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告文学】一个逃婚少女的奇遇(3)
作者：李继槐
作者按语：这篇报告文学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徒步在伏牛深山中采写的动人心魄的爱情传奇，首发于《人生与伴侣》创刊号，后为多家媒体或影厂垂青，也许是两颗金子般的善心感动了上帝，后来女的成了全国三八红旗手，男方则成了能建得起飞机场的农民企业家，而当年他们可是连过年都吃不上白面饺子的苦夫妻啊……
谜，揭开了
六十年代末，伏牛山的崇山峻岭，也没有挡住怀疑一切，打倒一切的旋风，这个虽然贫苦但却十分和睦的小家庭，也遭到这个旋风的袭击。
一天夜里，任爱贞突然被叫到大队，已经很晚了，还不见回家，广录心里越想越不踏实，正要开门去看，爱贞披头散发，跌跌撞撞地扑进屋里来。广录赶忙抱住妻子一看，已变得鼻青脸肿，看到这个情景，广录心如刀绞，怒火中烧，拔腿就往外走，爱贞知道广录要去跟他们讲理，而她深知那样的时代讲理是行不通的，连忙死死拉住了他。
原来，在“清理阶级队伍”中，爱贞被列为重点审查对象，有人怀疑她出身有问题，是阶级异己分子，在审查她时，她稍一争辩就被整成这个样子。广录流着眼泪抚着妻子的伤口，心痛地说：
“爱贞，你不让我找他们讲理，难道就甘心这样挨斗吗？”
“不，广录，他们既然怀疑，就让他们去调查，我陪他们去，一调查咱们就不再受这份窝囊气了，我是烈士后代，我的伯父还是个师长呢！”
“怎么，你家还有那么大的官？那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过呢？”广录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还不是你不让我说。”爱贞狡黠地一笑说。
广录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我什么时候不让你说。”
“你整天怕我飞了，我要一说你不更对我不放心。广录，你害得我整整十年都不敢跟伯父通信，要知道，他是我的养父啊，我为了和你成亲，已经成了个不孝的女儿！”
老实的农民，直到现在才似乎真正了解了自己的妻子，他沉重地用拳头狠狠捶着自己的头，“都怨我，都怨我，爱贞，我对不起你，让你受委屈了。”
第二天，当广录怀着兴奋的心情，把这些事情告诉了公社的“造反司令部”时，没想到竟招来了一阵刺耳的嘲讽：
“去你的吧，别拿大话吓人！”
“任爱贞要是师长的女儿，会来找你这个穷货？哈哈！”
看来，在那些人的头脑中，任爱贞的行动是只有疯子和傻子才能干得出来，于是调查开始了。
他们派人随任爱贞一齐来到安徽省肖县。
爱贞一回到老家，立即被亲戚邻居围上了，大家一听到爱贞的遭遇，都愤愤不平，老奶奶满眼痛悔地抚摸着她瘦削的脸颊，絮叨着：
“囡啊，咱说啥也不走了，咱这里大平原，收成又好，何必到那深山沟里苦熬受气呢？”
爱贞说：“奶奶，不是孙女不孝顺你，我是舍不得广录那个好心肠的人啊！”
有人赶忙给爱贞找对象，想拴住她的心，爱贞急忙偷偷给广录发了一封信，没几天，广录来接她了，夫妻双双又回到了家乡。
肖县之行，证明爱贞家庭出身没问题，但她是否有个“师长”伯父，造反派们仍半信半疑，便又派人和爱贞夫妇一起来到伯父的部队，谁知一下飞机，伯父就来接他们了，一看到溜光光黑亮的小汽车，随来的外调人员直想溜，老首长却乐哈哈地把他们让进车中，好饭好酒款待了一场，再也不敢提外调的事了，匆匆忙忙返回来。
十年了，爱贞从一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成了饱经风霜的农家媳妇，这其中有多少酸甜苦辣需要向伯父、伯母诉说啊，军营中的夜晚多么寂静，爱贞偎依在伯母的怀中，母女俩一直谈到天亮。
“爱贞，你受的苦头够多了，让伯父在这里给你们两口子安排个工作吧，不要回去了。”伯母轻轻抚着女儿的头说。
“伯母，还是让我们回去吧，那里虽苦却有我们一块锄过的地，一块掏的窑洞，我们俩和和睦睦从未生过气，这也是一种福啊！”
伯父听说女儿和女婿不愿留下，高兴地对爱贞说：
“这就好，咱们家有在工厂的，有在部队的，有在医院的，有在农村的，工农兵全有了，退休了，我一定到你们那里去看看。”
于是，夫妻二人又踏上了归途，离开了那有马路、汽车、电视、沙发、电影院、以及霓虹灯闪闪烁烁的地方，向着自己的土地走来，走来……
这也算饺子
感谢那股怀疑一切的旋风，它在客观上做了一件好事，不仅吹散了十年来罩在爱贞头上的阴云，也把广录和爱贞这些动人心弦的故事在百里山乡传播开来，就是那些再顽固的人，也不得不承认爱贞、广录的清白无辜了。
过了些日子，公社修水电站的时候，领导突然想起广录这个老实疙瘩，把他招来当了一名采购员。
广录从山沟里走了出来，来到了大千世界，做了三年采购，他才知道社会本身并不象自己头脑中想的那么简单，在那物资奇缺的岁月，采购员是最头痛的，你要想买人家的东西，不仅要付出物资本身的价值，还要额外付给“关系户”小费，否则，你这个采购员就只好空手而归。然而拿公家的东西去拉关系，他又不忍心，于是，他就从自己的腰包往外掏，当了三年的采购员，他欠了公家一千多元外债。这使他十分苦恼，回到家也总是唉声叹气的，连头发也都大把大把地脱落。
爱贞看在眼里，疼在心中，“广录，我看你这些日子有心事，你说说看我能不能帮你拿拿主意。”
广录想了老半天，才鼓起勇气说：“爱贞，我想把咱住的这五间房卖掉，不知你同意不同意？”
爱贞惊奇地睁大了眼睛，“广录，你怎么突然要卖房子？”
“我欠了公家一千多元的债，不卖房子咱怎么还呢？”
爱贞一听，脑子轰地一声，怎么，难道他占了公家的便宜？这么一个老实人，也会干出那种事？她久久地盯着广录，好像盯着一个陌生人。
广录看出了爱贞的心思，就把采购工作的情况，如实地告诉了她。
爱贞一听，这才长舒了一口气，非常爽快地说：“广录，只要咱问心无愧，我同意卖。”
广录见爱贞这么通情达理，感激之情油然而生，竟然孩子般地搂着妻子的脖子连连说：“爱贞，你真好！真好！”
广录果然把房子卖掉了，一家五口人，换了一孔小小的窑洞住下。广录把公家的一笔钱也还清了，卸掉了心中的一块砖，脸上又开始有了笑容。搬家时，爱贞怕广录心中不安，把小窑洞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还特意剪了一个大红的“喜”，贴在雪白的窗纸上。
广录有了工资，爱贞勤劳节俭，小日子慢慢好起来了，又一个春节过来了，爱贞特意泡好了麦子，早早地磨成白面，准备过年。
谁知大年三十那天，广录却匆匆忙忙回到家里，把爱贞磨的白面，全部装到布袋里背走了，爱贞从地里回来一打听，才知道是有个汽车司机向广录要的。
爱贞二话没说。大年初一那天，她早早地起了床，把黑豆面拌玉米面和在一起，捏了一锅菜疙瘩（灵宝方言，把饺子叫疙瘩），盛了满满一碗到广录面前。
广录端过碗来，百感交集，低低地说：“爱贞，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孩子、老人，过年也不能让你们吃一顿白面。”
爱贞看广录眼里噙着泪花，鼻子一酸，赶紧把脸扭过一边说：“广录，快别那样说，人家吃疙瘩，咱也吃疙瘩，不是一样吗？”
从这以后，广录下决心学会了开汽车，如今他已成了公社一名熟练的汽车司机了，从此，公社里拉货运煤，再也不用求“神”拜“佛”了，他像一头老黄牛，什么时候需要，他什么时候就出车，从来没讲过价钱，有一个单位愿以一百多元的月薪雇他，他拒绝了，说：“我不去，我这三十多元已经够花了。”
故事就讲到这里为止吧，顺便告诉读者，这几年广录和爱贞的日子已经好了，不仅广录有了几十元的工资，爱贞劳动所得也足够家里吃用了，广录连年被公社评为先进工作者，爱贞也被全国妇联命名为“五好家庭”代表，被选为县里的政协委员。
前些年，伯父退休时，老首长特意在洛阳选了个地方住下，因为这里离灵宝很近，在不远处的伏牛山中，有两颗金子般的纯朴而善良的心和他紧紧地靠在一起，这是八亿中国农民的心啊！
（1985年始发于《人生与伴侣》创刊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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