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考虑我和你的生活，用两种生活布置一种生活，将两座城市并为一座城市。
——《过去生活的片段》
天空阴鸷，雪花像天幕抖落的粉尘。脚下开始变得粘滞而湿浊不堪，寒气裹挟着双脚，令人麻木。我再次拿出七堇年的《大地之灯》来翻看，漫天翻飞雪花覆盖莽原，天葬台上的秃鹰，酥油茶静静地用文火煮着。封面上落的尘像这年落的雪一样厚重。我记得我第一次读它，在床头亮着一盏暖黄色的灯吹着电风扇的房间里，彼时气候寒烈，盖冬已深沉，我裹紧了大衣穿行于空荡而阒静的人行道，寒风萧瑟。那时我喜欢它的理由是来自南方的我再远也只到北纬30度的杭州，未曾看见过被飘雪笼罩的城市。
后来在读大学的第一年，遇见了一场没有任何记忆存根的场景，下雪了。就算是坐着因为路面结冰而行驶缓慢的公交车，也要去西湖看看断桥残雪。这是我曾经对雪的一种表示。可是我终于失掉了当年的热忱，我甚至不再知道我的热情所在。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当我不再愿为自己的生活而忙碌或为心中贪恋已久的景色驻足的时候，我想，我是无动于衷的。
四年前我与高考面面相觑，每个忙忙碌碌的白昼和每个心事重重的黑夜像一颗颗钉子将生活的框架牢牢钉死。只是那时候朋友都还在身边，他们笃定地坐在我身旁，以至时常让我产生妄想，我以为生活会一直这样下去。每日学习至夜深，于回宿舍的途中仰望头顶的稀疏星辰，没有孤独。只是这么多时日过去了，连回忆都成了心酸，只剩下自己孑然立于命途之上。
毕业的第一年，非常怀念高中生活，暑假就回到母校，那里紫藤萝茂盛的盖满整条小道是我必经的地方。穿过它，迎着楼梯上去，就是各年级的教室，在那里我撞上无数灼灼的目光，教室里的他们像极了当年的我们，那时的我们也曾如这般张望着窗外穿着嚣艳服饰的回访人群，我们曾在他们身上看到过自由。突然意识到我们就像是被重复印刷着的纸张，一届一届的学生，一沓一沓的纸，我们被安置进来，等到我们身上被印满了东西，终于也像是一张被写满的考卷一样被递交，投递至不可预测的未来。转眼时间过去，如今我看着他们重复着我们的经历，顿感人生命深处之雷同，或许在我们的青春里都有位相似的梦。所以，也有那么一瞬，我希望成为他们，回到原来的生活，被生活圈养起来，依旧还是不知天高地厚，我们不需要理会外面的世界，吵吵闹闹，插科打诨，还有老朋友簇拥身旁。因为经年以后，我终于懂得，其实没有朋友坐在身旁的生活，才是真正的不自由。那一大段时间，停靠在心里，终于成了一大片难以餍足的空虚。教室里陈设依旧，一切熟稔的感觉。只是此刻走过窗前的我更像是一块冰冷而骄傲的玻璃，带着我自由的光芒，冷冷地反射着众人羡慕的目光。
推门进办公室的瞬间，看见几张熟悉而新鲜的面孔。时间之刃将我们细细雕琢，但毕竟我们曾朝夕相处，一种久违的感觉像久蛰心中的寒螀，终于又开始撕嘹。我一时尴尬到不知所措，只痴傻地站着保持了缄默，恍然如梦之感。我的过去和现在突然变得像从一个杂货箱中倒出的杂物，散乱地落了一地。我以为昨日又回到了我身边，可我们又的的确确在各自远行，彼此相隔，隔着时光结下的厚厚的老茧，终于没了太多言语。我们又忍不住讲起过去生活的片段，讲到那些溃烂的回忆，感情的滥觞。有时候觉得自己也许是倦了，眼前的喋喋不休更像是一场仪式，用以祭奠连我们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垂死的青春和逝去的光阴。我说，我们都该过自己的生活了，可内心的某处却又耿耿于怀地难以割舍。但是，每当我们抬头看天，看见头顶的天空依然广阔，星辰依然点缀天幕，我们就该清楚，往事的溃败离去，并没有带走我们的世界。无论谁成了我们生命中的过客，匆匆离去，至少我们都还留有一间看得见风景的房间。
夜晚与朋友出去，坐在小酒吧昏暗的灯光里，嘈杂的身音漫过耳际。我听着他们谈及现今的生活，迷失与失望，渐渐悲从中来，却不知是为己还是为人。洋酒灌入喉肠，饮得悲伤嚣艳起来，心里想到的只有一醉方休，如此最好。我看着眼前的少年，他们与我一起穿行过青春的战场，如今人马皆休，走到生活的深处去，却被伤得遍体鳞伤。可我相信伤口终将愈合，明日我又会以新生的血肉来抵挡残酷的世情，那些伤将成为我们最坚硬的铠甲，就像海明威说，生活总是让我们遍体鳞伤，但到后来，那些地方一定会变成我们最强壮的地方。
离开酒吧的时分夜已深浓，天空飘起细雨。酒精麻痹的神经让小脑失去了平衡，被朋友拖到他家睡下，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竟也就清醒了。因为宿醉，没有跟朋友打声招呼，就悄悄地离开了。我不想惊动他也许会微笑的美梦。坐上车，在最角落的位置，埋下头，像一只被人弃之墙角的破旧麻袋。我望向车窗外阴郁的天空，轻雨洒然。一种落寞，就像是烟火坠落以后，剩下的一些，冰冷的无关紧要的东西。
然后生活又回到形而上的循环往复之中，我回到自己的狭小空间，蜗居其中。窗外又是华灯初上，我看着远处升起的万家灯火，那么多窗口，那么多故事，就像是满眼的璀璨繁星，可是它太小了，没有人能读懂他们的故事。而我也终将成为他人眼中看不见故事的小窗口，只吐出些如豆灯光，惹不得旁人半点关心。
周围的长街短衢寂寂地穿行过这里，像是暗流涌动的粗糙血管，带来人群，带来车辆，为这个城市注入生命和营养。我把自己埋进被窝里，听见人群喧闹，车辆驰过。长夜未央。突然觉得这座城市就像是一个跳动的巨大心脏，人群于此生息。而我就蜗居在它最华丽的伤口之上，带着我溃烂的关于另一座城市的记忆。在这样的时刻，只有它还给我热，给我梦想。这样的伤口，它像极了所有我青春里留下的伤疤，像皮鞭抽打着陀螺，它令我动了，也令我痛了。
可是，有谁会在乎这一道疼痛的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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