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这三个字我长这么大就说过一次，但那一次却让我一辈子都刻骨铭心不敢忽忘。
一个人静下心来的时候我常常在想，人活在这世上是不是每个人都会碰上影响自己一生的那桩事情，而这桩事情却那样的突如其来，那样的貌不惊人，但它却形成了你人生的分水岭。
现在我的儿女们，我的孙辈们，他们都过的挺好。他们都显得那么乐观、大度，都那么温文儒雅，仿佛每个人心中都撒满了阳光一样。看着他们个个活泼开朗、幸福美满的样子，我的心中自然也极为欢欣、甚为自慰。我在为他们高兴，当然更在为我自己高兴，我深深的知道，所有这一切皆要归功于我的家风，归功于那一桩偶然的不平凡的事情。
我们家住在山区，村里村外到处是坑坑洼洼、到处是沟沟壑壑。在我儿时的记忆里，世上最平整的地方就是每天嬉笑打闹、撒疯泼野的学校操场了。我从小就顽皮，每次放学回家身上不是碰着这儿就是磕着那儿，总会随身带着一些小伤小痛。但尽管如此，我从不给家里惹事，从不和同学们打架，因为我知道，只要自己犯了那怕一丁点的小错误，肯定都会深深的伤及母亲那颗极度要强、极度敏感、极容易受伤的心。
在家里，母亲就是我的天。每一次我回家，只要新增了一块小伤，都要惹母亲一通数落和报怨，都会被她用手揉按摸搓好长一段时间。作业本上我每做一道题、每写一个字她都会仔细检查，只要有一处不正确不符合她的要求，都会受到她严厉的批评和处罚。
母亲从不动手打我。在她处罚我的方式中，我最害怕的是面壁思过，一个人一动不动的站在那儿至少要站半个小时，最长一次达到了二个小时，这对于生性好动的我来说无异于是天底下最严厉的一种处罚了。
爸爸在很远的地方教书，一个月才回来一趟，待不上两天就匆匆地又走了。所以在家里，任何的一切事情几乎都是由母亲一个人来打理和操持。弟弟妹妹还小，我又一天到晚野疯在外，所以在我的记忆中，几乎很少看到母亲脸上有过笑容，倒是有很多次我看见她一个人偷偷在啜泣。
所以野归野、疯归疯，可我却从不在外面惹事生非，因为我清楚的知道母亲再也受伤不起、再也折腾不得。
但有一天，我一力躲避的事情却以它意想不到的方式发生了。那一天我依旧疯耍在学校操场上，蓦的，我看到疑似钱一样的一个纸团在一个小坑里卷缩着，外表红红的看上去既像钱又不像钱，因为红色的钞票我压根儿就没见过。环顾一下左右，看见没有人注视这边，悄悄的我便把这个“钱疙瘩”揣在了怀里，这件事我当然没敢跟任何人说。在潜意识里我就感觉这个“钱疙瘩”要比我以前所见过的任何一张钞票都要大。我思忖着这一下或许可以让母亲脸上展露出几丝笑容。在我的心里，这个“钱疙瘩”就跟爸爸在外天天教书辛辛苦苦挣下的钱一样，两者的差别只是像这样“拾钱”要快些而挣钱则要慢许多，如此而已！当然我自己更倾向于这种“拾钱”的快速挣钱方式，通过这种方式我可以不用像爸爸那样，害得母亲独自一人承担起家里的所有活儿，全家人省吃俭用的，一颗鸡蛋只有在逢年过节时才能吃上。前几天，为了交上我们兄妹三人的书本费，母亲一狠心把攒了好几个月的一斤多鸡蛋一下子全卖了。这下可好，今年的中秋节、春节全家人连鸡蛋都吃不上了。
从捡到“钱疙瘩”的那刻开始，我的思绪几乎全集中在跟钱有关的一切事情上，至于老师上什么课、写什么字，这些我好像都把它们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喂！同学们，现在请放下你们手中的课本到操场上集中，校长有话要跟大家说。”离下学还有半个小时，班主任王老师突然合住了教课书，带着全班学生急冲冲奔向操场里。
嗬！操场里已经站满了好多学生，大家交头接耳的皆不知校长这时候召集大伙儿究竟会有什么话要说。
一进操场，隐隐地我就有一种预感，预感这次聚会或许会和我怀中的这个“钱疙瘩”有关。
“安静，大家安静一下！”人到齐后，校长开始讲话了。
“我有个非常重要的事需要大家协助帮忙。今天上午我丢了一张钱，一张一百块的钞票，这张钞票是我昨天下午刚从信用社用大家交的零钱以零换整换回来的，这可是大家下一学期的全部课本钱哪！”说到这儿他故意停顿了一下，似乎想看看大家的反应，也似乎是想让那个拾到钱的人能在此时尽快的把钱送到他的面前。操场里一片哗然，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议论开来。
没能看到自己想象中的情景出现，校长似乎有点失望，他接着又说：“这都是因为我自己不小心、因为我不注意，这张钱很可能就掉在了操场上。今天上午上第一节课中间在上厕所的路上，就是在我站着的这个地方我掏了一下衣兜，很可能钱就掉在这个地方。可一个多小时过去了，这片区域我找遍了每个角落到现在仍没有找到。”说到这儿，他的脸上倏的堆满了黑漆漆的愁云，仿佛这张钱正在牵扯着他的命一样。
“希望大家，哪位同学如果拾到了，请及时与我联系，请及时归还给我。那样，我会非常感激他的，因为这是大家下一学期的全部课本钱哪！都是我自己不小心……”接下来的讲话，校长都几近哽咽了。
“对！有哪位同学捡到了就赶快拿出来吧！”人们七嘴八舌的，都在为校长着急、忧心。
但直至下学铃响起，也没有一个人愿意主动拿出来。校长只得说了声“下学吧！”就转身慢慢的向他的办公室走去。从他挪动着的缓慢而无力的脚步声中，我读出了他的失望和自责，读出了他的愤恨和无耐。
那半个小时是我生平最难熬的时间，仿佛有一天那么长。我不敢瞧别人的眼睛，生怕别人一眼就看穿我的伪装、我的阴谋。好不容易憋到下学，收拾起书包我就飞快的往家里跑去。
跑到家里，见着正在喂鸡的母亲，我忽的又怔住了，那只揣着“钱疙瘩”的手始终都不敢把它拿出来。
母亲似乎也看出了我的异样，“小华，你怎么了？在哪里不舒服吗？”
我急急的说：“没有。”眼睛向其它地方逡巡着，始终不敢正面注视母亲。
“你那只手怎么了？是不是又受伤了？怎么一直都藏在兜里？”眼尖心细的母亲一下子就看出了我的破绽。
我紧紧的揣着那只手，没敢挪动一步。是母亲一步奔过来两只手硬掰开我揣钱的那只手。
“啊！哪来的这么多钱？”一时间，母亲也惊住了。
看起来她是见过一百元的钞票的，我心想。
“偷的吗？”她急切的又追问了一句。
我看了看母亲的面容，知道不能再瞒下去了，就一五一实的把事情的原委都说了出来。
“啊！你这孩子！”没等我讲完，已经知道大概的母亲一把将我拽起，连拉带拖的就往学校方向走去。
在校长办公室里，拿到钱的校长一迭声的感谢母亲，而母亲则一迭声的连说“对不起。”
在回家的路上，我亦步亦趋的跟着母亲，怯怯的对她说“妈妈，对不起！”
“唉！”母亲深深的叹息一声。
“孩子，你不要跟我说对不起。对不起是像妈妈这样没本事养子不教的人说的话，难道你也要一辈子没本事吗？”
那天回去，我又面壁思过了。
这一次，不是母亲对我做出的处罚。
这一次，是母亲主动说：“行了，孩子，上床睡觉吧！”
“不要和我说对不起。”母亲在这样教我，我也在这样教育儿女。
“不要和我说对不起。”一句话、一个故事、一种家风。
“不要和我说对不起。”它曾经改变了一个人，它正在改变许多的人。
文/之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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