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嫌小儿个头长得慢，去年春季，我带着他去看一位熟悉的中医，想给小儿吃点中药补补筋骨。中医一听，就笑着说：“补筋骨长身体，现在不是时候。”
我不解：“补还要看时候啊？”
“当然，”中医说，“人和草木一样，成长在春夏，休养在秋冬。”
“噢，那，怎么办？”我又问。
医生说：“今年十一月份左右你再带他来。我开些固本强筋骨的药。吃它两三个月，等明年春天的时候，他就会长得又快又好。”
我明白了，人的生长节拍和自然万物相吻合，生机积蓄在冬季，生机勃发在春季。我听了医生的建言，带着小儿走出了中医诊所。
回家的路上，只见路两边的树上新绿点点，一户户人家门前的春季花卉姿色盎然。车后座的小儿没在观春景，却忙着玩他自己糊的纸枪。突然，我眼前出现了另一幅图像：硕大的南瓜，金色的枫林，纷扬的落叶……
那是十年前，在南卡罗来那的时候，我认识了年青的工程助理米雪儿。金发碧眼,相貌秀美的米雪儿胸前总戴着一条银色项链，上面有一个很别致的心形坠子。打开那坠子的心瓣，里头是一位英俊的黑人青年的微型照片。那黑人青年，便是米雪儿的丈夫。
“他现在，在天堂里……”，米雪儿说着，仰望一空蔚蓝，若有所思，若有所望。
在我的追问下，米雪儿和我分享了她和她丈夫的故事。
多年前她和一位黑人青年相爱。他们爱得很炽热,很深。不过,当时的美国南方，种族偏见的历史的遗存还在，双方的家庭并不赞同他们来往，两人的关系受到来自各方面的压力和挑战。
不过两人实在太相爱了,根本就分不开了,不顾一切的他们结了婚。婚后两人生活幸福。米雪儿和我分享了几幅他们的合影：金色的湖畔，水光枫影；郊外瓜园，一地南瓜，两张笑脸……
就在他们最平静的与世无争的日子里,威胁也没有停止过。就是威胁他们赶紧离婚,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他们还是在一起,并且还生了两个极可爱的男孩。
早春的一天,米雪儿家后院的嫩树才刚培土，剪过枝的玫瑰稚芽初绽。她丈夫,象平常一样下班回家。这时，有人向他开了致命的一枪,仇恨的一枪。
米雪儿的生命转眼之间仿佛破碎了一般。当时,她的大儿子三岁,小儿子才一岁……
那一枪，打在万物复苏，生机无限的新年尹始；打在携带着千种期盼的瑞雪春天。
米雪儿，独自担当起了养育两个孩子的重任，从那个回响着枪声的春日起，她便又是妈又是爸。她走出家门，工作谋生；她走入家门，照顾孩子，打理百事。她没有告诉我日子过得有多么艰难,只告诉我，最最难的,就是回答两个孩子的问题：爸爸去了哪里?她必须尽最大的努力，让她的孩子们享受到力量、温暖和安全感。
那颗子弹夺走了米雪儿的爱人和她那一个春天里的喜悦，却没有夺走她的希望。孩子就是未来，孩子，就是希望。
也是从那个带着枪声的春日起,她和两个孩子礼拜日没离开过教会半步。信仰，是地上的支撑，是天上的微笑。
说到凶手，米雪儿告诉我，凶手抓到了，也进了监狱。当时，她恨不得把凶手碎尸万段，后来，她改变了看法。人和人之间的偏见导致了仇恨，她不能把仇恨传给孩子们,不能让他们活在仇恨里。她说：“耶稣说要宽恕,要爱你的敌人,大概,就是这时候用上吧。冤冤相报，这个世界还有什么希望呢。”
我见过米雪儿的两个可爱的男孩，当时一个八岁,一个六岁。了不起的米雪儿,把他们带得那么好,健康,美丽。弟弟显得有些腼腆,寸步不离紧跟着哥哥。我看着他们,想象着他们的帅气的父亲；看着一边的米雪儿慈爱、欣慰和自豪的眼光……
“上周末妈妈都带你们去哪里了？”我问。
“去教会，还有，去买动画卡。”哥哥说。
“我运气好，买的那一套里有一张好的！”弟弟说着，就从衣兜里拿出那小包崭新的卡通卡片给我看，特别秀给我看那张金光闪闪的。
我眼睛潮湿了。“真的好漂亮！”我说。我拥抱了他们,在他们耳边说了句：“好孩子，你们真是好样儿的！”
岁月如水也如歌，生活没有辜负米雪儿的艰辛、努力、善良和期盼。后来，米雪儿成了公司里资深的质量检测员，她的孩子们也长大成人，一个即将进入大学，另一个是中学里的优秀学生。
回忆着米雪儿和我分享的往事，不知不觉地，我和小儿回到了家里。我突然发现草坪边上红砖矮墙里的那棵不知名植物，在几场春雨后，嫣然长出了许多灯笼似的如花又似果的东西来。我一直都不知道这棵从不开花结果的植物叫什么名字，我只是没让它渴着，总记得浇水。我招呼小儿过来看，问他知不知道这株美丽地灿烂着的植物是什么，他摇头说不知。
春天，充满了令人欣喜的生机和希望，这生机和希望，有时就以神秘的方式显现出来。我坐在红砖矮墙上，闻着湿润清新的春天气息，想着人是自然界的一部分，有着和自然相呼应的规律，就象那位中医说的那样。但是人又是上帝精心创造的，是宇宙间的精灵。一方面，人承受着其他生灵难以体验得到的苦难，另一方面，一个人，只要他/她够坚强，他/她的希望，不只在春天。一个人，一年四季都可以有希望；从那希望的含苞待放里，他/她能闻到花果的芬芳，体验到梦圆的欢愉。那颗春天里射出的子弹带给米雪儿难以言喻的苦难，却没有击跨米雪儿。希望带着她走过一年四季，岁岁年年。
但是有一样，希望与希望的实现，和万物的机体同理，需要休养生息，需要积蓄酝酿。没有这个休养和积蓄，人的能量会很短浅，人的希望会失去源泉和支撑，生命终将提前疲乏和枯萎。
那个积蓄，对小儿来说，有营养，有锻炼；对那棵植物来说，是几年的花合果闭，几年根的悄然滋长壮大，是春雨的浇灌和春阳的呼唤。对米雪儿来说，那个积蓄，是她绵绵不断的对她丈夫的思念，她永不枯竭不破碎的对他丈夫的深情厚爱，是她慈爱的母性以及她和孩子们之间感情的互依互赖。
再往人间的深邃处看，那份积蓄，也来自人怀揣着的那份坚定虔诚的信仰。信仰的本身，是生命，是爱，也是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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