茉莉橘子

深冬极潦草、短促的黄昏时分，夜色萧萧而下，女医生急着下班，门诊却转来了病人。是一位患白内障的老人，正由老妻搀扶着走着。

她只草草问了几句，便开始出住院通知单，起身说：“你跟我去病房。”并交代老太太，“到那边去交费。”老太太却不动，只微笑侧头，指指自己的耳机。老人开口：“还是我和她一起去交费吧。她听不见。”

女医生错愕地抬头，陡然看见老人一丝不苟的白发下，面容安详儒雅，瞳孔却灰蒙蒙的，黯淡无光，就像废弃的矿坑——他的眼睛，已经死了。

他是盲的，而她，是聋的？乍看上去，他们竟如此平常，老人泰然闭目养神，老太太无声地忙前忙后，一脸谦和的笑。午后，老太太坐在床沿上一瓣瓣地剥开橘子，细细撕去筋络，轻轻递过去，老人总是适时地张开嘴接过。老太太目不转睛地看着老人咀嚼、吞咽，微笑着，自己也吃一瓣，再将下一瓣橘子送到老伴儿口边……

他不能看，她不能听，要怎样才能沟通交流？女医生悟不透，她终于耐不住问起，老人无光的眼中透出微微笑意：“以后你会明白的。”

那“以后”来得太过迅猛，以至她无从反应。一天，她看见老太太提着水瓶从水房蹒跚而出，刚想上前帮忙，却已有炸裂声，惊天动地，代替了她不被听见的呼喊。老太太扑倒，从此再也不能站起——却仍艰难地用手比着。没人懂得手语，却没人不懂得她的心意：“请不要告诉他，请帮我照顾好他。”

她默默脱下白大褂，将纤纤素手在水龙头边洗了又洗，她要冲掉所有医院的气息，然后静静走向老人，坐在老太太惯坐的位置，轻轻剥开橘子……橘瓣递到老人唇边的瞬间，他开了口：“她怎么样了？要不要紧？”

40年前，他便知道黑暗的不归路。那年攻关小组里几昼夜的不眠不休后，眼前忽地一片血红，随即死一般漆黑。再醒来已在绷带背后，无人可预料绷带拆除后他生命的颜色。他没有通知乡下的父母，只独自躺在小屋里，从不知黑暗的重量会这般地以万钧之势压下。22岁的大男孩终于哭了。忽然泛来淡淡茉莉花香，一双女性的手正隔着纱布轻柔地为他拭泪。他不禁动容，哑声问：“你是谁？”一无回音，却有软软的、凉凉的东西抵着他的嘴唇，他惊疑地、机械地张开嘴，一瓣染着茉莉花香的橘子甘甜地喂到他嘴里……

整整7天，没有声音没有光，却有茉莉橘子日复一日滋润他干枯的喉咙，这是黑暗国度里唯一的安慰与期待。只是她为什从来不对他说一句话呢？绷带拆除的刹那，他的双目渴盼地四处张望，喧哗人群里，却要到哪里才能觅到那一瓣清甜的茉莉橘子？却在无意间，他握到她的手，嗅到她掌心淡淡的茉莉芳香。她静静抬起头，深深与他对视。她是设计院的清洁女工，只是每天朝夕相处的日子里，他怎么从来不知晓她对他的爱。他松开她的手，复又紧紧握住，然后拉到自己怀里，自此握住一生不变的温柔。                       

40年后，老人仍有同样坚毅的面容，令年轻娟秀的女医生，肃然起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