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中第六句“学契谁开译述关”,说的是我为季老一篇论文作过英译的往事。1950年我在燕京大学读西语系时翻译了先生的《列子与佛经之关系》一文,被刊载于1951年第六卷《Studia Seri ca》上。此文颇为国际学者所重视,而拙译英文也连带获好评,与有荣焉。其时,国人英译汉文学作品者已不乏其人,而英译先秦诸子与佛教典籍之例似未多闻。拙译之所以能获佳评,此亦原因之一。附记于此,亦学苑之旧闻矣。
悼诗的收联“手泽犹新存尺素,莫教流涕染珍翰”,是指我尚存有季老赐我的手札书信一封,十分珍贵。今日先生已去,我将原信发表,愿世人得以借此窥见我们二人文化思想之交流切磋的遗痕,或者对于当前文化教育界的有关人士不无参考意义。我觉得用这样的方法悼念季老更有价值意义。
汝昌先生:
大札奉悉,如从天降,喜不自胜,非空谷足音所能喻也。先生所论,多与鄙见相同,十分钦佩。惟“第二次文学革命”,恐已不能实现,盖生米已成熟饭,“挽狂澜于既倒”,非吾辈所能也。今之“文人”,多有不通“文”者,在大学中文系任古典文学教授,不讲平仄,不通韵律,不明典故,不解对仗者实繁有徒。如此而言“艺术性”,实如水中捉月,南辕而北辙也。往岁羡林曾建议在大学中文系中开中国古典诗词入门课,庶学生对上述诸点能略有通解,对将来研究工作,实有极大裨益。闻清华曾进行尝试,而北大中文系则置若罔闻,言者谆谆,而听者藐藐,吾辈“老九”唯有苦笑,今之主文衡者间有不学有术之辈,对教育实极昏昏,以己之昏昏,焉能使人昭昭哉!
环视中国士林,如先生者已不多见。唯望为国家前途,为中国文化前途,善自珍摄。
馀不一一,即祝康吉 季羡林1996,3,16请看,先生手书开端写道:“大札奉悉,如从天降,喜不自胜,非空谷足音所能喻也。”我捧读先生此纸,一下子惊住了:第一,先生长我六岁之多,对于我这个小生后学,笔下竟然用了如此不同寻常的文词语句,实出意外。我何以克当?于是就陷入深思,细想先生如此落笔的深层内涵,一定另有原由,并非简单之事。我直觉感到他那时十分孤独,无有可共语之人,见我拙函,不禁触及衷怀,因此笔墨之间就流露出他的精神活动、内心处境。不待往下续读,仅此数句我已然悟出,大师满腹经纶,见了我的书信即引起他如此沉痛沉重的心情。我自惊自愧,又有些担心我那种冒昧的投函,如若使得先生蒙受了我的不妥当的影响,岂不罪责实多,那又如何能够对得起季老的安康愉快呢?
多年以来,我怀于胸中的一点想法无人可谈,故此想向先生一诉。我曾写过一文,认为自从胡适先生开创“文学革命”或称“文学改良”运动以来,“白话文”已然成为了中国唯一的一种文体。胡先生的改良口号十分明确是对于文学作品而言的,但实际上“白话文”却成了不可触犯、不可违背的法定文体了。我们中华文化传统最为重视的“文各有体”(如六朝陆机的《文赋》与刘勰的《文心雕龙》,其主要部分都是强调文体论的,即“文各有体”之意是也),面临化为全无的境况。在给季老信中流露了我的一些想法,而季老信中的“‘挽狂澜于既倒’非吾辈所能也”,就是回答我那冒昧想法的一段文字。
先生来信的后幅涉及彼时高等院校中的某些情况,先生直言不讳,可知感触甚深,非同一般小节。由于我曾忝为政协委员20年,每次发言总离不开“文化与教育”这个主题,以为是百年大计。先生见我去函所叙多年来为文化事业的言论,感同身受,思绪万千。先生写下那样的话是在1996年3月,屈指一算至今已经13年了。知今日高校已与彼时大有不同,但我仍然把先生信函公开于此供参考,未必全无裨益。
我敬佩季老,积有年所,非一日之情怀;但近些年加深了我这种情怀的激荡,不能自已。因为什么?自然不是无端无故。这种情怀,感受上异常复杂,而讲起来只能从“简”。简到一句话:季老提出的许多文化主张,都让我有切肤沁脾之感。比如,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先生谓打出“国学”的旗号是需要勇气的;又如,季老强调东西文论的根本差异,呼吁破西方文论的枷锁,建构我们自己的话语体系,取其精华,为我所用等等。季老说过:治人文社会科学的,年到60岁才刚刚明白道理,有点儿学术成就的由60岁起步——所以须至少活130岁,才可望有较大的心得贡献,也就是说,90岁还很年轻。季老的这一席话,使我感慨万分。他说出了许多我心中想说而不会说、不敢说的“大言”。在我看来,他是今日中华文化的指示路向的人,具有完足的代表性。他独敢重提“国粹”一名,独敢标出“东化”这个伟大的文化理念。这表明他大智大慧,大仁大勇。他是宏观的凌云壮志者,而非庸常卑陋的小儒所能梦见。借佛家教义作比,他是修大乘菩萨果的大善知识。我深服季老的胆识和慈怀——大慈无私,异于那些自谋私利的“学者”“专家”。
2005年,我撰著了《我与胡适先生》一书,原不敢向季老求序,因他年事已高,岂忍加以劳力;但念目今曾与胡适先生同世共事的前辈学者已无第二家,因而冒昧请以其旧文《站在胡适之先生墓前》作为代序,同样光宠无比。经蒙季老不弃,慨然惠允,感激之至!盖此一事,非止我个人之荣幸,亦且关系当代研习中华文化的重要史迹之一端,足以启沃后来,所谓朝花夕秀,辉映长春者,亦藉此可窥踪影也。
2002年,在季老九旬晋二祝寿会上,我作为第一名向季老献寿申贺。又曾撰文赋诗,表我崇敬之忱,盛赞先生的学术成就和正言匡俗的磊落精神。我为季老写了一轴祝寿诗条幅,其句云:
何以奉公寿?微衷一瓣香。
乘风尊国粹,扬帜化西洋。
鲁殿灵光重,燕郊绛帐祥。
南山当采菊,古句其称觞。
“乘风尊国粹,扬帜化西洋”,意思是说我自己“乘”季老之“国粹”而更加畅言中华文化之事。下句“扬帜化西洋”,是说季老倡导之“东化”,我在多次讲座中都引及了。记得《北大学报》龙协涛主编在对我的一次访谈中,对我原本是学西学的,却许身国学而联想到季老等著名学者,问:“此种现象只是一个兴趣转移问题,还是从治学道路方面可以寻出某些规律性的东西?比如说,从中到西,又由西归中,就比从中到中注定具有某些优势呢?”我回答说:高层知识分子的出洋留学或肄业于外文西语系者,大抵初慕欧风美雨,想从彼方寻求美好理想的东西;但经过一番阅历之后,方知美的好的高明的本来就在自己的文化中,胜于他人。于是顿然思“归”了。这在禅宗叫做“透网金鳞”,鲤鱼透网前后的境界,大不一样了,是故跳出罗网复归江河的金鳞方有“神通”而非复凡鱼。禅家有诗云:“镇日寻春不见春,芒鞋踏遍岭头云。归来却撚梅花笑,春在枝头已十分。”我自幸与季老有很多共同语言,真是“相视莫逆”,欣快无比。如季老提出美学应该是有中国特色的美学,而我正好也有《中华美学的民族特色》一文;又如我撰写的《感受中华民族文化精义与汉字独特启蒙功用——三才主义》,是从“三才”这一中华文化理念而讲到和谐精义的思考路线,以为可供目下热谈“国学”者参酌而加深研索其间的丰富内涵和深远意义。又撰《汉字繁简之思》一文,则是对汉字的繁简问题,对促进两岸文化交流提出自己的见解。季老曾对我说:你的文章我都拜读过了。我听了季老这话益发感到我们在学术上早有感悟的交流。
诗圣杜少陵说:“古来存老马,不必取长途。”这个“存”字下得异常沉重而沉痛。老人家不能总是“昂昂若千里之驹”,我们虽然渴望先生为中华文化而永存,可是先生不待,离开我们而去了。我的悲怀只用这一小文怎能表尽?异日有缘,还当再为敬挽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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