事情,又在我的耳边响起了好几次。

时机已经成熟,我应该跳上那个操蛋的擂台,一次性地证明我才是最厉害的,我不仅仅是想象的产物,不仅仅是一个传说,而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有肌肉,有速度。我完全有理由敲打一下那个外面来的聋哑人,就像是给波里太太弹一曲贝多芬。让我妈妈,让所有的拳击手,让整个世界都看到,让他们明白: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个四方形的地方,由绳子围着,我在那上面确实是一个传奇。

就这样,几天之后,我来到了古斯塔沃的办公室。

“我想比赛。”我说。

古斯塔沃把头埋在双手之间,用他那黑人爵士歌手的声音在哼唧,看起来就像一台迷失的拖拉机。

“你们都怎么了?不,你不能上场。你妈妈会把我的脑袋砍下来的。最近一次,你回家的时候,有一只眼窝青了,你妈妈来这里,说会要我和我家人的命。你妈妈是个疯子,她很年轻,我不想惹她。为什么你们都那么想比赛?”

“因为我们想知道谁是最强的。”

“你们干吗在乎这些事情?你们永远也不可能一起出现在擂台上,因为你永远也不会上场。”

“一样的。”

“不,不一样。算了吧,忘记那个男孩吧,我说真的。那不是一场精彩的比赛。”

“那会是本世纪最精彩的一场比赛。”

就这样,我戳到了古斯塔沃的软肋,是任何一个真正的拳击运动爱好者的软肋:就是见证一场伟大的比赛。尽管我们俩都明白,那不会是本世纪最精彩的比赛,也许连近十年最精彩的比赛都算不上,但是一样也可以是一场伟大的比赛。实际上,所有人都像着了魔一样,想知道这两个轻量型拳击手,谁更厉害一点。他会使出一记左拳,我会使出一记右拳,他会打出一记上勾拳,我会出一记直拳,在擂台上,他会像山羊一样封闭,我会开始翩翩起舞。

毫无疑问,这会是一场非常精彩的比赛。

“想都别想。”古斯塔沃说。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几个星期之后,古斯塔沃让人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里。老黑坐在一把椅子上,他站起来和我握手,有点激动。

“您好。”我说。

古斯塔沃让我坐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然后用双手抹了抹脸。

“那么,”他说,“你真想参加这次比赛?”

我觉得我脸上的所有肌肉都放松下来,轮到我说话了。

“是的。”我说。

“那我们就搞一场吧。”古斯塔沃说,“但是,不能随随便便。”他对我和老黑说,并用手指指着我们。“不要跟小娘们似的,搞那种两个回合的比赛。你们想作战吗?好吧。那我们就搞一场正儿八经的七个回合的比赛。我不想看到你们乱打一气,我要的是一场真正的比赛,搞得正规一点。我们就定在三个月之后吧,二月二十八号,晚上九点,在你们的拳击馆举行,因为你们有奥运会标准擂台。你负责组织那天晚上的活动,我们作为新手挑战你们。我们一起选择一个裁判,我觉得保利可以胜任,但是,我们再看看吧。假如他们两人,有人重量不合格,那就算输了。假如双方的重量都不合格,那比赛的日子就向后推两个星期。假如有什么不可抗力、意外或者别的事情,我们重新一起讨论,决定怎么做,但是我不能保证我会继续挑战。至于你——”他用一只手指指着我说——“假如你妈妈来这里找我茬,我不想再见到你。你们俩都清楚了吗?”

我和老黑就像两个被校长叫去训话的男生一样,点着头。

“你们俩在我改变主意之前,赶紧滚。”古斯塔沃说。

我和老黑低着头从办公室里出来,出来之后,我们握了握手。

“那我们再见。”

“再见。”

“我们二月二十八见。”

“是的,祝你好运。”

“谢谢,会的。”

那三个月,是我人生中最漫长的三个月,但又好像一下子就过去了。在还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我已经站在那个该死的擂台上,在一个角上,肩膀上搭着一条毛巾,跳来跳去,脸上涂满了凡士林,已经有两滴汗水溅进了我的眼睛。忽然间,我意识到一切都不是玩笑。

那三个月期间,古斯塔沃对我前所未有地严厉。他要求我每天早上上学之前都去跑步,然后晚上吃饭之前再训练两个小时,晚上九点上床睡觉,周而复始。除了这些,我还要去上学,还有钢琴课,我的学习成绩还有其他方面,也要让我妈妈放心。这样,我才能顺利打出后面的牌,继续我的训练,或者在那三个月期间,回家时偶尔带着两个青眼窝,她也能够原谅我。

古斯塔沃连续一个小时,死死盯着我练习:速度、力度和灵活度。然后,他把我放到擂台上,抓住谁就让谁上台和我对打:大个子、小个子、厉害的、不太厉害的、快的、慢的、封闭的、开放的、有技巧的、没技巧的。他把那些人和我放在擂台上,然后激励他们尽全力打我,他时不时会让我们停下来,然后拍两下我的头盔,向我示范这样或者那样的动作,还有我刚刚犯的错误,如果我的一记上勾拳打得不稳,他会扇一下我的头盔。

“你告诉我,你在干什么?刚才是什么玩意儿?你跟一头驴一样向右边弯过身去,腿都没有站稳,就向别人肝部打一记上勾拳。你知道你要和谁比赛吗?你到底有没有看过那个男孩打拳?他是个狙击手,他就等着这种机会。你迈的步子比你的腿还长,你会失去平衡,会暴露你自己,这时候他的拳头会打中你。你看着吧,年轻人,他不会像对那个废物罗马人一样对付你,他不会在那里傻待着,他知道你不会上他的当,你不会那么容易上当,你会很冷静。如果他不知道,老黑也会知道,他知道我会阻止你这么做,他看过你训练。不,我敢用命打赌,他不会等的。从第一个回合开始,他就会像一根花岗岩柱子一样,站在你的面前,他会躲过你,他会挑逗你,直到你露出一厘米的漏洞。假如你给他机会,我肯定他的拳头会像火车一样打过来。他只能这么做,你太快了,太高了,太有技巧了,他除了这个办法,没有别的选择。他会紧紧地逼近你,然后等待机会。假如你让他有机可乘,那你就完蛋了,对于你的体格来说,他的拳头太硬了,你明白吗?你明白吗?”

然后他会再拍一下我的头盔,我恐惧地点点头。

“别他妈像个傻子似的低着头,动作乱七八糟。你在干什么呢?你知道利用这个机会,来一记上勾拳,打到山羊的肝上,你打中的机会有多少吗?嗯,你知道吗?我告诉你:很少,非常少。但是如果你愿意,这样你就能赢得比赛,假如你能赢的话,也只能是这个方式。”

就这样,古斯塔沃说着前言不搭后语的话。他其实并没有前后矛盾,他的话总是让你惊异。

“怎么?”我戴着护齿,含糊地说。

“是的,”古斯塔沃放低声音,就好像他忽然要给我讲一个故事,“我觉得,这样你就能赢,假如你要赢的话,你要出乎意料地打击他。你得有胆量,有耐心,不能因为一个勾拳或者别的,留下空白,或者乱了阵脚,就好像你考虑了半分钟,打出去一拳却只是试探。他会尽一切努力靠近你,你要想尽一切办法,离他远点。他会防备着你那些像闪电一样的直拳,像冰雹一样砸在他身上,他会顾忌你像枪子儿一样打出来的右直拳。他会担心这些拳头,他会防备。时间过去,他会试图靠近你,等待可乘之机,并留神你的右边。他会害怕你这一手。他那么担心,所以不会轻易打出那记右拳。但是,他妈的,那个聋哑杂种不可能有一千只眼睛,他迟早会忘记,你不仅仅有直拳,他迟早会露出他的脸、他的肝部还有下巴……然后,你应该马上打进去,出其不意,你应该打出你的短勾拳,或者是一记强大的上钩拳,打到他的腰上。迟早,他也会打出他的右直拳。在这种时候,我想你应该向左前方弯曲,打出一记上勾拳,直击他的肝部,用打断一根肋骨的力度。你懂吗?”

我点点头,古斯塔沃又拍了我一下,让我去练习。

“那你刚才打得跟狗屎一样的拳是怎么回事儿?你刚才像服装店里的木偶一样,弯着身子,像猪一样暴露自己,这是怎么回事儿?他应该忘记你会打那种拳。听仔细了,年轻人,我告诉你,丑话说到前面:假如那天晚上,我看到你不着边际,打出这样的勾拳和上勾拳,我发誓,我会马上认输,停止比赛。假如时机没到,你轻率打出一拳,我发誓我也会停止比赛。我告诉你,你把我说的话记到心上:这次比赛,假如你赢了的话,那也是勉强赢的,或者说你有耐心,等到了最好的时机。”

古斯塔沃就是这么想的。他训练我,把我当成普通的拳击手,他让我用直拳回击直拳,他让我站在擂台中间,开始对我的对手发起进攻,并和他保持距离,然后用刺拳折磨他。古斯塔沃很确信,能够扭转局面的,只能是那种出人预料的一击,一记短拳,短距离一击,干脆果断,充满力量和意外。这个方面,他让我做了很多练习。他在那里指挥擂台上的我,他定了这样的规则:当他忽然拍手,我应该向一边或者另一边躲闪,然后很快连着打出两拳或者三拳,最后转身,可能的话,我要用一记直拳来侵扰对手。当我的动作做得不错的时候,他会鼓掌两秒钟,然后喊道:好!当我动作做得不连贯,或者有漏洞的时候,他会用一条毛巾,或者从地上捡起的拳击手套打我,用脚踢我,骂骂咧咧,用那黑人歌手般的声音叽里呱啦说我一通。

在比赛前一个星期,他说我已经准备好了,最后几天,我应该安静地休息一下。我应该去跑步,一种放松式的跑步。就这样,我还是去拳击馆训练,只是跳一个小时的操,然后最多练习两个回合,只是为了保持身体的灵活性,戴着拳击手套活动一下子。

我已经锻炼得很充分了,谁也拦不住我。在拳击馆,我看着镜中的自己,感觉我已经准备好了,就像一个真正的冠军。在拳击馆,我就像是在准备世界冠军赛,我是泰森、阿里还有苏格·雷,以及其他各个时代的冠军,他们都在那块舞台上跳跃过,他们都在镜子里看着自己的眼睛,就像角斗士一样。

关于这场比赛的博弈,好像已经攀升到一个天文数字。押在我身上的赌注是三赔一,他们说最后“山羊”会把我打倒在地。他们说我是一个不错的拳击手,但是从根本上来说,我只是一个“芭蕾舞女”。上台之后,我会吓得屁滚尿流,一上台就乱打一气,就像在“帐篷”看到的那个罗马拳击手一样。有人甚至说,我第一个回合就会输掉。还有人说,“山羊”会在铃响了之后跳上擂台,会低着头走到擂台中央,他会躲过我的两记刺拳,就像他平时最擅长的那样,然后他的拳头会像暴风雨一样密集地打到我身上,要把我救出来,古斯塔沃不得不用一把电锯把我们锯开。

走运的是,也有一些人很喜欢我。有人说,我对于任何对手来说,都太快了,非常准确而且技术很好。如果你想逞强,那就没戏了,你只能严格防守,滴水不漏,还要躲过我的那些打向双眼之间的右直拳。还有人说,“山羊”根本就没有机会靠近我,他会被我那些暴风雨一样的刺拳打懵,那些暴风雨一样的拳头中,会出现一记重拳,无论是谁,都会被打倒在地。我有没有参加过比赛并不重要,因为厉害就是厉害,表现不表现出来是另外一回事儿:你牛就是牛,其他人只能对你鞠躬。

另外,还有一类人犹豫不决,那些人可能看得比较长远,他们真猜测不出,事情会向哪个方向发展。这些都是见过我们俩的人,而不是光靠想象判断。在过去的三个月里,他们来到拳击馆看我们,看着我们训练。训练完之后,你可以看到他们,在拳击馆最里面,他们和某个人聊天,一边微笑,一边摇头。他们搞不清楚这两个男孩,谁能占上风,他们两个截然不同,但是同时又很相似。

但是每个人都确信不疑地认为,这会是一场精彩的会面。

忽然间,我就站在这里,在这个方形的台子上,在角落上跳跃,两只拳击手套紧紧地挨着下巴,眼睛闭着,好像在祈祷,头顶上有射灯。在我们面前,还有擂台四周,是一排排椅子,走道里也挤满了人。人们喝着啤酒,聊着天,静静地观看,大笑,或者很专注地思考。他们有的很激动,指手画脚,眼睛里泛着兴奋的光芒。所有这些人来到这里,都是为了看我们,为了看我,为了观看人们谈论已久的“芭蕾舞男”,谈论这位擂台上的王子。我就像一位真正的大佬那样,没有横出江湖,却制造了很多传说。他们来到这里,就是想看看,是不是真的可以相信和讲述那些故事,或者是想见证现实又一次粉碎传奇,就像一个父亲痛打一个说谎的男孩。一个男孩说谎,是因为他想过一种不同寻常的生活,是因为周围的一切让他难以忍受。他们去那里,就是为了看到梦想和现实的决斗,看到真实世界和梦想世界之间的对峙。或者,也许他们只是想看看,到底是天分重要还是努力重要,最终看看,真正的天才存不存在,或者说证实天才只是人们闲谈的产物。整个世界都压在那个擂台上,这时候,裁判来到擂台中间,人群开始寂静下来。我知道,如果我这次输了,我以后的人生会不一样,也许我赢了也一样,但是,这不是我那时候担心的问题。

忽然间,我感到有人扇了我一个耳光,古斯塔沃看着我的眼睛。

“年轻人,”他把毛巾从我的肩膀上拿开,说,“现在尽你所能吧,不要想太多。”

我转过身去,在擂台中间,“山羊”已经和裁判在那里等着我了。我跳跃着过去了,一边放松手臂,来到他们的面前。在他那像一堵墙的额头下面,我隐约看到他的眼睛,我从来都没有这么近距离地看过他,在他的颧骨上面,能看到他的表情,他脸上的肌肉像橡皮筋一样,贴在皮肤下。从耳朵下面开始,他的脖子均匀变粗,肩膀和胸脯就像两块大理石板。他的身体看起来已经像一个成年男人了,他看起来不像个聋子,倒像一头小型的、英勇善战的猛兽。只要看他一眼,就能知道他是个拳击手,那种最好的拳击手。裁判开始讲话的时候,他的眼睛一直盯着我锁骨上方的某个地方。在裁判的邀请下,我碰了碰他的手套,他什么也没有做,只是转过身,回到他的角落,开始跳跃,他的两只手放在下巴那里,就像上次他和那个罗马拳手对打,我在“帐篷”剧场看到他的时候一样。

噢,天哪,我在开什么玩笑?他是一个真的拳击手,一个名副其实的拳击手,那些真正上场作战的拳击手。而不像我,一直关在拳击馆里,说服自己,也让别人说服自己是一个天才;而在拳击馆之外,为了得到拳击手这个头衔,有人真正在奋斗,在拳头声中,真正在流血流汗。我以为自己是谁呢?

钟声响了,我来到了擂台中间,我和“山羊”碰了碰拳击手套,我们第一次相互看着对方的眼睛。所有的一切都要重建,我左手臂抬起来,挡到我的眼睛前面,右手臂挡在我的脸颊上,双腿开始跳跃,双臂就像下雪一样开始打出直拳,一记接着一记,事情本来就应该这样。这些动作都是出于本能,像自动播放一样。我们的拳击手套碰过之后,我的内心开始宁静下来,现在就只剩下我和这个半大小子,我们面对面。他低着头,躲在他的拳击手套后面,就像一只山羊。我的拳头像雪花一样打了出来,他一个接一个地躲过,或者用拳头化解。他时不时向一边躲去,打出一个勾拳,或者一个上勾拳,但是拳头不是很果断,就像在试探。

我的双腿在那张绿色的地毯上跳跃,就像脚下有弹簧一样,我跳跃、转身,然后打出左直拳、右直拳,但动作并不是那么果断。我看到“山羊”躲着我,有时候他也回击几下,他的眼睛从来都没有从我身上移开,他那两只黑色的眼睛,就像两个黑洞,就像渔夫用的鱼线,勾在了我的身上。

我想,在这擂台上面,对于我们来说都一样:他从来都没有听到过任何动静,我忽然间也变成了聋子。我在想,在铃声响起的时候,会不会出现某种魔力,他就像我一样:除了放慢了的心跳声,听不到四周的叫喊声和其他声音。忽然之间,我意识到我们是同一类人,两个倒霉的边缘少年,为了他们的生命做斗争,为了那片四方形的、被现实污染的地方,在这个地方,事情按照自己的方式发展,把所有一切重新排列在一起。忽然间,我有一点儿明白,我们两个人中没人能胜出,我们也没有什么可失去的。

这个游戏平静、干净漂亮地向前进行了几乎三个回合:我和他保持距离,只要看到有机可乘,我就打出几拳。有两次,我很快打出了右拳,就是为了证明我不是一个傻子,也要让“山羊”记住这一点。我在四处跳跃着,两个拳头举得比较高,占据了擂台的中间。我有时候会用两记拳头,把山羊逼到角落里,然后马上抽身而出,不冒陷进去的风险。一切都太顺利了,我有一种感觉,就是那个狗杂种正在那里嘲笑我,在那大理石一样的额头下面,他在窃喜。他就像一个西藏僧人一样在等待,等着我犯错,或者等着我开始疲惫。然而,他一点表示也没有,他看着我跳来跳去,在擂台上旋转,在他眼前跳跃。他的眼睛一直盯着我,就像一台机器,一刻也没有错过,他抬起脚尖,轻轻地弹跳了一下,很精确地躲过了我的直拳,他时不时会打出一记上勾拳,或者比划一个两连击。也只有一两次,他鼓足了力气,我听见那个拳击手套果断、有力地向我打来,把我的胳膊肘逼到肋骨那个地方;他会用一记强硬的勾拳,非常有力,让我的身子踉踉跄跄。这些拳头和其他进攻差不多,但是那些拳头就好像在对我说:小姑娘,你要小心点,你想跳多久就跳多久,迟早你都会露出马脚,你都会被绊住,这只是让你尝尝。

第三个回合的最后,就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我一直在那里跳跃,打出右直拳,这时候,我的一记左拳从颧骨那里打出来,就像弹簧一样,忽然间,我看到那个小男人从一边跳了起来,我听到他打过来三拳,先打到我的肚子上,然后是下巴。我不知道,这三记砖头一样的拳头到底从哪里冒出来的,它们落在我身上的某个部位,把我打到绳子那里。我忽然间什么也看不见了,裁判出现在我的眼前,他留着画家达利那样的胡子,他把手放在我的眼前,像卡通片里的人物一样,他的嘴唇在动。我的手扶在绳子上,这样我才没有摔倒。古斯塔沃在一边,想告诉我什么。“山羊”在他的角落里,一边跳跃,一边从拳头下面看着我,目光就像一个杀手,周围的人都在鼓掌、叫喊。我看到裁判的一只手,指头一根一根地伸了出来,先是第一根,再是第二根,然后他拉我站了起来,我上下活动了一下脑袋。有人肯定地说,他听见我说我没问题,但我不记得自己说过这话。裁判不再数数了,他把手放下来,握着我的手套,一边说话,一边用前胸的衬衣擦手套。我继续点头,想说:是的,希望这样就可以了。裁判一下子离开了,叫“山羊”过来。他好像比刚才高了二十公分,重了十公斤,肌肉都鼓了起来,他像巨人一样向我走来。我真想像卡通片里的人物一样,睁大眼睛,一溜烟跑掉,但是我不能,我还不能确信我能移动身体。我除了待在拳击手套的后面,靠着绳子,等着那个巨人过来,没有别的办法,并希望他的进攻不要那么凶猛,因为距离这个回合的结束已经不远了。那个巨人来了,勾拳像雨点一样打在我的身上,先是像机关枪一样打出五六拳,后面的拳头慢一点,但是更加有力,一拳又一拳,木桩一样打在我的身上,就像是从二十米高的地方落下的铁毡,很多拳头都打在我胳膊肘附近。那些拳头,不仅仅是打在我身上,好像还要说明一个问题:那些拳头都不是致命一击,没有决定性进攻的速度、准确度和出人预料,而是要给我一个教训,带着教训人的那种强度和节奏。“到现在为止,都只是玩玩儿。”有人这么说,“现在,到动真格的时候了。”是的,幸运的是,那个回合剩下的时间很短了。

事情并没有那么重要。那个身材短小的男人,很清楚地知道该什么时候让我回家。他在等待这个时刻,用那些打向肋骨的拳头,让我晕头转向地倒地。他按部就班地让我回家,让我心服口服:游戏已经结束,现在要动真格了。

我真是个笨蛋:只三个回合,就像那个罗马的伙计一样,我跟他下场一样。我有些沉不住气,想着他找不到打进来的突破口,所以就自以为是,打出那一系列又准又狠的拳头,但是并没有如愿。尽管我没有像那个罗马拳击手那样陷入惊慌,但是我还是表现得很没头脑,“山羊”是来惩罚我的。

我很诚实,但是关键不在这里,也不在于忽然之间,我意识到了什么是真正的拳击比赛,什么是真正的拳击手,什么是真正的打斗。当然,也不是我的人生忽然发生了转变,也不是我感觉到我失手了,我正在输。

不,关键在于:忽然之间,魔法没有了。忽然之间,在那一系列拳头打出来之后,我倒在了绳子上,外面的嘈杂、叫喊,以及其他声音像一辆装满货物的火车,碾到我身上。那些拳头打过来,并不是慢放的效果,我失去了那种神奇的感觉,那种之前可以让我轻松对付对手的魔幻般的感觉。也就是说,在我眼里,一切动作都是慢放的效果,这使得我在拳头打出来之前,就能够采取应对的动作。忽然之间,我的眼前,现实又重新组合,还原到它本来的样子,带着它本来的速度,这件事情让我感到恐惧。

古斯塔沃拍了我三四下,他问我怎么样。后来,他告诉我,我一直在说:“一切都很正常,没有问题。”他并不相信一切正常,但是我一直在重复一切正常,他就相信了,因为我没问题,对他来说,也没问题。

假如要我回想我人生中最艰难的时刻,假如要我把人生中最艰难的那一刻挑出来,标注出那就是最艰难的时刻,我想我会把第四和第五回合的那六七分钟提出来。在那个时候,“山羊”再也不是一个长着宽额头、眼睛乌黑的聋哑男孩,忽然之间,“山羊”变成了生活本身。他抓住我,然后把我从那个游戏世界拉了出来,在那个世界里,我是一个了不起的天才,在我的眼里,别人的动作都是放慢的;生活化身为那个小个子男生,开始教训我,打得我不得不求饶。我在擂台上跳跃,试探着打出几个直拳,但是这个肌肉男像疯狗一样粘着我,他低下身子躲过我的进攻,趁机用他木棒一样的拳头,打到我的肝上、肋骨上、下巴上、手套上、肩膀上。在我的面前,他气喘吁吁,他向侧面走半步,连击三拳,非常有爆发力,可以把一扇门打倒在地。幸运的是,有时候这些拳打得没那么准;幸运的是,作为拳击手的直觉反应,让我能够躲过那些连击。

两个回合,还有一辈子的教训。但是,他也有犯错的时候,在第六个回合的时候,他也很累。他无数次地击中我,但我还是在那里跳来跳去,在他的面前,我没有倒下。我展示了我的实力,无论体格怎样,还有着小公鸡一样的脖子,我还是站在那里,没有倒下。

有人认为,那是他们看到过的最精彩的比赛。我不知道,我不相信,假如那是真的,那也是因为最后的两个回合。前三个回合,我都像一只小公鸡一样跳来跳去;有两个回合,他惩罚了我;但是现在他累了,我也回到了现实。忽然间,我们在擂台中间,互相盯着对方,就像两个真正的拳击手,汗流浃背,浑身臭烘烘,心里很害怕,也很疲惫、愤怒,为了赢取这场比赛,两个人都可以付出一切。我们俩都意识到这一点了,我们的拳击手套相互碰了碰。擂台中间,我还在那里跳跃,他用三连击打中我的身体之后,盯着我,我们相互盯着彼此的眼睛。尽管我们的嘴唇没有动,但是我确信,我们在微笑,我们把手臂放在身子前面,然后碰了碰手套。周围的声音和叫喊声都消失了,但是那些拳头打过来的时候,并没有慢放,那些拳头,怎么打出来,就怎么落在身上,准确而且有力。

我开始做我最擅长的事情:打出一个又一个直拳,但是我和其他人一样,开始疲惫。左拳,左拳,躲过,转身,转身,左拳,右拳,左拳。他就在面前,头一会儿偏向左边,一会儿偏向右边,等待时机,想从下面打上来,给我两拳那种木棒一样的重击。当他远离的时候,我又粘着他,屏住气,打出两个直拳,不知道从哪里获得的一点力量,希望那两个像铅球一样打在他肩膀上的拳头,能继续发挥它们的作用,而不是像两个漏气的轮胎,把我扔在路上。出拳,躲过,出拳,直拳,直拳,左拳——右拳,挨打,挨打,挨打,躲过,向后退一步,直拳。

所有人都站着,第六个回合结束的铃声打响之后,当我们最后一次又待在角落,所有人都在那里鼓掌,就像在剧院里那样。我很乐意想象:我妈妈也在那里,在大厅最后一排,在那里哭了起来。

古斯塔沃不停地对我说:“你非常了不起,非常了不起。加油,这是最后一局。了不起,小伙子,现在就剩下一个回合了。”我没有听他说话,我看着那些鼓掌的人。古斯塔沃的肩膀垂了下来,我看着角落里的“山羊”,也就是穆格奈尼,我在想,在我的人生中,我还会和谁一起分享这么伟大的时刻。

裁判开始计时,铃声最后一次响起,我们的手套又相互碰了一次。我们重新开始全力作战,做我们应该做的事情,我打出我的那些直拳,然后跳来跳去,他低着头向我走来,把硬木疙瘩一样的拳头打在我身上。有时候,我的肚子狠狠地挨两记右拳,有时候,他会挨几记干脆的右拳,或者一记打中下巴的直拳,有时候,我的拳头会让他打一个趔趄。我们没有喘息之力,一拳又一拳,躲过,右拳,左拳,右拳,左拳,左拳,左拳,躲过,躲过,击中目标,向后退一步,左拳,右拳。手臂像铁锚一样沉重,两条腿就像刚刚楔到地里的木头,很难抬起来。我不能再跳舞,我在擂台上走动,打出我的直拳,尽我的全力进行防守,在他打过来的时候躲开。

贾诺在给整场比赛录像,我可能看过五百次那段视频,每一次我都在想,台上那个消瘦的男孩,就好像在用生命作战,那个人是不是我。我在想,我还有没有那时的勇气,那些勇气每分钟都在消失,或者说,我失去了那些勇气:都埋藏在房子的砖头中间,消磨在房门油腻的拉手上,或者埋葬在我妈妈的坟墓里。

但是,古斯塔沃说得有道理,“山羊”落入了一个陷阱,他想要得到的太多。那是一场非常棒的比赛,我们已经在等着裁判评判。我已经明白这一点,但是他没有明白,他想要最后一击,他想要一个有保证的结果,一次性地澄清谁是最厉害的。他尝试趁我不备,一记右直拳,又长又快直击我的下巴。我得诚恳地说:如果是前面几个回合,我可能就挨上了,可能我不会料到有一记拳头在打向我的下巴,像一辆火车那样迅速。但是,那时候不一样,距离比赛结束还有几秒钟,那时候,我已经没有什么顾忌了,我要挡住所有进攻,他已经比通常要慢一拍,我能预测到他的动作。我几乎是看着那记右直拳打出来,我想说我已经准备好迎接了:以腿为轴心,然后打出后面的连环拳,尽管后来我就是那么打的,但一切纯粹都是自动的,就好像是有人在支配我。我不知道,也许这就是天分,就像什么东西从手中滑落,不管你愿不愿意,我们都受制于这些东西。

“山羊”期待的是我的两记右拳,他躲向一边,然后用一个右勾拳打向我的肝部。他向后退了一步,整个手臂都伸了出来,打出那个右直拳,非常标准的动作。我以右腿作为轴心,向后转身,这时候我的一记上钩拳,从“山羊”手臂下面,打中了他的下巴,紧跟着是一个右勾拳,让“山羊”飞向绳子。我本不想打出那个直拳,我真的不想,但是事情就是这样发生了,不由自主。假如一切能重新来过,我会避免打出最后一击,真的,我会避免那一拳,我不愿意那愚蠢的一拳,决定了两个人的未来。我会放弃那个勾拳,看着那个男孩摔向绳子,我会让他知道自己犯的错误,然后,我会向后退几步,等着最后几秒成功过去。但是,当我在那里的时候,我没有别的选择,无论如何,在那种时刻,你根本没有办法控制发生在你身上的事情。那记右拳打了出来:正好“山羊”正冲向绳子,一枚导弹从我的脸上发出,我不知道从哪儿来的这枚导弹,直冲向了对手的下巴,他被打了出去,落在距离我一米的地方。

裁判把我推开,让我待在角落里,然后开始计数。结束的铃声响起时,他刚好数到六。古斯塔沃和老黑决定,以铃声为准结束比赛。我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在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才会做出这些决定,才会采用那些规则。因为最后你没办法了,只能抛硬币,有头像的那一面是铃声有效,有十字架的那面是铃声无效。那时候的情况就是这样,是有头像的一面朝上。但是我们说,一切都在我们的掌控之下。

归根到底,那些规定并没有那么重要。我们双方都知道事情是怎么回事儿。“山羊”知道,我知道,古斯塔沃和老黑也知道,那天挤满拳击馆、懂得一点儿拳击的人都知道。

铃声响了,过了几秒,穆格奈尼被抬到了他的那个角落。他们不慌不忙地把他的手套拿开,把嗅盐放在他的鼻子下面。当然,老黑告诉他,是铃声救了他,无论如何,这样收场也不错,这是一场非常精彩的比赛,是他看到过的最精彩的拳击比赛之一。

古斯塔沃从擂台角上按摩着我的肩膀,然后拥抱了我,对我说恭喜,然后又对我说我非常了不起。那天晚上,我获得了所有想要参加的比赛的入场券。我不明白,忽然间一切都结束了。我打完了比赛,我还站着,假如不是铃声响起,或许我还能取胜。现在,我觉得非常虚空,只觉得我要面对剩下的日子,所有一切都需要另做打算。

教练员把毛巾放在我们的身上,让我们站起来,向观众致意。所有人都站了起来,和我们一起鼓掌,他们打着呼哨,大喊着我听不懂的话。裁判说还需要最后决议,他把我们叫到擂台中间。“山羊”是低着头走过来的,一边按摩着脖子,就像一个害羞的男孩。他现在一点儿也不像刚才那个痛打我的巨人,就连眼睛也变得更加清澈了,额头也没有那么厚重了。我在想我应该怎么表现,假如我现在看着那时的照片,我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东西,我只是看起来非常累,也许有一点不安。

我们俩一个站在裁判左边,一个站在裁判右边,他用两只手拉着我们,我们等着最后的决定。我们都站着,在射灯下面,汗水晶莹发亮。观众忽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站着,等着结果,他们像看英雄那样盯着我们,真的就像电视里的拳击比赛。我在想,我的外号会不会继续是“芭蕾舞女”,他依旧是“山羊”,或者这些只是小孩的玩意儿,过一段时间就会被忘记。

有个声音从某处发出来,穿透墙壁,宣布:最后为平局,这场业余拳击比赛的裁判最后一致认为,这次比赛,双方为平局。

就像任何一场比赛一样,大厅里炸开锅了。有很多人鼓掌,抬起手来大喊:好样的!有的人把手上的纸片扔掉,高喊:真是乱来!还有人喊:骗人!有人笑着摇头,有人很满意地点头,有人摆了几个拳击姿势,已经准备好给没有来的人讲述,想找到正确的语气和色彩。

裁判把我们两人的手都抬了起来,“山羊”很矮小,他被拽了起来,身子有点歪。最后裁判放开我们的手,又和我们握手,恭喜我们。

这个时候,我和“山羊”面对面。我很高兴地回想着第六个回合时,他双唇间的那个微笑,尽管那时候没有人留心。现在,我们忽然站在那里:没有戴手套,非常近距离地看着对方。比赛结果已经见分晓了,我们已经没有作战的武器了,我们收回了自己的生命,两个人都在想着以后的事情。我们在擂台的中间,很快拥抱了一下,都感受到彼此汗津津、赤裸的上身。他很吃力地对我说了一声谢谢,我也对他说谢谢你。但是,我们真的都不知道我们在感谢什么。

结束了这场比赛,一切都恢复到之前的样子:我起床,去学校学习,取得好成绩。但是一切又都不一样了,所有一切忽然都成了真的。也许这就意味着成长,意味到事情的真相。当我想起这件事情时,我觉得既吸引人又伤心,就你所知,你不能过另外一种生活,你会带着一丝忧伤说起这些。

我开始喜欢上钢琴。忽然间,我意识到我在钢琴方面也有天赋,不管我喜欢不喜欢;忽然间,我感到那个死聋子贝多芬进入到我的生命中。尤其是,我意识到他的音乐很伟大。

是的,我还是继续训练,但是这也发生了变化。现在,我真的是最强的,毫无疑问,但是我只是和其他拳击手、其他男人一样强大,并不拥有那种传奇的、超自然的力量,而是像正常人一样散发着汗臭。就像在拳击馆外发生的事情一样:现在我真是一个衰人,不能过上应该过的生活,我不是漫画中的神奇人物,不是彼得·帕克或者卡拉克·肯特,随时准备用他们的铁拳拯救世界。现在,我像其他人一样,只是一个普通人,别人聚会不邀请我,我没有摩托车,我不能晚于十二点睡觉。这个世界上曾经有个地方:四方形,由绳子围着,我在上面和“山羊”打过一场比赛,这已经不重要了,这不能改变我的身份,也不能解决我生活里的问题。

比赛过了三四个月之后,有一天我收到了一封信,信封里有一枚奖牌。奖牌上面写着:吉·高迪拳击擂台赛,轻量级冠军。

我一点儿也不知道这枚吉·高迪奖牌是谁的。我去拳击馆,把奖牌给古斯塔沃看。他在写字台后面,伸手把奖牌拿过去,小心翼翼地在手中翻看。

“吉·高迪是在博洛尼亚附近举行的比赛,每年都有。”他说,然后看了我几秒:“你不知道今年是谁赢了吗?”

“我不知道。”我说。

古斯塔沃拿起电话,拨了一个号码,等了几秒,手里还在把玩着那枚奖牌。

“喂!”他说。

“……”

“你好,保利诺,我是古斯塔沃。是的,一切都好,一切都好。你呢?”

“……”

“嗯,不错,我很高兴。”

“……”

“嗯,还想怎么样,事情就是这样。听我说……”

“……”

“是的,是的,差不多。听我说……”

“……”

“哦,你也知道。听我说……”

“……”

“不,没事儿,我想知道,你有没有去高迪?”

“……”

“这样,只是好奇。我现在没有人,我……”

“……”

“啊,好的,恭喜。”

“……”

“是的……”

“……”

“是的……”

古斯塔沃垂下眼睛,看着手中的奖牌。

“是的,你听我说,你有没有轻量级的人?”

“……”

“不是,嗯。你知不知道谁赢了?”

古斯塔沃抬起眼睛,看了我几秒,点了点头。

“啊,这样啊,第二个回合。精彩的比赛,不是吗?”

“……”

“好的,非常感谢。保利诺,我们见面再聊。”

“……”

“当然,也谢谢你。再见,帅哥。”

古斯塔沃挂上电话,把奖牌扔到桌子上,然后看着我。

“这是'山羊’的奖牌,他在高迪K.O获胜,第二个回合获胜。他说那个可怜虫上了擂台,根本就没有喘气的机会。大家都说,他能扛到第二个回合,已经很不错了,他后来弃权认输。”

“为什么这块奖牌在我手里?”

这时候古斯塔沃好像比平时矮了一截,或者是我长高了。

“我不知道,孩子,我想不出来。”古斯塔沃轻轻地摇了摇头,嘴角下垂,好像陷入了思考。他看了那枚奖牌几秒。说实在的,想法肯定是有的,但是我装作什么也不知道。

我想这可能是一个礼物。我想这可能是一种象征或者供奉。我想到很多东西。但最后,我决定还是随它去吧,无论“山羊”这个举动是什么意思,任何语言都是多余的。

过了一个星期,同样一个信封寄到我家里,是一枚新奖牌。这一次,奖牌上写着:轻量级比赛意大利冠军。

第二天,我直接来到了老黑的拳击馆。当我进去时,所有正在训练的人都放慢了节奏,有的人甚至停了下来,有人弯腰对旁边的人低声说了些什么。我感觉自己就像拳手洛奇在多年之后,回到了“阿波罗”拳击馆。我问老黑在哪里,有个小伙子正在打沙袋,他很客气地告诉我,老黑在他的办公室里。

“那穆格奈尼呢?”

“谁?”

“山羊。”

“对不起,我今天还没有见到他,可能他待会儿来。”

“谢谢。”

“不客气。”

“办公室在那边吗?”

“是的,在那边。”

“再次谢谢。”

“不客气。很荣幸。”

我已经预感到这次到访会有人说闲话。我感觉到报纸的头版头条上会出现这样的文字:《“芭蕾舞女”提出新的挑战》、《比赛有猫腻:需要重新举行,两位裁判被调查》,或者说《“芭蕾舞女”要求公正》。

老黑的办公室是位于拳击馆尽头的一个小房间,有一扇玻璃门,玻璃是毛玻璃,上面有花纹。我经过那个擂台,上面有两个戴着头盔的男孩,他们停下来看着我经过。我当时站在那个擂台上,身上涂满了凡士林,感觉到丝丝寒意,那好像是昨天发生的事情。我感觉自己好像一个士兵,在战争结束十年之后,回到了打仗的地方。十年。那个男孩上了擂台,确信自己有超人的力量,能看到一个放慢的世界,不会流汗,一切都很容易,认为有个地方能不受自然规律的支配,那个男孩似乎已经很遥远了。就像那个痛恨钢琴和他周围的一切、那个相信故事和现实一样的男孩已经死了。如今,我进到拳击馆,我的脸上只是比当时多了几根胡须,当时我进去是为了在擂台上获胜,或者说我迈出的脚步是另外一种节奏,那种节奏很沉重。这样的脚步,会伴随着我整个人生。

老黑忽然打开门出来了,喊了一声:

“怎么了,懒东西,你们死气沉沉,在干吗?你们还练不练?是不是我得一直在那里……”

他看到我,忽然停了下来。

“您好。”他对我说。

“您好。”我握了握他的手,“我想和您谈谈。”

“我的天,很荣幸。弗兰克,出来,你先去吧,我们待会儿再谈。”

一个穿着灰色运动装、汗流浃背的男孩从办公室里出来了,点头向我打招呼。

“你们接着练!”他关上门的时候,吼了一声。然后他转过身,捏了一下我的肩膀,微笑着说:“你能来这里,我很荣幸,你还好吗?”

“还不错,谢谢,都还好。”

“你还一直在训练?”

“是的,一直在训练。”

“我很高兴,如果不训练,那将是个遗憾。你想喝点儿什么吗?”

“不,谢谢,真的。”

我们像两个三十年代的匪帮,就差穿上雨衣,戴上那种毛皮帽子了。

“我想告诉您,”我从口袋里掏出那枚高迪的奖牌,展示给老黑,“前一阵子,我收到这个。”

老黑从我手中拿过奖牌,坐了下来,在写字台上伸直了身子,手肘放在垫子上,叹了一口气。

“我想这应该是'山羊’的。”我接着说。

“我很清楚,那是我让他赢的。他本来都不想去参加那次比赛,他说去了也是浪费力气。也许他说得有道理。”

“无论如何,昨天我收到了另外一枚奖牌,是意大利冠军赛奖牌。”

“还有那枚?”

“是的,还有那枚。”

我把第二枚奖牌放在桌子上。

老黑盯着我,然后倒在他身后的小沙发上。

我不知道怎么回应他的目光,但我觉得他心事重重。

我们两人都没说话,待了一会儿。老黑还在手上把玩着那枚奖牌,时不时会很快抬头看我一眼。

“你知道'山羊’住在哪里吗?”我最后问他。

老黑看着我,皱了皱眉头。

“为什么这么问?”

“为什么?因为这不是我的东西,这是他的奖牌,是他赢的奖牌,我不想要。”

老黑看了我几秒钟。

“小伙子,”他说,“'山羊’不想要这些奖牌,你还给他,会让他尴尬。他和我们所有人一样,都知道那次比赛你赢了。你是最厉害的,这就是他想告诉你的,你什么也不用做。你们俩是一类人,但是你强一点,你在擂台上已经展示出这一点,用拳头说明了这个问题。别再追究了,享受你的成功吧。”

当我出去时,我想走着回家。我有点儿忐忑。我知道那是男人之间的事情,我那时候还不是很习惯。

陈英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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