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西是我的外甥，他的妈妈是我远房的堂姐。堂姐年纪与我父母相近，因此，大西虽然在辈分上是小辈，年纪却比我大两岁。我们常常玩在一起。
大西小时候很调皮。他身体结实，四肢粗壮，走路很快。再加上遗传了他爸爸的耸肩，走起路来摇摇摆摆，活像一个流里流气的小老板。他有点少年老成，额头几丝抬头纹横亘在那里，抬眼睛看人的时候纹路更深；声音粗哑，语速较快。刚会说话的时候爸妈带他出去，邻居们新奇他皱皱巴巴的，争着抱他逗他玩，他张口就是一句脏话骂了出来。邻居们大惊，嘴上不说什么，心里已是不喜。后来大西见到人不仅张嘴就骂，还兼带着往人身上吐唾沫，这更引起人们的不悦。有好心邻居劝他说小孩子应该讲礼貌云云，大西弯腰捡起石子就扔。他人小没有轻重，捡起来的石头有大有小，若是被打中，倒是一件难事——计较吧，他还是个孩子；不计较吧，一旦被打中也不是闹着玩的。于是大家纷纷躲避他们母子，远远地见他们出来，凑一起聊天的邻居要么散了回家，要么转移他处，总之，那一段时间，堂姐基本上处于被孤立状态，每天默默流泪。
后来有一天，没有任何征兆、也没有任何原因，大西远远见了邻居，既不开骂，也不吐唾沫，更不扔石头，而是清脆地问好。大家一开始不敢相信，总以为他后面会憋着什么坏，却发现他问完开开心心地走了，邻居一时之间反应不过来，竟有些不习惯。
之后人们看到大西就不躲了，因为他太热情了。他常常拉着大人要和他们掰手腕；在走过小规模的聊天人群时，十分认真地将在场的每一个人都问候一遍，且每个称谓都不会弄错，“三舅姥”“四婶”“二妈”等等，连排行都准确无误，如果被问候的人没有回应他，他会大声地再问一遍，执着而认真，以至于后来他到了变声期，粗着嗓子盯着一个人大声地问好，那样子像是要吵架。场面莫名好笑。
大西学习成绩很差，但人很聪明。乡下的老师都是以学习成绩来评价一个学生，所以大西不是一个好学生。虽然那时我成绩较好，但因为认识了大西，我知道了生活中有好多事情是所谓的学习成绩评价不了的。
那时候学生中间流行几种游戏，比如摔宝、扑克牌、抓蝉、弹珠等。摔宝就是将纸折成四方形的卡片放在地上，对方以手中的卡片击打地上的卡片，若是卡片因击打而翻过来，那便赢了，卡片作为筹码就被赢家收走。我常常将已经学过不用的课本撕了折成卡片出去玩，每每满载而出，空手而归。而大西则相反，只带一两个出去，用外套兜着成堆的卡片回来。时间久了，我渐渐对摔宝没了信心，甚至不敢出门去看别人玩。但只要大西跑到我家门口，喊一声“小舅，出去玩”，我就立刻从忐忑犹豫变得信心十足，跟着他走进那个竞技场。
学了物理之后我知道这种游戏讲究用力的方法，但当时的我怎么也搞不懂，吃同样的馒头，抡同样的胳膊，胳臂都甩疼了，怎么我一会儿就全输了呢？强装大度地说一句“终于输干净了，我今天本来就是来输的”场面话之后，我东寻西找，找到了大西的斗局。那里已经围满了或赢或输的人观看，于是我也奋力挤到前边加油。
此时大西已经满头大汗了，衣服摊开扔在了地上，上面杂乱地堆着一堆卡片，大西目不转睛，嘴里只说“添”，对方放一个，大西手起宝落，卡片应声翻面，“添”，对方无话，继续放，大西继续抡胳膊，卡片继续翻面，如此反复，像是多年配合无间的老搭档一样，节奏匀顺，几无爽差。不同的只是根据卡片的大小厚薄不同，大西击打的方法和角度各不一样，或是正击，或是侧扇，或是削底儿，或是切角，如是变换。
一阵风似的，大西结束了战斗，对方悻悻然拍拍口袋，说道：“明天再来。”大西不理他。转身收拾地上成堆的卡片，挑了十来个趁手的装到了口袋后，抬头对我说：“剩下的你拿走。”我既喜且虑，喜自是不必说，第二天跟同学们炫耀战果的时候就可以夸张地说“昨天赢了一大把”；担心的是，这一拿可就没了骨气，也没了输得起、放得下的胸怀。拿还是不拿，这是个问题。但他不等我矛盾出个结果，拿起衣服转身就走，留下一堆的卡片在地上。那架势仿佛是说，你要就拿走，不要就扔在那里吧。我赶紧收拾心情，归拢归拢卡片，抱着跟在他身后。他走了一会，忽然转身问我：
“你今天跟谁斗？”
“东街上的大良”。
“明天我找他，把你输的赢回来。”
“明天他可能就不会带我今天输给他的那些卡片出来了。”
“没事，多找他几次。”
除了学习，大西做什么都很厉害，弹弹珠几米开外，弹无虚发，且力道奇大；游泳潜水，犹如杂耍，常常会在十米开外潜入水底，眨眼功夫悄无声息来到你身边，摸一下你的脚跳出水面装吊死鬼吓唬人；无聊之时也仰躺于水面上，四肢不动地随波漂流；玩扑克，无论牌好牌差，都能冲出重围，甚至能在出牌多轮之后准确算出四五个人手中的牌面。堂姐常说，这个本事若是能用到学习上，那指定是第一名。我毫不怀疑，因为大西在我心里做什么都是第一名。
大西年纪比我大，但人前人后他总是喊我“小舅”。那几年人们常常能看到一个趾高气扬的大孩子身后跟着一个怯懦懦的小孩子，大孩子战无不胜，转过身来拍着小孩子的肩膀说些“小舅不要哭，我给你赢回来”诸语。但这个总是保护我的大孩子有一次却被我害得进了医院。
村里有几处无人居住的老房子是我们藏猫猫的圣地。老房子长年空置，据说是上一辈老人去世之后留下来的，家里后人另投他处，所以无人打理。钥匙是不可能有的，只能翻墙或者爬门楼进去。里面蔓草丛生，灰尘满布，有人声的时候充满了探险的奇趣，但到了寂静的时候，那久无人住的霉味就让人心生凉意。大西躲猫猫善于捕捉寻找者的心理，所以我们总是找不到他，他也不容易被我们“出来吧，我们要回家了”的谎话诳出来。那一次寻找者只剩我自己，屋子里喧闹过后的寂静顿时抓住了我，让我害怕起来。于是我急切地跟他说“出来吧，我要走了，他们都走了”。但大西依然不为所动。光线渐渐暗淡下来，屋子里的东西仿佛突然之间有了呼吸一般，到处都有响动，且一步步逼近过来。黑洞洞的窗口，挂着破碎的纸条，偶尔飘动几下，透着一股冷哀，好像随时都会有一个佝偻着身子全身披黑的怪老人出现似的。我很生气大西还不出来，同时放亮声音给自己壮胆，最后一次警告大西：“我要回家了，你再不出来我就往里面扔石头啦。”四周应我以死寂。我捡起一块废旧的大号干电池，使劲一扔，既像兑现承诺，也像与老屋作战，扔完大声唱着歌跑回了家。
当天晚上我正在吃饭，堂姐急匆匆地来到我家。堂姐最是怕狗，来我家从来都要人出去拦住狗之后她才敢贴着墙根挪进屋，所以她有事一般很少进屋，只在窗外喊几嗓子解决。那一晚她径直进了门，狗还没有反应过来，她已经坐在了炕沿儿上，急吼吼地说大西受伤了去了医院，知道我下午和他玩，想知道发生了什么，怎么会左眼肿得那么老高地回家。我心里咯噔一声，避开了堂姐有点失控的眼神，憋着不敢说话。来到他家，大西已经裹着纱布从医院回来了，左眼坟起一个肿包，眼睛已经睁不开了，嘴里一直在嚎叫着。发现我来了，他赶紧闭上了嘴，不说话。我偷偷地跟他说对不起，肯定是我扔的那个电池打中他了。他梗着脖子小声说，没关系，你赶紧回家吧。我在炕边儿站了一会，大西躺在炕上忍着不吭声，堂姐在厨房里忙活，并没什么人理我，我也没话好说，只好步出他家。临出门时回头，看到他又嚎叫着躲着堂姐手中用来热敷的鸡蛋，赶紧走出门，但眼泪却“哗”地流了出来。
后来进入初中，随着学业的繁重，我能出门的时间越来越少，有时间出门也越来越倾向于与同龄人为伴。大西身边的朋友也越来越多，渐渐淡出了我的生活。我们虽然同在一所中学，但碰见的次数并不多，偶尔在他教室门口见到他被老师罚站，也都是匆匆走过，不曾逗留，更没有交谈。后来他没有考上高中，进入了技校读书，再后来我升入了高中，他也已经技校毕业到了省城打工去了。
一个周末，我回到家。吃饭期间妈妈看似不经意地说了一句“大西死了”。我突然顿住。只觉得大西是个很熟悉很熟悉的名字，脑子没反应过来，嘴巴习惯性地问了一遍：“哪个大西？”妈妈说，还能有几个大西，就是你堂姐家的大西。我愣住，不知道说什么好。十七年的生活并没有给我多少应对朋友故去的经验，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只觉得不像是真实应该有的事情。几秒之后问道，他怎么可能会死？妈妈说，好像是前天下午，在省城的游泳馆淹死了。我急说不可能，村里几条大河，无论深浅，大西都来去自如，他水下憋气可以憋三分钟呢，我的踩水还是他教的，他怎么会淹死！妈妈说，具体情况还不清楚，据警察调查，应该是同伴跟他闹着玩，背后推了他一下，他冷不防呛了一口水，再没出来。
我努力回想前天下午，一个平常地不能再平常的午后。那时我还在教室里对着几道数学题枯坐着。外面的阳光很亮，压得四周到处是一片沉闷。教室里氤氲着一股睡意，包裹着老师尖亮的嗓音……一切一如往常，专心的心无旁骛，走神的心不在焉，没有一丝一毫不同寻常。当时的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一边是枯燥昏沉，另一边却是水底夺魂。然而就算上天曾给过暗示又怎么样呢？我肯定第一个想到的不会是大西——我连我妈说出大西的时候都反应不出来他的脸，怎么会将隐晦的暗示与他联系起来呢？
我的伤心哭不出来。堂姐哭得全村都听得到。我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安慰过她，我害怕。我怕一个小孩子说不出来什么值得记取的道理，反倒是惹人伤心；也害怕自己的出现本身就是一种提醒，让她永远不能忘记，虽然忘记是永远不会忘记的，但活着还能怎么办呢？
时隔多年后我常常想起他。想他的时候什么也不做，他粗粗的嗓音就会响起来，执着的问好，一声声的“小舅”，打扑克牌冲围以后放浪夸张的笑声，摔宝时腰马合一的甩动声，游泳时突然出现在你面前的鬼叫声……全都会回来，他也就回来了。
堂姐在四十五岁的时候又生了一个男孩，取名叫念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