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专栏 | 鲁敏：有关惠山的三个字

文 / 鲁敏

小时候猜谜语，“金银铜铁铅”打一地名，小孩子就会齐声高喊——“无锡”，并一致觉得这个谜语既简单又合理，同时也当真好奇，这个地方真的有金子银子黄铜生铁而没有锡吗。其实关于“无锡”的得名，流传有不少说法，最广为人知的是“有锡兵，天下争，无锡宁，天下清”不管如何，无锡最为出名的锡山、惠山，两山相拥而邻，加上一条京杭大运河汩汩而过，这三者之间，便是惠山古镇了。惠山古镇之古，可以追溯到距今5300-4000余年的良诸文化之初，镇上现有锡山先民施墩遗址——走在镇上，实在敬畏，那些石板、青苔、砖雕、古木，处处可见日月流转、记忆纷繁流转……不敢惊动，不如挑三个字来，轻轻地打探这座古镇的前世今生吧。

祠

惠山最厉害的，当是其祠堂。
惠山祠堂，一是其数量之多，面积不足0.3平方公里的小镇子，保留有80多个姓氏一百多间祠堂。这个数目，国内古镇中当无可比肩。二是历史久远。祀主最早可追溯至商末周初、开辟吴地的吴泰伯，现存建构保存最早的是唐代的华孝子祠，最晚为1949年在建中的秦周氏贞节祠，时间跨度长达1200余年，走在祠堂里，每一步、每一瞥都是几百年。 三是建筑风貌价值。由于惠山地貌特殊，祠堂大多依山沿街而建，傍河临泉，亭台楼阁、桥榭戏台、古树名木，古刹名泉，寺、祠、园三者交融，活泼优雅，形成了独特的建筑。听惠山公园文化总监金石声先生讲了几个与祠堂有关的故事，简直篇篇可以独立成章。
四是其在祠堂文化上的标本意义。惠山祠堂类型多种、风格各异、缘起不同、附属多种传统礼教与道义。最常见的如家祠、宗族祠。比较多的还有孝子义士烈女节妇祠。再一个特色类型是神祠，有敬东岳泰山神的，敬茶神陆羽的，敬梦神于谦的、敬战神张巡、敬虫神刘琦的等等。再一个大类为本地乡贤名士祠，如尊贤祠、杨氏四祠、秦观祠、倪瓒祠等。更有名满天下的大家大儒祠，如理学家周敦颐、张载、朱熹、东林学派领袖顾宪成祠等；与此类似的有替功臣名将、清官名相所兴的祠。另外还有生祠、墓祠、行业会馆祠等。由于祀主身份地位不同，豪门巨族的祠堂往往辅以园林山水，亭台水榭，甚至设有戏台，有的望族甚至一族数祠，有的私家祠堂内还设有私塾书院，用以教养家族子弟，印证着吴地 “耕读传家”的传统。不过，在这一大圈或高功盛名或大家大族或忠孝义烈的祠堂里，有一个完全不同于上述类型的“报忠祠”，非常值得留意。此祠修于明代，为公祠，里面供有7000多个牌位，何人呢？皆是在历代战乱、时难、迁徒、天灾或饥荒中所罹难的平头百姓，或可所谓路人甲吧，为这些死于意外的藉藉无名者建祠、留下他们的姓氏，表达来自“国家意志”的记录与祭奠，要说是生命关照、死亡尊严之类好像有点太过现代色彩，但这里确实有某种朴素、慎重的东西，令人触动、感慨。

泥

无锡泥人，若换作石、玉、木等别的材质，也许各有风采，但就全然不是无锡特产了——因这里的“泥”，是惠山所特有、专有的。早年间，鼎鼎有名的高邮咸鸭蛋外面所裹的那层黑泥，也是专门采自惠山这里、再从水道上运回去加工的。
说到这“泥”，与上文的“祠”，又有着暗中的勾连了。惠山祠堂群只所以能够历经千年而能保存至今，与一个特殊群体有着很大关系，他们被称为“祠丁”，即被雇来专门看守祠堂的人。祠丁与祠主一般来说是一种世袭承继关系，数代不变。据曾看护“倪高士（倪云林）祠”的龚炳锡老人回忆，祠丁收入很低、生活清苦，但有着大量的闲暇时间。自古以来，清闲二字，最宜产生艺术品。恰好，惠山又有着特有的“黑泥”，祠丁们便因地制宜，用它来捏制泥娃娃，并涂以彩色，做成各种“阿福”“阿禧”卖给过路商客，以此贴补家用，一代一代下来，祠堂后门渐渐成为泥人的专卖铺面，并且名声与产量都越来越大，终于成为与“天津泥人张”并排的手工泥制名产。

无锡泥人讲究很多，分为粗货、细货。像团头虎脑的“阿福”、佛像、各种动物泥塑，以及取材于民间习俗、神话传说人物等，常以模具批量生产，是为“粗货”。而“细货”则有点阳春白雪之意，多取自戏文故事，纯手工制作，费时费力，也称为“手捏戏文”，尤其到后来，强调技术雕琢与艺术创意，追求别致造型、细节再现，更因其“款款纤腰掌上珍，琅珏为骨水为神”而入选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

泉

所有《二泉映月》版本里，最想听、又最怕听的是阿炳亲手所拉的那个版本，这一版录制时候阿炳已是病入膏肓，并完全荒弃音乐达三年之久，所以音效不是很好，个别的音质也有破绽，但其枯涩、清冷、纯粹、孤独，以及这其中夹杂所的温柔与喜悦，甚至一点抛洒、追远之意，实在难以描摹。实际上，阿炳当初所创作的这支曲子并无名字，实为境遇自况，尽诉平生之辛酸与怨愤。后来，为便于传播，采录者结合惠山最为有名的“天下第二泉”为其命名，这才有了这支《二泉映月》。
不过，若把话头再往前讲讲，这“天下第二泉”的出处，跟中国茶文化有着直接干系，因为品茶最讲究的是水，水中又以泉最为上。唐代茶圣陆羽，品尽天下最优泉水20种，最终认为庐山康王谷洞帘水为第一，无锡惠山新泉为第二……此后，原名惠泉的泉水就被称为“天下第二泉”，此后，又有不同的“专家”出面鉴定，如刘伯刍、张又新等唐代著名茶人，也都推选惠山泉为天下第二泉。有趣的是，此后千百年间，“天下第一泉”的座次大家一直在争抢，但“天下第二泉”这个第二名，反倒毫无异议，惠山泉一直稳坐第二把交椅。

惠山泉为何特别？当然还是水土地貌有关，经过锡惠二山上万千松根蓄存和砂岩涤滤……不过，跟所有古老名泉的命运一样，由于生态与气候的变迁，“天下第二泉”如今也处于时丰时枯的危险地带，并且水质也已有所退化，甚至已不宜饮用了，更何谈泡茶品茗！关于这片清泉的绰约丰姿与清冽口感，也只有从前人的诗文中去体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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