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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淑梅:挨饿的时候,这种心惊肉跳的事叫“偷青”

1959年2月,青黄不接,家家挨饿,叔伯嫂说:“咱去南边溪楼地里整点儿麦苗子,回来煮着吃呗。”

俺说行。

饿得没有好办法了,俺俩起早去偷麦苗子。那是俺第一次偷东西,还没等去,就心惊肉跳,可不去不行,不偷就得饿死。想来想去,俺找了个包袱皮带上,嫂子挎了个竹篮子。

麦苗一拿高,黑绿色,俺把包袱皮铺在地上,捋的麦苗子就放在包袱皮上。刚整了不多,嫂子说:“来人了。”俺赶紧把包袱皮一卷,往腰里一扎,把上衣往下一拽,出了麦地。看青的把嫂子的竹篮子抢走了,看俺两手空空的,没追俺。

姜淑梅自画插图

麦苗子煮出来的汤没啥滋味儿,麦苗子嚼不烂,到了嘴里一嚼一个蛋,只能吞着吃,咽起来费劲,可总比空着肚子强。

三月天还好些,有树叶子和野菜,用水煮煮,连吃带喝的,好多了。大家都挖野菜,越挖越少,树叶子也抢着吃。

洋槐叶子软,没味儿,吃饱了不难受。

桑树叶子硬,也不难吃,就是吃下去难受,扎心扎胃,想吐吐不出来。以后就不敢吃饱了,顶多吃到八成饱。

臭椿叶子还没吃到嘴里,闻着就臭,吃它的时候得闭着气,不敢使劲呼吸。

榆树叶子最好吃。1958年大锅饭散伙,家家没吃的,庄上的榆树皮让人扒光了,那些榆树全死了。

有一天,俺抱孩子去地里挖野菜。大家都挖野菜,地里的野菜很少。刚挖一会儿就起大风了,孩子站在地头捂着脸大哭。

俺急忙跑过去,孩子一边哭一边说:“娘,俺迷眼了。”

俺把孩子的眼扒开,用舌尖儿舔,俺问孩子:“还有吗?”

他说:“没有了。”

风越刮越大,俺抱孩子回家了。那时候丈夫在哈尔滨干活儿,一走就是一年,他的事俺一点儿不知道,他一封信也没给俺邮过。孩子问:“俺爹咋还不回来?”

俺说:“咱不要他了。你那个爹也不管咱娘儿俩死活,把钱都邮给你奶奶,咱一分钱也花不着,这样的爹要他有啥用?来了,咱也不要他。”

孩子说:“不,要爹,爹在家俺不挨饿,俺也不迷眼。”

俺说“要要要”,小东西才安心了。

俺挖的那点儿野菜,不够吃一顿的。家里有两棵树,离俺的门口四米远,一棵是臭椿,另一棵是洋槐。俺看槐花开了,连叶带花揪了两把,配上野菜,俺娘儿俩香喷喷地吃了一顿。

下午没风了,俺又抱着孩子出去挖野菜。回来一看,洋槐树上一个叶子都没了,连叶带花都整到婆婆屋里去了。

刮风下雨天,俺不能抱孩子出去挖野菜,俺娘儿俩就吃臭椿叶,婆婆他们不吃。俺骨瘦如柴,还得去社里拉犁子、拉耙。牲口全饿死了,种地就得用人拉。

又晚几个月,麦子能搓下麦仁子,嫂子和对门耿三婶来找俺,嫂子说:“小顺他娘,今天夜里咱去偷麦子吧。”

三婶说:“昨天俺俩偷一趟了。”

她们说,偷回来把麦穗子搁磨上,用擀面杖摁着磨眼,不摁麦芒不下去,推磨一转,麦浆像小面条一小根一小根往下下。把麦浆倒在水里一搅,麦仁沉底,麦糠浮上来,用笊篱捞出麦糠。把上面的清水倒锅里烧开,再倒麦浆搅着烧开,就是粥了。这样的粥,肯定比清水煮麦苗子好吃多了。

她俩偷麦穗子是站到麦地里撸麦穗头,麦子快熟了,一撸咔嚓咔嚓响,离老远都能看见,也能听见。俺说:“今天俺去,咱不那样偷了,一人拿把剪子,走到麦地咱坐到地里,用腿把麦子压倒,用剪子剪。”

她俩说:“好主意。”

坐到地里剪麦穗,看青的看不见,也听不见,俺仨连偷了六天。吃了六天粮,身上也有劲了。

第七天夜里,三婶和嫂子来找俺,在窗户底下低声叫:“小顺他娘,咱该走了。”

俺说听见了,想快穿衣服,可一起来就想吐,躺下啥事没有。

俺说:“你俩去吧,俺实在去不了了。”

她俩走了。俺啥事没有,睡到天亮。

天亮了,她俩来看俺,问俺:“好点儿没有?”

俺说:“昨天不知咋回事,就是起不来,想吐。俺啥病也没有,睡到天亮才醒。”

她俩说:“昨天夜里偷麦穗子回来,走到村头碰见社长冯西善,他把俺俩的剪子和布袋都抢走了,今天夜里要开俺俩的会。”

俺劝:“谁知道你俩咋想的,俺这个人没事时躲着事,事来到头上不怕事。他们能把你俩咋着?别怕,没事。你俩要是真害怕,俺去陪着你们,俺对社长说俺也偷了。”

她俩说:“你这么一说,心里宽绰多了。”

俺说:“开你俩的会也不丢人,没东西吃谁不偷呀?没抓住的,就是好运。”

俺那儿有冯庄、徐庄、正行,三个庄挨着。冯庄和徐庄是一个社,正行是另一个社。天黑以后,三个庄的广播喇叭响起来:“大家注意了,喝完汤到大场院开会。”

在场院里,大家坐一圈儿,中间留出空来,三婶和嫂子坐在中间。社长冯西善讲话:“今天的会就是批斗这两个人的,一个是张富新的媳妇,一个是耿德臣的媳妇。这两个人破坏生产,毁坏青苗,今后大家都要监督这两个坏人。昨天夜里,我抓住她俩了,大家看这布袋和这剪子,都是剪麦穗用的,我给没收了。”

有的人小声说:“麦穗没收了,你拿家吃去了吧?”

社长说:“今年购粮证不给她两家,自留地也收回来。”

批斗会开了一个多小时,最后喊了几句口号:“打倒偷青的!打倒破坏分子!”喊完口号就各回各家了。

俺跟叔伯嫂住一个院。开完会,社长拎着袋子去敲嫂子门。

嫂子问:“谁呀?”

社长说:“是我。”

嫂子把门打开,社长一腚坐在当门小床上,说:“嫂子你害怕了吧?”

嫂子哭得像个泪人,说:“你大哥不在家,俺怕把两个孩子给饿死了,没办法才去偷。”

社长说:“你别哭了,购粮证我给你,自留地我也不收你的。我要不镇压,到收麦地里啥都没了。”社长说完就走了。

快收麦的时候,邮递员来了,公公婆婆都不在家,丈夫邮来二十元钱,俺急忙找公公的手章,盖上回执单。

拿到汇款单,俺跟孩子说:“你在家等着,娘给你买好吃的去。”

俺到龙堌集把钱取出来,那天不是集,就一个卖花生的,俺给儿子买了一斤花生。俺还没到家,儿子就把俺卖了,回来一看公婆的脸拉得老长,俺就猜出咋回事。俺干脆不看他们的脸,该唱就唱。丈夫是个孝子,有钱全给爹娘。结婚五年了,俺第一次花丈夫挣来的钱,还不应该吗?

有了丈夫寄来的钱,俺还赶了一次集,这个集叫李集,来回十四里路。集上的大公鸡和干榆树皮一个价,都是八角钱一斤,都买榆树皮,没谁买大公鸡。买鸡损失大,骨头和鸡毛都不能吃,榆树皮是干的,可以多吃几天。俺买了一斤干榆树皮。地瓜干一元钱一斤,俺买了四斤。怕孩子在家哭,俺背着东西赶紧往家跑。回到家,把地瓜干放到石头囤窑子里砸碎,把干榆树皮剪碎放在磨上,磨成面,两样放在一起做粥,又黏又滑,很好吃。

那时候,十六两是一市斤,购粮证上一个人一天给十四两粮食,有谷子、玉米、稻子,家家都是连皮一起磨成面。有了丈夫寄来的钱,俺娘儿俩能接上顿了。

收完麦子打完场,俺娘儿俩分到二百四十斤麦子。过一回麦季,俺没舍得吃一顿白面馒头,都是把麦麸子拌到面里吃。

到了秋天,地瓜下来了,三婶和嫂子来找俺说:“咱去溪楼偷地瓜,咱庄南边没有地瓜地,就是让咱庄看青的抓住也没事,咱也不是偷咱庄的。”

那天半夜,俺仨出去偷地瓜,三婶说:“咱别走一块,分开去偷,抓住一个,还有两个送信儿的。”

俺仨分开了。俺不会偷,呆呵地往地瓜地里走。那天没有月亮,是个半阴天,俺往前走,差点儿就踩着一个人的脚。那个人躺在坟子的慢坡上睡着了,用衣裳蒙着头。要不是看地瓜地的,谁会到这儿睡?俺慢慢离开,走了很远还浑身哆嗦,俺只好坐在地上,哆嗦够了再起来。

俺换了个方向走,扒了不到二十斤地瓜。三婶和嫂子都在高粱地头等俺,她俩扒得多,都扒了三十多斤。

路上,俺对她俩说:“再往后去偷别叫俺,俺实在害怕。”

她俩又去偷两次,俺没去。

过了几天,嫂子要去三方西边溜地瓜,听说那里刨完地瓜,坑里还有。

早晨三点钟,她俩来找俺,孩子醒了。俺赶紧给孩子穿上衣服,把孩子哄好了,给他点着柴油灯,让他坐在小板凳上俺才走。俺想她俩走远了得快点儿追,挎着篮子一边跑一边喊:“三婶!三婶!”

没有回音。

跑了七里路,到了三方西边,衣服出汗都湿透了。俺放开嗓子使劲喊,听见有回音,俺就奔着回音走。走了很远,走到一片松柏林子里,这里有一百多个坟子,有很多石碑、石桌子、石凳子、石香炉,后来听说这里叫李林,是李家的坟茔地。

俺怕鬼,走到这么大的坟茔地,一个鬼也没看见。俺掉头往回走,一边走一边喊:“三婶!三婶!”

天还黑着,俺这么喊,没看见一个人,就把篮子放下,用抓钩刨了十多棵地瓜秧。沙土地的地瓜长得好,刨出来的大地瓜光溜溜的,把篮子装满了。俺把篮子挎到溜地瓜的地方,坐在那儿歇着。天亮了,三婶她俩才来。她俩在三婶家等俺,干等不见人影儿,问了俺儿子才知道俺走了。

她俩说:“篮子满了,你就回家吧。”

俺说:“这样回家俺害怕,俺再溜点儿小的盖在上面。”

俺又溜了一些小的,早早回家了。

到了1959年冬天,家里啥吃的没有,有一次俺两天半啥都没吃。人饿得狠了,一天天躺在床上,还没那么难受。就是下地不行,走路腿软,直打摽。饿得最狠的时候,站着眼发黑,啥都看不见。要是坐着坐着猛一站,眼前就像下雪似的,看哪里都是白的,模模糊糊能看见道,感觉头悬起来老高,好像不是长在自己身上。在茅厕蹲的时间长了,起来的时候眼前全是一朵一朵金花,一亮一亮的,站一会儿别动,金花就慢慢没了。

1960年过完年丈夫回来,把俺娘儿俩接走。到了东北,干活儿吃供应粮,能吃饱肚子,俺再没偷过东西。

过了一年多,婆婆带着小弟来了。婆婆五十多岁,小弟十五岁,正是饭量大的时候,俺口攒肚挪省出来的一百五十斤粮食很快吃完,粮本上一个月的供应粮只够吃半个月。到了秋天,婆婆和小弟去外面撸草籽,晒干了磨成面,掺到玉米面里做窝头。每次撸草籽,他们都偷玉米,一次三穗五穗的,回来煮着吃。后来玉米熟了,婆婆和小弟一次偷十多穗。

当时二儿子六个月,俺抱着孩子把玉米粒搓下来,放在炕头炕干,青点儿的扒粒子煮着吃。炕干的玉米粒一共二十多斤,俺藏起来。俺这一间半房一共住了三家,三家都偷。

这天,左哥背了二十多斤玉米,起大早想去福来庄亲戚家磨成面拿回来。路上,让看青的抓住了,把他送到俺住的保国三队。小队去了很多人,有审左哥的,有看热闹的。

审他的人问:“你那屋里还有谁偷了?你不说就把你吊起来!”

左哥吓坏了,说:“张富春家也偷了。”

小队来了几个人,进屋就翻,在小炕上啥也没翻出来。回去问左哥:“你说老张家偷了,咋没翻出来?”

左哥问:“你们翻后窗户了吗?”

那帮人回来,直奔房后,就听见后窗户呼啦一声响,俺知道坏了。后窗有两扇,里面糊着窗户纸,玉米粒放在窗后,外面用棍子和秫秸支上,再用泥抹上,和墙一般平,外人咋也看不出来。

不大会儿,进来一个人,问:“你家偷苞米了吗?”

俺说:“没有。”

那人问:“要是从你家翻出苞米呢?”

俺说:“那是偷的。”

有个人拎着一小袋子玉米问:“这苞米哪儿来的?”

俺说:“偷来的。”

那人问:“谁偷的?”

俺说:“俺偷的。”

那人说:“你跟我走,上大队。”

俺问:“晚点儿行吗?俺奶饱孩子。”

那人说:“行。”

俺把二儿子奶饱了,交给婆婆,那人押着俺去了大队。从三队到大队二里多路,路上俺想:人家农民辛辛苦苦种地,咱偷回吃,人家打俺骂俺都是应该的。

到了大队长跟前,大队长问:“你偷苞米了?”

俺说:“俺偷了,俺是饿的。年前婆婆就捎信儿说要来东北,他们在山东都快饿死了,俺坐月子都没吃几回净玉米面干粮,就喝些甜菜叶子粥、白菜叶子粥。俺省出来一百五十斤粮食,一家六口早吃没了。丈夫一个人上班,一个月才开四十多块钱。俺也知道,没有比偷更可耻的,可要是这二十斤玉米粒掺上草籽磨成面,俺六口人能少饿几顿。”

大队长说:“你坐下歇歇,歇歇就回去吧,再往后别偷了。”

俺说:“再往后,饿死也不能给大队长添麻烦。”

大队长说:“快走吧,你还有孩子。”

俺回到家,婆婆看见俺就哭。俺问:“娘你哭啥?”

她哭着问:“你到大队,他们打你了吗?”

俺说:“没有。”

婆婆本来爱骂人,这回她连骂了六七天:“你死在沟里,把俺拉到壕里,没一点儿好心眼子,死不出好死来!”

骂得左嫂天天在炕上蒙头哭,俺咋劝她都不听。实在听不下去了,俺吓唬她:“你再骂,俺就走。”

婆婆说:“你走吧,咱各回各的家。”

俺说:“俺没家,俺身上有钱有粮票,走到哪儿,哪儿是家。”

这才把她吓住了。

有时候想想挺可笑,在关里,俺偷青偷了十来回,一次也没抓住俺。到了东北,俺一个玉米粒子没偷,倒顶了个偷名。

摘自姜淑梅第一本书《乱时候,穷时候》

浙江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

四川文艺出版社,2017年版

姜淑梅,1937年出生在山东巨野,1960年在黑龙江省安达市落脚,做了二十多年临时工。她60岁学认字,75岁学写作,80岁学画画,已经出版五本书。其中,《乱时候,穷时候》入围“2013大众最喜爱的图书”;《苦菜花,甘蔗芽》入围“2014中国好书”;《长脖子女人》获得2015年度“华文好书评委会特别奖”;《俺男人》记录了几十个家族的传奇故事;《拍手为歌》是她的首部民谣故事画集。

姜淑梅,201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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