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挥死亡

死，因其与生俱来的冷酷、恐惧、决绝，但凡生命体，都尽量规避它；但是它，又与生构成了对立统一体，默契地持守着质量守恒定律，送走陈腐苦痛，迎来幸福新生，完成一个个生命体的轮回。

死，几次与我擦肩而过，大约是死神厌憎我，于是给我以严厉的呵斥鞑伐。战战兢兢、头破血流的我落荒而逃，再不敢贸然抢登那趟生命轮回的班车了。然而，它似乎又是在检测我面对死亡的态度或是在授予我正确对待死亡的秘笈，让我经历许多亲友离世的悲痛心酸场面。最让我灵魂震撼、心灵顿悟的，是我哥哥离世的一幕：

2011年4月2日下午1点左右，我接大侄电话：说他爸不行了。我赶紧过去，来到哥的床前，只见他脸色苍白，闭着眼依座在床上，他已经多天不能躺下了，被肝癌折磨了几年，终于走到了生命的终点。

他无力地睁开眼，朝我点头费劲地说：“你来啦！”我点点头，泪水溢满了眼眶，他又无力地闭上眼睛。我握着哥的手，靠近他耳边说：“理理发，刮刮胡子吧！”他点头算答应了。我叫侄子找理发师来，一会儿，理发师来了。这时，哥自己解开并抽出布腰带，示意给边上的女儿，我随手接过递给侄女，一边的嫂子说：“这是他本命年时女儿为给他冲洗做的，里面还有两块银元。”我说：“哥，吃在肚里是你的，穿在身上是你的，攥在手里的都不是你的。”他又点头表示赞同。

看他那一时不如一时的样子，我对哥说：“先理发吧，要穿衣服你提前说。”他还是点了一下头。我先为他洗脸，他说“刮刮胡子就行了，头也不剃，算了。其实不如交给六书一条龙服务，也省得麻烦。”我们当然没依他的，理发时，他说：“简单点，不要讲究。”刮胡子时，他还是叫不要讲究。

理完发，我与大侄为他擦洗身子准备换衣服，他突然提高声调，急促有力且带着命令的口气说：“快！穿衣服！”穿好上衣，刚把裤子套在他腿上，“快转到那（对面准备好的冷铺）床上！”他又急切地说。我们快速将他转到冷铺上，我赶忙把他裤子穿好，大侄子帮他穿鞋子，这时，靠在二哥怀里的哥在喘粗气，眼看坚持不住了。我说：“哥，衣服都穿好了，你放心去吧！”只见哥头一歪，口水顺着嘴角流到了我的手上，接着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享受66年人生，哥走了，这是下午2点16分。亲人们放声大哭起来。

这时，外面忽然暗下来，跟着刮起五六级偏北风，送来一阵冷雨。我们把他安顿在冷铺上，看着静静僵直躺在冷铺上的哥哥，想到他真的去了极乐世界，去九泉一心一意伺候疼他爱他的妈妈了，因为他与妈妈是同一天祭日——农历二月二十九。

哥在与病魔抗争的日子里，处处表现出一个凡人的不平凡来。曾八次去上海治疗，未要儿女陪伴，只与先他做过肺癌手术的嫂子相携相伴，同来同往，其坚强实在让人佩服。

他对死亡有清醒的认识，也看得开。在医院不治，回家等待死亡的多少天里，仍然不忘看电视新闻，仍然与前来看望他的亲友、同事谈笑风生，从来不提“死”字，似乎这与他无关。在我们兄弟交谈时，我问他后事如何安排，有什么嘱咐。他说：“原本我也想捐献遗体或不保留骨灰，但想想自己只是一个普通人，这样反而不好，所以还是按俗世办吧。吹，可以，但不要流言八淡的。至于多会走，我心里有数，只是你要操心吃苦了。”我听了鼻子发酸……       

 哥做了三十多年的村支书，即便在临危时，还是那么清醒、有序，把死亡指挥得服服帖帖，井然有序，如同在村支书任上安排农业生产一样得心应手，走得干脆利落、果断而不糊涂，直至咽下最后一口气。这在我平生所见数十起离世者中，以及与他人交谈所见中，都是绝无仅有的！

哥的死，如同让我经受了一次特殊的洗礼。死，既然人人不可避免，而且说不上幸，还是不幸，那我们何不超然面对，平静安然地接受上苍赐予的生命轮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