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万古流
西安是座缺水的城市，上学时的宿舍楼经常停水，便怀念起流过家乡的长江，尽管不是那么清澈，尽管记忆里常和洪水挂上沟。再后来在火车、汽车、自行车上都眺望过黄河，也曾多次走到它身边，但它的浊浪始终只是让我敬畏，却难以亲近。直到有一天偶然看到那样一部电影，她伏在那匹马的背上，背景里流过一条清澈无比的河，树丛间透过的点点阳光洒在暗色的河面上如星光般夺目，自那时起，它便成为脑海中常常闪过的画面，诱惑着我去寻找它的存在，寻找梦里流过的河。
图49 夏季秦岭山溪
峪，它所代表的意义从字面就可以看出来，泛指山谷，仅秦岭北麓就有72个峪口，自西向东一字排开几百公里，每隔数公里或数十公里就有一个，好比楼层中依次排开的房间门，成为深入大山腹地的自然通道，只不过名字不是2046、2047，而是太平峪、子午峪等等。每条峪实际上都代表着一条奔腾的河流，河名通常也就是峪名。秦岭丰沛的水量造就了它们，造就了“八水绕长安”，造就了泾渭河谷，哺育了关中平原，最后注入黄河。而在秦岭的南面的每一滴雨水，同样也会通过难以计数的大小河流，汇聚成为汉江、嘉陵江，最终融为长江的一部分。
一样米，百般人，一滴水，千样河。
千山万水，我想我总该能找到梦中的河。
图50 河道中的小小跌水
图51 落满水面的秋叶
斜阳夕照的时候，瞎摸瞎撞钻出山的我穿过一个小村庄后突然眼前一亮，对面白花花一片睁不开眼来，满地都是脑壳大小的白石头，还以为误入了白骨精的地盘，仔细一看才知道是处河滩，喊住一个老乡，“这是啥地方？”“石头河”，果然够直接的名字，它曾被称为斜水，也许后来缘自曹操眉头紧皱写下的“五百里石河”。石头河的上游是俊秀的桃川河，奇怪怎么流到这段就成了河滩异常宽阔，遍地白石头的场面。石头河的下游已成为水库，昔日上演过“萧何月下追韩信”的褒斜古道北口，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斜峪关，已变成一道大坝。河水不再奔腾，似乎也就少了许多灵气，后来不同季节多次经过这里，发现这条河一年四季几乎都是一个景致，因为这里除了白石头还是白石头，水量也少有变化，便只当它是条比较“呆”的河，总觉得和秦岭其他的河相比有些异样，觉得苦闷却又说不出原因。然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有一天傍晚，当我站在半山腰一个名叫骆驼树的地方无所事事的看着太阳落下时，猛然发现远方地平线上出现了条壮丽的金色丝带，蜿蜒延伸向远方，呈现在灰蒙蒙的大地上火烧般显得异常夺目，甚至映红北边的半个天空，后来才知道。这个被称为“骆驼夕照”的美的冒泡的景致，看到的就是这条平日里石头般呆呆甚至被人忘却先名的石头河。后来才想起，它的历史上记载了太多次眼前这般火烧栈道的时刻，那每一颗白石头，都该是流落异乡在此战死沙场的孤魂野鬼。
图52 凄凄石头河
图53 支流羊皮沟中流水
图54 羊皮沟水之二
陕西话里习惯称呼成年女性为女子，女+子=好，听着舒坦，秦腔里喊起来也是中气十足，有滋有味。如果田峪河能听见我说话，我倒是真想喊它一声“女子”。第一次结识田峪河是在夏末，看见地图上有这么个地方，便按图索骥钻了进去，这才发现是条水灵水灵的河，生在北方，却长的比南方更南方，峡谷极其幽深曲折，古树参天，猿啼不绝，不时山重水复之后柳暗花明，河道拐来拐去如女人的心思般难以揣测。大部分路淹没在凄凄荒草之中，实在是难以想象这里数十年前还是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的驿道，只有密林中潜藏的房基地和岩壁上不时可见古栈道残留的方孔冷冷的留在那里。从入口到出口的20里，需要来来回回不断过河做“足浴”，号称“99趟脚不干”，这倒也见怪不怪，难得的是它的落差始终不大，水流缓急有序，河道张弛有度，大部分地段水不太深也不过浅，即使是雨季里，涨水尺度也很有限，如河床上五色的鹅卵石般有股灵气，这在秦岭里并不多见，也使我顿生好感。夜晚宿营在河边，竟然没有觉察出河道中本应有的寒意，这可真是一条温暖柔情的河。
图55 田峪河的支流
图56 田峪河水
秋天里我又回到那里，斜风细雨，打算复入峡谷深处，不过秋水冻人，趟水走了一小段便冻的嘴唇发紫，溯溪是吃不消了，就沿着它的另一条支流走了段山路，高山深谷中秋叶红遍，云雾缭绕，林间高山流水潺潺而下，田峪河换成了一副冷美人的面孔，冰清玉洁却难以接近。走在半山腰，河道在视线中时隐时现，只见偶尔有瀑布跌落深谷溅起一片水雾，便想着，这样的女子，这样的距离，也挺好。
半道遇乡民，借问此路何处去，答曰：首阳山。
没错，就是那个伯齐叔夷不食周粟饿死其中的首阳山。
难怪，会有这样的水。
图57 首阳山下流水
图58 田峪秋水
温柔乡，英雄冢，秦岭里的河若都这般小家碧玉，怕是金兀术的膘骑早就籍此南下踏平川蜀了，而不是“金戈铁马大散关”，和南宋小王朝在秦岭打了几十年拉锯战。纵观秦岭中部水系，可以发现其基本沿两条平行的主山脊成轴线分布，一条是靠北侧的太白梁、首阳山、牛背梁一线，另一条是南侧的兴隆岭、光头山、平和梁一线，因此实际上翻越秦岭往往意味着沿好几条不同的河上上下下横跨两条主山脊及无数雄关险隘，其艰难困苦可见一斑。
图59 绝壁边的河，一旦涨水无路可逃
图60 汤峪河边清泉洗刷的石头
图61 最后一抹夕阳下的水边小草
图62 深秋汤峪河
胥水河正是夹在这两条主山脊间静静流淌的一条河，据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故事就发生在这里，为什么发生在这里而不是别处？因为我可以毫不夸张的说，它是秦岭中最美的河。换了我做神仙，我也会格外垂青这里。
两次邂逅它都是在金色的秋天，悠然自得的靠在蹦蹦车上沿黄柏源残破的公路缓缓前进，紧挨着公路的河水就在下面逆我而行，与其他狭窄山谷中坐井观天的河流所不同，这条与太白梁平行自东向西流淌的河流显得大气硬朗许多，没有水坝的拘束，汹涌河水自由奔放，开阔的河谷与身后初雪的山梁相映照，壮美辽阔使我想起关中的汉子，盘算着下次来一定得带上我的橡皮艇，这么快快活活一路漂下去。而在它的另一些地段，河道幽深莫测，秋水伊人宁静异常，太白梁上融化的雪山四面八方潺潺汇集于此，清凉甘咧，秋叶飘零，河边的植被也是红红黄黄恰到好处。南腔北调溶于一身，东风西景俨然一体，至少秦岭中我是没有再见过这般景致的河。
图63 宽阔异常的胥水河
图64 胥水河的一段支流
河边，还有一座城，一座空城。
这个还残存几段城墙，荒草丛生间横七竖八着石人石马，现在只散居着几户乡民及保护站的工作人员的城池叫老县城，当年是佛坪县的县衙所在，曾是傥骆道上的重要驿站，后来民国时期毁于土匪之手，一个月黑风高之夜，刚赴任的县长与刚卸任的县长颇离奇的双双被掳，抛尸于附近山上，吓的后来的官不敢来此上任，就此老县城荒废了下去。
在这样的河边看到这样的城，不由会产生一种幻觉，感觉你不是生活在21世纪，以为只是走进一个拍电影的外景地，似乎历史就发生在眼前般不真实，这矮矮破败的城墙似乎比西安南门高大的城墙更为直接的冲撞着我的内心，我还记得史料中那个不敢上任的末代县长，却是我的同乡。
图65 秋季水边
秦岭中的河，总体而言都是平铺直叙的类型，少有瀑布，但山势南缓北陡，造就了太平峪河这条瀑布密集的河。
想起太平峪河，就想起那条彩虹瀑布。
之所以称为彩虹瀑布，可能缘于晴天阳光下密集水汽折射出的霓彩，第一眼看见时，夏日正午的阳光从瀑布后面射来，逆光下瀑布银龙般跌落在面前，费力的把脖子抬转90度，没有看见传说中的彩虹，却也别样养眼，一百多米高的瀑布并不罕见，但突然从狭窄的北方山谷中倾泻下来，隆隆声中的震撼仍然超出想象。
不过，真正的震撼是在冬季。
踏着厚厚的积雪费尽力气来到它的面前，停下脚步，不让脚下的积雪发出咯吱声，摒住呼吸，面前空无一人的山谷彻底寂静了，隆隆的彩虹瀑布，它消失了吗？
小时候尤其喜欢雪后屋檐下长长的冰挂，折下来，想象成手中的宝剑，和伙伴们叮叮当当的拼杀，直到咔的一声折断。
可眼前这根长长的“宝剑”，我该怎样折下来呢？
那是彩虹瀑布，它凝固在山谷中，如条白色的丝巾，飘落下，冰清玉洁，象是时光在它面前不忍行走，永远的驻足在那里。
图66 夏季太平峪中跌水
每条河之于我，不仅仅是风光和历史的变换，更是一本打开的笔记本，无形流水记录的是我记忆中那个跳动的瞬间，每当我回到河边，生命中那些特别的印记就会在笔记本上出现，正如那条别人眼里普普通通的石贬峪河，在我看来却另有一番滋味，它让我回想起笔记本里关于这条河的那个冬天。
去那里本是因为打算上牛脊梁看羚牛，石砭峪河正是进山的通道，从没去过，也不清楚怎么走，便抱着走一步算一步的想法上了路，那是个大雪天，一步一滑走进山口，河边无甚风景，黑色的水，白色的雪，却突然看到了保护站的牌子。
“你们干啥的？啥地方去？”
“进去转转，上牛脊梁看看”。
“不让进，封山了”
接下来的一个多小时里我们使尽浑身解数也没法说服担心出事的保护站小沈，傻了眼，撤，于是挥挥手说再见。
其实过了半个小时我们又回来了，哪能这么容易就放弃，这次我们打算偷偷溜进去。
寒冬腊月，保护站人员没什么事都在屋里烤火，那排砖房就在河边，扼守着进山的小道，门面向路，却背对着河。正是枯水季节，河道比路面要矮几米，我们可以从河里走。
河面没有封冻，结着些薄冰，有些大石头露出水面，成了落脚点，于是一个石头一个石头的挪过去，偶尔有枯树挡住，也只得从底下偷偷爬过去，灌了满脖子的雪也忍了，做贼心虚，怕动作大了被人发现，结果还一脚踏空踩进水里，脚湿了那个冻啊，可还得坚持过去再说。看了看周围的山，那么陡，连兽道都没法走，心想这保护站建的可真是地方啊。一个多小时只走了几百米，就快要接近保护站的房后了。
“都上来吧”，听见这话简直是晴天霹雳，小沈在岸上看着我们嘿嘿笑——我们被附近砍柴的山民出卖了，那一刻我感觉象被八路军发现的鬼子，撤。
图67 冻坏我的脚的石砭峪河
灰溜溜的第二次拜拜，还是不服气，当晚找了个老乡家里投宿，第二天找条山路绕，就不信过不去。第二天起了个大早，在老乡口中又打听出一条路，信心百倍的在没膝的积雪中转了一天，下到一条河边，怎么感觉有点不大对，哦，我们转了个圈回到起点了，撤。
哭笑不得，杀到附近的青岔车站，要坐每天一班的火车到牛脊梁背面的车站下车，再翻回来，刚走到车站下面，天，火车刚过去。
我算是服了，撤。
半个月后我再次卷土重来。
这次有备而来，有和小沈熟识的山友，还有一张大比例地图。
车开到保护站口，果然又是小沈，面红耳赤的承认了错误，说了一堆好话，总算是跨进了牛保局的大门。
晴天，河水倒映着群山，象面镜子，周围是雪，上面遍布着动物们的脚印。却走着走着，把河给走丢了，不对啊，按地图上这样走不是要走到天上啊，我钻进了绝路，撤。
图68 石砭峪冬水
晚上在河边采药人窝棚里一研究，原来地图看错，走进支流了。
回到走错的地方接着来，河水悠悠不见头，积雪太厚，眼看快走到梁上了，一个同伴体力透支不行了，没有别的选择，撤。
直到第二年夏天，我才终有机会再次沿这条河登上了牛脊梁，这回，我也撤了，不过是在山的另一面。
图69 冬季倒映在水中的树
要是每个目标都象石砭峪河一样喜欢恶作剧那我非吐血不可，相对来说大峪河是条够直爽的河。
从决定走这条河到拉够伙伴买够食品到坐上车不过半天功夫，管他好不好走，我喜欢这样的突发性和不确定性。
包的小面开到山口就死活不肯再走，自己走就自己走，沿河边的乡道，大峪河在月色下沉睡，水边的寒意加上轰鸣的水吼声，让我多少有些担忧明天会不会遇见麻烦。
第二天起的很晚，前夜玩杀人游戏玩到三点才睡，结果路上总是提不起精神，看着同行的女人包比我重，走的比我快，心想没准过几年就能看见女挑山工了。一路坦途，只看见一个岔路，正在犹豫，巧，下来两人，告诉了我们正确的方向，一眨眼工夫后面又追来两人，和我们一样计划的山友，巧，没想到其中一个还是我老乡。
这么深的秦岭腹地遇见千里之外家门口的人，世界真是小。
再往后也没有遇到什么麻烦，这条河几乎是直直的通向秦岭梁，没有前途莫测的大拐弯，也没有迷惑人的支流，水流不急不缓，河边还常能觅见鸟道，10月的河水已是刺骨透凉，轮流背两位女士过河，结果她们双脚干干的完成了溯溪。
图70 背着mm走过的大峪河
下午五点上了梁，我打算扎营，同伴们却豪气干云要一口气冲下山，跟着走，密林中夜黑不见路，扎营，正为一堆湿柴半天点不着发愁，巧，突然又冒出来几个捕獾人，他们自是生火高手。
又是一夜杀人，第三天磨到10点才出发，下到山下村庄正发愁还有几十里乡道走，巧，突突突冒出来辆蹦蹦车。
下午1点40分，正盘算着错过了下午1点每天只一趟的火车怎么办，营盘车站到了，嗨，巧，火车正在那等咱。
原来火车晚点了。
图71 秋季大峪水边
有那样一条其貌不扬的河，无数次经过，甚至每天都和它邂逅，却一直都漠视它的存在，蓦然回首，原来，它却是我最可敬的河。
我沿108国道溯黑河而上，除了刚入口处的水库，似乎风景乏善可陈，在谷底绕来绕去，视野狭窄，河滩乱石嶙峋，不一会便拐进了黑河森林公园，说是公园，实际上是借秦岭主峰太白山南坡登山路线收门票而已，躲在长途车里和乡民打成一片以躲过那20元门票，窃喜之中便到了厚甄子乡，长途车到了终点，黑河则直上6000尺，向太白山上奔去了。
图72 黑河
每年的旅游旺季，无数和我一样的背包族会挤满这个平日里冷冷清清的山乡，背着背包走上这条徒步小道，一直在身边伴随的就是这条黑河，绝大多数人的目的地是太白山的主峰拔仙台，而黑河的目的地，是拔仙台下的二爷海。
玉皇池、三爷海、二爷海、大爷海，是太白山上的四个高山湖，穿过丛林，走过草甸，爬过石海，用大约一天半的工夫迈过90华里山路，便可以依次经过这四个清澈无比美丽异常的高山海子并最终站在拔仙台上。在顶峰那个道观的院墙边，一眼便能看见海拔3680米的二爷海。
图73 黑河源头
碧绿如玉，清澈无间，阳光下的雪峰中如宝石般夺目。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过，如果在里面放一条小蝌蚪，它最终可以游到哪里？
经过108公里的旅行，它会游到西安。
在西安生活的多年，每天拧开水龙头，汩汩流出的便是由二爷海发源的黑河水。每天8万吨黑河水维持着这个曾经一度因水荒而恐慌的城市，黑河是这座城市的命脉，秦岭，是这条河的母亲。
站在二爷海边捧起一汪清水，想起我的校训：饮水思源。
图74 幽暗的黑河
1999年秋的一个下午，在秦岭北麓一条不知名的河谷，当我筋疲力尽钻出从林，终于站在这条一路上“只闻其声，不见其形”的小河边时，眼前的景象几乎让我眩晕，无数斑斓秋叶落满河面，在秋风下尽情流淌，沿着河走出空无一人的山谷，身边的河道婉转起伏，自然的画笔在我面前随意的挥洒着色彩，隐藏于密林中的幽暗河面上布满一束束透过树叶间隙洒进的阳光，记忆中那部电影里的画面似乎定格在我眼前，只是，比电影中更美，只是，我是唯一的观众。
图75 飘过水面的一片孤叶
从那回来后很久，我都还一直沉浸在那个秋天下午的幻象里，固执的认为再也不会有比它那一刻更美丽的河，即使那样的风景并不特殊，即使后来到过很多地方，看过各样的河。后来我多次回到过那里，却发现它如女人般婉转多变，在不同的季节变换霓裳，在不同的心情里变换风情，但记忆中那最美丽的一刻，却始终无法重现，握无穷于掌，刹那即永恒，也许风景没有变，也许是我的记忆在变，我眼中的世界在变，但不管怎么说，我曾经找到过苦苦追寻的梦想，记忆中永远还保留有一份无法超越的美丽，看见什么样的风景已不重要，只要我曾经有经历。
图76 秋天飘满落叶的水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