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瀑洲夜雨(十二)血色夕阳

开篇

 

       老付媳妇抓了三遍,终于找对了顾客要的那种香烟,找零钱时又少了两毛钱,顾客终于火了,冲着她咕噜了一句:Such a stupid thing!

       老付媳妇笑容满面地回了一句:You too!

       正要出门的顾客竟然愣了一下,破口大骂了一句,摔门而去,把老付媳妇给摔得愣愣的。

       站在旁边正和她胡侃神聊的我也给弄糊涂了。

       “我地妈呀!”老付媳妇一口道地的天津话:“这鬼子吃了枪药了是怎么地了?发这么大的火。刚才那洋鬼子说嘛了?”

       “嫂子,你听懂了他说什么了吗?”

       “我就琢磨着人家说的是个感谢话嘛的,咱别的不会,就会说上个‘三颗药喂你妈吃(thank you very much)’,还有就是这句You too 了!”

       “嫂子,这You too 可不能乱用,鬼子刚才不是说客气话,他是骂你呢,你这一You too, 就等于咱把他那句脏话又给他摔回去了!”

       “我地妈呀,这英语真他妈裹脚,这个倒霉国家咱们是来错喽,都怪我,把我们老付彻底给坑了……”

 

超市和小店

 

       一日到多伦多公干,忽发奇想,要回当年我开超市的那一带转悠一下。九月秋高日淡,枫叶正红,人们身上凉爽多了,正是意大利人大量买西红柿做番茄酱的季节。

 

       每年此刻,超市的大卡车清晨五点就出发,到农贸批发市场去拉西红柿了。我的超市九点开门,门口的意大利人已经急不可待,争着要去挑选最好的西红柿、茄子、青椒、红椒,拿回去在自个家的车库里腌制各种过冬的蔬菜。

       西红柿自然是重头戏,这个季节每天都要卖掉五六吨!意大利人先用搅拌机把西红柿搅成酱,装在有特制瓶盖的玻璃瓶里,放进一个巨大的锅里煮上几分钟,气体从特制的瓶盖下排出来,瓶盖儿就密封起来了,放上几年一点事都没有。

       茄子要切成条,放上自己喜爱的各种佐料,放进玻璃罐里,浸在上等的橄榄油中,一放就是好几年。

       老店的规矩是,顾客买上五大件批发的货物就可以帮助送货了。有时一件货还可以挣上一加元的送货费。我的那辆大卡车就出入在这一带的大街小巷之中,车上装满了各家要的西红柿、大袋土豆、整筐的苹果、整箱的橘子……蓝色的车身就像我的工作服,大人小孩儿都认识我和我的工人,他们会来问候一下,招招手,有人顺便还会告诉我们,他们家也想要上几件这种那样的蔬菜水果(都是整箱卖)……

  一个中国人,在意大利社区里做着生意,顺风顺水的,日子就这么过着。

  生意就像一条河,总要流淌,拉也拉不住,索性就顺水行舟了,从来也没觉得这条河会干渴枯竭,乱石一片。

 

  有一天,在一个居民区内不规则的小小十字路口上,忽然看到一鼎小小的杂货店。小店前冷冷清清,雨檐下的一溜空间被生锈的铁丝网乱七八糟地围着,里边胡乱堆放着空的可口可乐托盘、生锈的老货架子,倒扣着几盆早已干枯的花草。两扇门的玻璃被电话卡公司的销售广告贴满了,无情的夕阳,每日匆匆一漂,已经漂掉了广告所有的色彩,门框和墙壁上的油漆早已剥落,侧面的一扇墙被“喷漆党”喷上了各种各样的、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含义的图案。这个破废颓败的小店那么不协调地嵌入十字路口,突兀抢眼。

  觉得有点儿奇怪:天天在这个街区转来转去,竟没注意到这里会有家这么破旧的小店。一股骄傲油然而起:我的小超市光可照人,店外边永远是摆放着铺天盖地的水果、蔬菜和鲜花,几百只西瓜,几千磅的苹果,工人上货卸货,店里边永远人头涌涌……

       推门进去,不知道是外边太亮了,还是里边光线不够,昏暗的灯光照亮了货架上稀稀拉拉的一些货品。故事的主角老付,在昏暗中慢慢现身。

  老付个子不高,脸色黝黑,牙齿有点黄,完全是一副河北老农的模样。见我推门进来,他和善地笑着,说:“是查立吧,我早就知道下边有家超市,是中国人开的,还到你的店里去买过几次东西呢,见你忙着,没过去打招呼。没想到你跑到我这儿串门儿来了,快坐!”他和我握了握手,拉过一只牛奶筐,让我坐,我说站着好点儿,他自己坐了下去。

  老付媳妇年轻时一定是个漂亮女人,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举手投足,还透着点儿当年残存的风情万种。她在柜台里忙着些什么,原来在烧茶呢。她笑眯眯递过一杯西湖龙井,好香的茶!一口下肚,回肠荡气。我解下腰上绑着的工作腰带,让自己轻松轻松。

  “生意怎么样?”一句套话,做生意的人见面都是这句。

  没想到却像是炸塌了个小水库似的,引出老付媳妇满腹的苦水,才知道世界上还真有生意做不下去的。

  “这倒霉生意是没法做了!我们上边就是一家大连锁超市,今天打折,明天特价,东西卖得比我们进货都便宜,周围的住户全奔那儿去了,谁也不到我这来。别人出主意说,卖点儿水果吧,可邻居们说了,你们店里的倒霉水果,卖的比大超市还便宜!我让你们这两头一夹一挤,除了能卖上几包烟、几瓶子水,嘛事儿没有了!”

  心里一声微微的叹息。

  能说什么呢?一盘生意大概就像海滩上的小石子,潮起潮落的瞬间,浪头把你扔在哪儿,你就呆在哪儿;又像是赌场里那点儿钱,赌场挣够了,剩下的都在那儿摆着,我要是赢了,你就输了。

 

付老总和老总媳妇

 

  要是在国内,别说这么居高临下看老付几眼了,想认识老付?门儿都没有!

  老付出国前是威风凛凛的华北大电网的老总!咱胡乱猜着,怎么着也是个厅局级干部了。这个覆盖华北数省的中国最大的供电系统之一,主宰着几个工业大省的经济命脉,甚至首都北京的电力供应,都被覆盖在这个巨大的网络下。那时的老付,一言九鼎,一跺脚,地皮都是颤的!各省的电力生产和开发,与华北大电网的并网,新建的电力项目,没有老付的签字,想都别想。

  老付就是这么个人物。

  老付年轻有为,稳稳当当再混上十年,电力部的部长宝座并不是太遥远,当个中央委员什么的,不是太新鲜的事儿。可就在这个坎儿上,老付的脑子短路了。移民加拿大?人人都说老付脑子进水了。

 

  老付媳妇一提起这档子事儿就泪眼婆娑:全怪我呀!都是我,把我们老付给毁了!

       看得出来,老付媳妇当年可不光是有姿色,还是个非常能干的利落女人。年纪轻轻,已经是一家大医院的护士长了。嫁给老付之后,更成了医院办公室主任的最佳人选。

  不知打什么时候起,医院里挺熟的人,三三两两的来告辞,出国移民去了。稍微一扫听,护士长就听见了美国加拿大欧洲澳洲新西兰这些个字眼儿。再一打听,好几个以前认识的医生护士也出了国,目的地都是加拿大的多伦多。

 

  老付媳妇忽然开始抱怨了,这个那个都有点儿不顺眼了。

  “老付,你瞧,咱周围的大灰楼都快把咱们包饺子了……”

  “就咱门口的那把野草,那是让羊啃剩下的,也敢叫草地?”

  “有一阵子没见蓝天了吧,说是大晴天,可你看看,地上嘛都不带着影子,闹鬼呢。”

  “广场下边那条脏水沟,还好意思叫清凉河?谁给起的名字?断子绝孙去吧!”

  老付一张报纸遮住脸,不去看她,也不去理她。更年期没这么早吧?

  终于有一天,老付媳妇拿着一大把借来的照片,张三李四家的都有,都是加拿大寄来的。她乘着老付心情特好的时候,摆在了老付面前。

  “你瞧瞧人家加拿大,多么蓝的天啊!”

  “昭仓跳下去了,唐塔也跳下去了,是这个意思吧?”老付倒挺幽默,老电影《追捕》里的台词顺口而出。“你是不是也想拉着我往下跳啊?你自己跳去吧。”

       “你想得倒美,我跳下去了,你就自由身了,没门儿!要跳咱就一起跳!”

 

电器技师

 

       罗伯特的公司接下了整个一个汽车组装厂的电气电路安装工程,他又是喜来又是愁。喜的是公司鲤鱼跳龙门,上了个台阶,愁的是人手不够,别说持牌的电工技师不够,就连有安装经验的现场杂工都不够。

       招聘公告发出后,来应聘的人简直是来自五湖四海。

       罗伯特留下来的人当中,有个年纪偏大、英语不好,但看上去对工作现场和工具、设备熟悉得非常快的中国人。他告诉罗伯特,他正在考电工技师牌照呢。

       事实证明,罗伯特这回可是捡着了宝贝。这个中国人工作一丝不苟,几次重大的线路改装问题,连电气工程师都有点没招了,这个中国人虽然说不出多少话,但画了几张示意图就让人茅塞顿开。

       工程结束那天,罗伯特告诉他,他的薪水提高了,他也正想告诉罗伯特,他的电工技师牌照拿下来了。

 

       是在杂货批发商那儿碰上老付的,他正推着一辆板车,在给他老婆的杂货店进货呢。

       “老付,不简单啊,该好好庆祝一下!”

       “咳!庆祝什么啊,庆祝我从今天起就有资格给人家安插座、修电盒了?”

       “这……”

       酒桌上,老付话不多,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闷酒。忽然发现他的眼角似有泪痕。

       “老付,我知道你天上地下,反差太大了,就好像……”我搜肠刮肚地想找出一个恰当的比喻。“就好像你牛津大学博士毕业了,教小学的却不要你,说你没有教小学的文凭……就好像人家说,高射炮打蚊子,我看你呀,这可是原子弹打蚊子了!”

       老付淡淡地笑了,指着桌上的菜:“别贫嘴了,今天这桌子菜都得吃了!喝酒!”

       “吃不了给嫂子带回去啊。”

 

       我忽然有了个话题。

        我有个表叔是安全部里副部长级的干部,平日里走动不多,只是逢年过节的,礼数上有个来往。我从小脑子里的安全部,就总是和特务之类的阴险人物连在一起。我看表叔,怎么看都是个居心叵测、眼睛后面还有眼睛的人物。我公派去德国留学,到他家告辞。

  表叔刚离休在家,心情非常复杂,一副很落魄的样子。我想他大概是告别了往日前呼后拥的日子,还不太习惯人生的冷清。

       “玉子,国家要派你到哪个国家去读书啊?”

  “德国。”

  “会说德语吗?”

  “会一点儿,这不刚考过国家的德语水平考试嘛。”

  一阵沉寂。表叔突然说出了一句话,真不敢相信是他嘴里说出来的!“会说德语,去了,就别回来了!”

  表婶送我出来,我问表叔怎么了?表婶轻轻叹了口气。

  原来他前脚出了办公室,后脚就被街道上的小脚老太太们给盯上了,说表叔是安全部离休的,街道上总算有了专业人士了。他们给表叔发了个红袖套,让表叔跟他们一起去巡逻!

  “哈哈……”老付终于大笑了起来,饭粒儿都从鼻子里喷出来。

 

小店

 

  我开着车,在当年我给邻居们送货的大街小巷中穿行。

  那些当年的小孩儿,已经是胡子拉碴、一副大人模样,或者是亭亭玉立的美少女了。我还能记得起他们,他们却不认识我了。拉住一人问起,你父母还好?却是母亲已经去世了。

  有个老太太,以前,每次去给她送货,她的坐在轮椅上的丈夫总是让我自己从冰箱里拿上一瓶墨西哥啤酒。我现在就在老太太面前,她坐在她丈夫以前的那辆轮椅之上。她认出了我,激动得不得了,说现在谁也不给她送货回家了。

  心里有点下沉,若有所失,看看夕阳又至,忽然想起了老付两口子和他们的杂货店。掉转车头,迎着夕阳而去。

  远远地看到了那栋越来越显苍老的建筑了。逆光下一切都有些恍惚,小店处在红泛泛的夕阳光晕之中,有些朦胧不清。

       我在一片阴影中把车停好,转身一看,夕阳把那栋小楼染得血红血红一片,像油画中的景色。冥冥之中,好像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了。小店死一般的沉静,大门紧闭,玻璃上不见了当年那些电话卡广告,却贴满了报纸!

  玻璃上、大门上贴了满报纸的店铺,就像是挂满了白绫的灵堂。

那扇侧面墙上,“喷漆党”们又有了新的杰作,是一串怪兽的头,长着青白色的利齿獠牙。

  老付的小店不知何时关张了。

  从报纸缝里望进去,依稀辨认出当年陈设如旧,柜台烟柜都在原处,货架上还有少许货物,垃圾遍地。看那厚厚一层尘土,应该经年有日了。

  一个踩滑板的少年滑过,叫住一问,竟说,他家两年前搬来,这个店就是关门的!

  一时间,心中忽然一阵惆怅,有些隐隐作痛,是替老付和他老婆的命运伤感,还是想想自己命运,也是惶惶?忽然开始恨自己,离开多伦多后,连一个电话都没给老付家打过,如今他们海角天涯,何处寻觅?

       落日西斜,一切物体都投下长长的蓝紫色的影子,在街面上起伏爬行,加深了一层我们这个世界的不真实的荒诞感觉。

       没有了老付两口子,这座小楼的存在,不再那么真实亲切,它眩晃在残阳的光晕中,有点忽忽悠悠的海市蜃楼的意思。是人生如梦,还是梦如人生?

  我发动了汽车,任马达空转。

  有点不想离开老付家的小店,知道自己一脚油门踩下,就再也不会到这条街上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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