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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刘鹏艳小说:《红星粮店》

     中国小说学会2013年度“中国小说排行榜”日前揭晓,安徽省青年作家刘鹏艳的中篇小说《红星粮店》榜上有名,在中篇小说类位居第二。

     由中国小说学会评选的“中国小说排行榜”,是我国最具权威性的小说品牌之一,学会现任会长为著名评论家雷达。此次经过认真细致的遴选和讨论,遵循严格的投票程序,最终评出长、中、短篇小说共计25部上榜作品,除铁凝、苏童、贾平凹、方方等名家之作迭现外,这份榜单上还有一个新人崛起的鲜明特点。小说学会副会长李星称,小说学会是一个严肃的学术团体,榜单完全尊重了作品的艺术价值,在力求公平、公正、准确的原则下,评委不受任何商业利益和人际关系影响投票,因此才会出现榜单上老将“屈居”新人新作之后的现象。

     刘鹏艳是安徽省近来比较活跃的青年作家、评论家,她的中篇小说《红星粮店》发表后,随即被《小说选刊》以头条的位置再度推出。小说以粮店职工“我”的人生际遇、情感起落为轴线,演绎出一部粮店的兴衰史,深邃地切开了一代人的集体记忆。

     小说全文如下——

 

关于明天的事,我们后天就知道了。

——题记

1

一九八八年的夏天雨水丰沛,我的青春像饱胀的花骨朵儿,扑哧一声就绽开了。只是这绽放有些落寞,更像是无人处的一次谢幕——怎么说呢?呃,我高考落榜了。我心情郁悒,认为这是命运对我的玩命狙击。那时我的嘴唇上方刚刚冒出一些细软的茸毛,还没有经历过恋爱和死亡,所以把落榜看成是一件比落水更可怕的事。之前我一直心怀高远,企图离开这座小城,步入心目中的理想生活。如今这个梦想败落了,从高处跌下,粉身碎骨。对此,我家里人倒并不显得特别难受,我爸丁善水说,好大事啊,小子来顶职就是了。这时我才知道,家里人从未对我抱有任何远大希望,在此之前我还一直以为自己在这个家庭中具有特殊分量——怎么说呢?呃,作为老丁家唯一的儿子,我得有点儿担当什么的。但,显然,我的分数证明我高估了自己的智商,而与此相关的,我对于自我的描绘也就十分可疑。事实上我们家人早已为他们眼里的二小子描绘了一幅妥帖的生活图景:我将在C城,在他们的眼皮底下安营扎寨,按图索骥地操持他们为我精打细算好的安稳营生。这让我尤其难过。

我姐为此愤愤不平。她不平不是因为她觉得弟弟这个大好青年的后半生将浪费在老头老太太的包办代替里,而是她待业在家已经有小一年了,老头愣没对她的安置问题放过一个算数的屁,显然没把她的着落当回事儿。这是我亲爹办的事儿吗?我姐在家里大呼小叫,捶胸顿足说自己怎么就是个女的。然而没人搭理她。很多年后,我姐嫁给一个新加坡老头,她跟着老头下南洋之前对我说了句掏心窝子的话。她说,弟啊,姐当初不该嫉妒你。她确实不该嫉妒我,很多年后我全部家当加起来,捞不到她半只限量版的手提袋!是我关键时候挺身而出,绝了她端公家铁饭碗的念想,从此她发奋图强发扬踔厉,最终发人深省地成为新时代的宠儿。而我,我为这个顶职名额,付出了腐朽的下半生。

我爸爸丁善水从曹巷粮店主任的岗位上提前退了下来,这样我就顺理成章地成为红星粮店的一名营业员。老丁带着儿子小丁去红星粮店报到的时候,笑眯眯地递上根红塔山,跟粮店主任王洪生介绍说,这是我儿子,兄弟多关照,要是小兔崽子有什么差错,尽管替老哥哥管教。王主任笑眯眯地接了烟,叼在嘴上,擦根火柴先替老丁点着,又拢回手点上自己的,轻皱眉头吐个烟圈儿道,咱弟兄不说外话,当自家孩子看的。我注意到王主任有一捧俗称络腮胡子的美髯,这使他那颗略微有些发福的大脑袋显得立体生动,不太出色的眉眼也威武不少。他热情地挥了一下手,在我肩上猛拍了一巴掌。结实,他说,小伙子不错!日恁奶奶个脚,到米组发货正合适。他说的是家乡话,“脚”给念成了“掘”音,听起来抑扬顿挫,十分富有煽动性。但我不明白的是,他日哪个部位不好,偏要日人家的脚。我搔着后脑勺不尴不尬地笑了笑,有意无意瞟了我爸爸一眼。这一眼其实没有什么实质性意义,但我爸爸和王主任会意地对视了一下,像是瞬间擦出的火花,在他们脸上燃出两朵莫名其妙的笑容。我觉得我爸爸很龌龊,王主任则非常龌龊。

“这新来的小丁。”王主任大拇指朝后一翘,指着身后的我,逢人就热情地介绍,“丁善水的儿子。”

于是很长一段时间我就一直叫“小丁”,备注是“丁善水的儿子”,至于我到底叫个啥,没有人知道。说起来这是一件很让人愤怒的事,但那个时候,我除了唯唯诺诺地应着别人呼来喝去的一声声“小丁、小丁”,承认“丁善水的儿子”是我唯一得到承认的社会身份外,别无选择。

我跟着王主任来到米组。

“这新来的小丁。”王主任腆着肚子走在前面,大拇指朝后一翘,把我指给一个身材矮小、面目粗糙的男子,“丁善水的儿子。”

“这袁世明。”王主任又灵活地转向我,以不变的角度翘着大拇指,把那糙米似的男子指给我看,“小丁你以后就跟着袁师傅好好干。”

我谦卑讨好地朝袁世明笑了笑,说袁师傅好。袁世明也朝我笑了笑,他没说话,却不惜耗费力气大幅度地点了点头。就凭这个到位的点头动作,我想,这师傅还行。

整整一个夏天,我都在跟袁世明学习如何分辨大米小米糯米粳米。这当然不会比求X加Y的立方根更难,所以,每天的大部分时间,我都在喝茶看报纸。粮店订了一份日报一份晚报,从王主任那里开始传阅,然后是管户的訾会计、卖牌子的小张、面组的陈群、油组的梅燕、米组的我师傅袁世明,等到我手里的时候总是残缺不全——那些排在前面有优先阅读权的人们总爱撕下一片纸头,裹个大饼油条什么的,或者擦皮鞋,没有手纸的时候也把报纸带进厕所,又或者拿来擤鼻涕。我后来索性不再等那几片染着油污沾着面粉的残张,我家里有成套的金庸和古龙。有顾客来买米,我就拉开手闸,哗哗地过秤,没有人的话,我就看书。扣人心弦的紧张情节往往汹涌如潮劈头盖脸把我埋没,再抬起头来看磅秤,就变得十分费劲,那细密的刻度让我恍惚,生活到底是精确的还是粗疏的?结果老是出现这种情况,我以为应该拔刀的时候,老袁说你该放米了。

粮店上班“两班倒”,另一个班组的彭爱民和付华经常提出跟我换班。刚开始几次我没在意,就允了,后来觉得泼烦,因为他们上起班来老没谱,这就打乱了我的个人计划。比如原来我准备拿去洗的衣服只能堆在墙角,我妈非说我好吃懒做,要拿大脚丫子抽我。所以再有这样的无理要求,我就建议他们找袁世明或者梅燕调一下。彭爱民、付华摇头撇嘴,怏怏地说那就算了。很快我从陈群那里听到一声嗤笑,小妖精要是调了班,他们不就白调了吗?我这才恍然明白这俩小子揣着多么邪狭的心思,我毅然断然凛然地拒绝了他们。

陈群叫梅燕“小妖精”,很显然她不喜欢梅燕。我觉得她们俩人之间没有直接的利益冲突,陈群之所以看梅燕不顺眼,可能因为梅燕爱化妆。梅燕在那个年代的姑娘当中是比较时髦的,按今天的话说,就是时尚达人,她有让人眼花缭乱的连衣裙和喇叭裤,光蛤蟆镜就有三副,平时搽得香喷喷的,从你面前经过,一阵香风就能把你撂倒了。这很犯陈群的忌讳。

但彭爱民、付华他们都喜欢梅燕,我当然也不讨厌她。姑娘嘛,年轻,又不难看,我干嘛讨厌她?我注意过梅燕的手,觉得这部分比她的脸更有吸引力,除了没有倒膙皮之外,主要是,干净。我觉得梅燕的干净是不可思议的。我们每天在粮店里上班,从头到脚都是灰蒙蒙的,因为工作需要,我们统一配发白大褂,冬天涤卡,夏天的确良;头上还要戴一顶白色的小圆帽,那尺寸比医生的帽子高点儿,又比厨子的帽子矮点儿,形象不伦不类,主要的作用是,搪灰。但梅燕不,她的帽子给改小了一号,用发卡别在脑袋后面,还角度别致地歪着,更像是时装杂志上模特的配饰。她就有这个本事,整天跟露水洗过似的,干净。这也是陈群不喜欢她的直接理由——干活的人能有这么干净?但同时陈群又自相矛盾地批判梅燕,说她生就一副不干不净的妖精样儿!

我不在乎梅燕干净不干净,她给人打油,我给人称米,井水不犯河水,好男不跟女斗。我们修的不是一门功夫。

我上班,下班,读《人民日报》,看武打小说,尊重领导,团结同志,绝不掺和人民内部矛盾。如果排下午班,我就蒙头睡到日上三竿,吃过中饭才晃荡去粮店;要是上早班,下午两点钟就交接了,有的是时间,就骑上“飞鸽”,跟要好的哥们儿去街上转悠,捣球或者踅进哪个录像厅,一恍惚一天就过来了。日子挺惬意,没我想象的那么难挨。

当然也有不那么如意的时候。比如有一天我骑着“飞鸽”正撒着把儿欢腾呢,哥们儿李涛忽然在另一辆自行车上叫我:“哎,我今儿碰上叶薇薇了。她还问你好呢,说你怎么不再复习一下?太可惜了!”

我一抖,差点儿从“飞鸽”上摔下来。日恁奶奶个脚!我骂了一句,居然跟我们主任的水平差不离。“嘎吱”一个猛刹,我把自己叉在地上。

高三时,叶薇薇跟我前后座儿,她的语文和英语都特别棒,但数理方面严重残废。我呢,虽说不属于拔尖人才,但各科都差不离。所以有时候遇上数理方面的问题,她就挺虚心地向我请教。她人不错,漂亮,还没那些个漂亮女生的臭毛病,我就挺爱搭理她,有一说一,倾囊相授。但也就是男女同学之间普通的“搭理”关系,我没想到这个漂亮女生还关心着我是不是“可惜”了。真他妈的,我爸我妈都没替我可惜呢!我的心尖儿一颤,脑子里浮现出叶薇薇那张不耻下问的可爱脸庞——天气有点儿热,她秀挺的鼻尖上沁出细密的汗珠,好像饱满的挂着露水的新鲜水果。阳光真好,透过课桌前的窗棂洒下来,在她高高的马尾辫上一跳一跳,把我的眼睛都闪花了,我不觉恍而惚之,追忆似水年华……妈的,最近我脑子大概有毛病了,怎么老是恍惚?

“可惜个屁啊!你他妈的少在这儿瞎叨叨。”我大声对李涛说,多少有点儿虚张声势。

李涛说你别骂我,我就给叶薇薇传个话。哥们儿可是替你长了志气的,当时我就说丁哥混得不赖啊,国营粮店正式职工,咱班主任现在见他都点头哈腰的呢,那要买个粮、兑个全国粮票什么的,不得屁颠屁颠求着他?

我扑哧笑出声来,说你倒先替我得瑟上了。

我心里确实是有点儿小得意。咱高中时候的班主任,绰号“老铁”,见谁不是横眉冷对?可自从在红星粮店见到我之后,态度那是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谁叫他们家粮油关系属这片儿呢?家里人多,平价定额不够吃,老要买议价,见着我能便宜好几块!可惜叶薇薇她们家不在红星粮店买粮。我在心里小小地叹了口气。

李涛说叶薇薇考上师大了,过几天就走,咱们去送送她。我说没这个必要吧?李涛嘿嘿一笑,淫眉贱眼地说就算陪陪哥们儿。我怀疑这小子暗恋叶薇薇。

叶薇薇临走那天穿了一件小碎花的连衣裙,马尾辫梳得高高的,就差没一飞冲天了。我觉得这造型有点儿嚣张,所以就没像上学时候那样爱搭理她。当然也因为我是应李涛之邀来当电灯泡的,一件道具犯不着浪费什么表情。李涛显然比我热情多了,嘘寒问暖地对叶薇薇的未来大学生活表示着不恰当的关心。我觉得他的嘴脸也太昭然若揭了。但叶薇薇居然没表现出什么不快,她甚至像电影里那些独当一面的女同志那样,大方地伸出手来说,老同学,记得常联系!李涛受宠若惊,忙不迭地把手交出去。我笑了笑,算是回答。

回去后我就把叶薇薇抄给我的地址随手扔了。我给她写信?鸟!

2

我师傅袁世明个儿矮,人糙,长得不怎么招人待见。三十好几了,还没说下一房媳妇。但他有绝活,米闸一拉,雪白的大米哗哗放下来,过磅,不短一分,不多一毫。他给人称米从来不拉第二把,人送外号“袁一把”。我不行,我得拉好几把。有时候拉多,有时候拉少,跟人跑肚蹿稀似的,没个准谱。老袁跟我说,熟能生巧,你得常拉,拉熟了就好了。

袁世明不太管我,也不拿什么架子,我们师徒关系和谐。没什么不和谐的,我爱看书,他爱跷着二郎腿喝茶,眼珠子跟着进进出出买粮买面的人转来转去。他有一只印有“C城粮管所某届职工代表大会”的搪瓷缸子,走哪儿端哪儿,寸步不离。据说这只搪瓷缸子的历史悠久而辉煌,是袁世明的门脸儿。

“好家伙,整个粮管所好几百口子人呢,职代会,不是开玩笑的,凭什么呀?就凭这手业务,袁一把!什么时候你成‘丁一把’了,你也能端上这么只缸子。”袁世明吧唧着嘴,把一枚不慎溜进嘴里的茶叶又吐回缸子,抬头跟我说了这么一句。

我其实对那缸子顶瞧不上眼,但嘴上不能说,袁世明是我师傅,师傅的物件是能随便亵渎的吗?我只能点头哈腰地说您这荣誉我一辈子也赶超不了。袁世明心里老鼻子高兴了,笑不唧儿的在那儿装模作样地说,哪里哪里,青出于蓝,青出于蓝哪。我心说你都“一把”了,我再他妈青出于蓝还不就是个“半把”?

饶是如此,我也要加强学习和锻炼,我吃苦耐劳,不耻下问,对领导和群众皆笑脸相迎,很快得到了广泛的认可。有时候面组的陈群会叫我过去扛袋面粉什么的,袁世明也不拦着,都是革命群众嘛,大家相互帮忙。但是油组的梅燕会私下里到米组这边嘀咕:以为自己是谁呢,这点儿活儿还要喊小工呀?小丁新来的抹不开脸,老袁你也不帮着你徒弟,看着他给人剥削!

袁世明有点儿下不来台,但对着这个轻启樱唇啁啾起来挺凌厉的姑娘发不了脾气。梅燕漂亮,是那种有目共睹的漂亮,但凡漂亮的姑娘,有点儿小性子大家都可以忍。尤其是袁世明,几乎是有几分讨好地顺着梅燕。

我们人手宽裕,你要是有活儿的话,只管言语一声儿。袁世明和稀泥地笑笑。

你倒会做人。梅燕嫣然一笑,一扭一扭地走了。

小婊子弄的,就会骚情!陈群到底是知道了,知道了就跳着脚骂,王主任奓着手,拦都拦不住。

“怎么的?老娘给人欺负到头上还不能言语了!”陈群嘴上不饶人,手底下也利索,一闪身,晃过王主任,“哧”地就挠下梅燕一块皮。这一招够狠,饶是我悬梁刺股饱读武侠圣典,没辨出何门何派。陈群的步法和手法皆显示出修炼经年的深厚功力,叫人眼花缭乱。

梅燕被挠得“嗷嗷”直叫唤。袁世明吸溜一口气叫了声“哎哟”,好像他也被挠到了似的。

陈群把梅燕给打了。梅燕心里委屈,要王主任给个说法。王主任说,日恁奶奶个脚,我能给你啥说法!你先骂她没有?

梅燕说我是那么没素质的人吗?

王主任说你那么有素质你跟她计较?她吃着舒必利的,你也吃错药了?

梅燕就不吭声儿了,小肩膀一抽一抽的,睫下缀着一颗颤悠悠的泪珠子。我心下恻然,觉得这颗泪多少跟我有点儿关系。

打这以后,有意无意间,我难免多看梅燕两眼。我发誓这多看的两眼无关情色,梅燕其实不如叶薇薇漂亮,从审美的角度来讲,我已经是曾经沧海的人——那么近距离地接触过叶薇薇之后(我至今还记得叶薇薇一回头,那蓬松的发梢轻拂上我脸颊的清甜味道),我对梅燕基本能够做到目不斜视。但是,那睫下有泪的美人却无法不令我怦然心动。怦然心动,对,这词儿不赖,让我非常有感觉。我遂决定再也不跟彭爱民、付华换班了。

这期间叶薇薇给我写过一封信。她跟我描述了她大学里的美好生活,说她怎么上食堂打饭,怎么去图书馆读书,怎么到学校大礼堂听大师们的讲座,整封信充满了朝气蓬勃的大学生的理想色彩。最后她问我复习得怎么样了。这让我感觉很不舒服,在我心中不知怎么就生成这样一幅画面:一位年少多金的富姐儿,正拿鎏金坠儿的扇把子挑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倒霉后生的下巴。我决定不给叶薇薇回信,因为我不能顺着这只扇把子抬起我高贵的头。操,我怎么就认为我的头是“高贵”的?

日子过得四平八稳,稳得我都快睡着了。后来冷不丁出了一档子事,让我好一激灵。事主是李涛,那个常跟我混在一起飙“飞鸽”的哥们儿。虽说很多年后,李涛开始飙“保时捷”,但他坦陈远不及当年撒着把儿跨在“飞鸽”上的感觉过瘾。那时他已经有了充满真知灼见和厚油肥膘的大肚腩,对速度的要求非常严格,就连百公里提速若干秒的跑车,他也说没啥感觉。他总是无限回味地念叨,跨上“飞鸽”,那他妈才真是风的速度。不过在那个扯淡的仲夏夜里,即使骑上“飞鸽”也难得拉出一丝儿风。空气稠滞,似乎被七月的溽热黏住了,我和李涛骑着单车穿行在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像两个不必御风就能随意飘荡东西南北的幽灵。繁星满天,若有所思地追视着我们的青春。如果我停下来,也许就能有所体悟,历史的天空其实缀满无限可能。但我没有。我一路吆喝着,把时间洒在了许多庸常的荒唐路上。

我来红星粮店已经一年多了,李涛还在待业,他的时间就比我更宽裕,接触的人也多,但据我爹讲,这些人大多“来路不正”。我和李涛玩得来,李涛和另一些人玩得来,所以偶尔,我也和另一些人玩儿。我无所谓。我不管他们来路正不正,我又不是跟他们干革命,不需要根正苗红。但问题是在这一堆无业游民当中,唯独我有根有底,所以一出事儿,到底是我最吃亏。

李涛跟我说他看上一个姑娘,为了这个姑娘,得跟人干一场。我说你不是在追叶薇薇吗,怎么又看上别的姑娘了?李涛说,操,远水解不了近渴!明晚八点,回龙桥,揍那小子,去不去?

第二天晚上,我从床底下把念书时背的黄军挎翻了出来,没款没型地往身上一挂,就出了门。我没骑车,直接撒丫子去的回龙桥。按李涛事先的部署,埋伏在东面桥墩子下。我到的时候已经有人来了,相互都认识,知道是自己这部分的,点了个头,蹲下。暗里我一数,黑魆魆的有七八颗脑袋。心想这阵势不算小,待会儿老子得警醒点儿,人多,混战起来顶好光吆喝不出力。摸了摸黄军挎里的半截砖头,心里稍定。本来说好了把我妈的菜刀摸出来的,但临出门的时候我忽然觉得目标太大,就改了主意。幸好这主意改得及时,后来我们被掐进局子的时候,我是唯一一个没有携带“凶器”的。

李涛跟那小子在桥面儿上“谈判”。赌注是一个姑娘,筹码是桥下边这七八个弟兄。我觉得这情况相当滑稽,心情非但不紧张,居然还挺他妈雀跃。我们无比期待地支棱着耳朵听着上面的动静,单等李涛“啪”一摔汽水瓶子,就一跃而起,冲上桥去一番厮杀。

“对方有多少人?”这时我听到暗里有人叽咕了一句,才想起这是一个重大问题。

“啪!”没等到明确回答,桥上汽水瓶子就摔了个脆的,战斗的号角吹响了。

我几乎是迷迷瞪瞪地跟着人群跳出战壕的,我看到黑魆魆的一片人头,肱二头肌不由自主地就绷紧了,我呐喊,我冲锋,我奋力地抡起了黄军挎……混乱中我大致估摸了一下,对方在人数上应该跟我们不相上下,因为几乎每个人都可以分到一个同样咬牙切齿的对手。这样一来势均力敌的战斗令人热血沸腾。我先前那种“只吆喝不出力”的投机念头完全被暴风雨般的力量压制住了,我怀疑自己在不知情的状况下被偷偷注射过鸡血,此时完全处于谵妄状态,病毒感染一般歇斯底里地手舞足蹈,形容狰狞,壮怀激烈。而大家看起来和我没有两样,全部都是严重子宫脱位的症状!

这么大的动静,当然很快就引来了人民警察。我们被一网打尽,没收了十几支裹着电工胶布的钢管、若干条铁链子和一把西瓜刀。从装备来看,我显然不够专业。

在红星派出所,我们被要求抽下裤腰带双手抱头做下蹲静止运动。我们的裤子因为缺乏必要的束缚,一律没有尊严地垂到胯下,充满了滑稽的悲怆意味。当我蹲在墙角的时候,悔恨汹涌地漫上心头,几乎从眼角溢出来。

几个民警分头给我们做笔录,其中一个看起来还算比较慈和的老头非常认真地凑到我面前,剜了我一眼后,说了一句话。我终于再也憋不住,让一颗水滴状的悔恨痛心疾首地溢出了眼眶。他说:“呦,这不是红星粮店的吗?”

这老头的眼睛真他妈毒!

我飞快地胡噜了一把脸,像是努力把一张变形的面具恢复原状。

事情其实不算大,没造成什么后果,主要是批评教育,再就是罚款,然后找人签字作保领回去。李涛的爸爸来了,我爸爸也来了。但李涛他爸爸交完罚款、签完保证书之后就把他领出去了,我不行。我爸爸急了,找派出所领导。派出所领导,也就是那个拥有一双火眼金睛的老头说,李涛是社会闲散人员,家长能做主;你儿子不行,得他们单位来领。

我的单位是红星粮店,所以必须由粮店主任王洪生来领我。

“日恁奶奶个脚!”王洪生来领我的时候,一拳捣在我的胸口,“你小子不孬啊!”

我无法不对王主任感激涕零,据说他为了把我捞出局子,帮“火眼金睛”他们搞了一批计划粮。后来他把我叫到僻静处,拔出一根烟,眯起了眼睛问我怎么想起来在书包里装砖头的。我说书上看的。王主任饶有兴趣地问哪本书还教这个?我搔着脑袋,确实想不起来了,但是又似乎记得每一本书里的高手都说,要手中无剑,心中有剑。王主任笑起来,络腮胡子一抖一抖的:“日恁奶奶个脚,你小子不孬!好个‘手中无剑,心中有剑’,省下两百斤。”原来,因为我未随身携带“凶器”,不属“蓄意”,“火眼金睛”原则上做出了让步:原定两百公斤的计划粮减半。

我出去那天,整个派出所像过节一样,大盖帽们喜气洋洋,呼朋唤友,分油分粮。是不是可以这么理解,因为我,红星粮店被红星派出所吃了大户?日恁奶奶个脚!一种与红星粮店荣辱与共的崇高情感油然而生,我感到自己很严重地拖了一个伟大而光荣的集体的后腿,我为自己做出这种卑琐放荡的行为感到羞愧。从此,“我是红星粮店的”,俨然成为一个信念,牢固占领了我的精神高地,并且在后来的岁月里历久弥坚。以至于很多年后,当“红星粮店”作为一个时代符号不复存在,我还在固执地寻找那个被历史吊销的名字。真他妈不可思议。

3

王洪生把我从局子里捞出来不久,这一年的夏天就到了头。这个夏天收得很陡峭,下了一夜雨,第二天便尽显萧索之意。可是粮店却热闹起来,因为有消息说粮食要提价了。疯狂的消息像是一记重拳,顷刻间把生活的井然有序和按部就班完全击碎了。人们奔走相告,传递着恐慌与决心,几乎同一时刻从他们的住宅区里倾巢而出。

看到大家提着口袋和马扎,宛如乌泱泱的工蚁,面带迫切焦灼之色把粮店围得水泄不通,我很兴奋。我还没遇到过这阵势,人们从凌晨就开始排队,队伍纠结顽固,先是直的,后来弯了,曲曲折折渐渐揉捏成一团,你一手我一脚地攀在粮店门口的铁栅栏上,像是各显神通的壁虎,太他妈造型艺术了!

王主任说先别急着开门。

我说群众都急成这样了,还不开门?

王主任严肃地说,等等。

我一直怵他,从局子里出来以后简直敬畏有加。我小心翼翼地问,到点不营业,群众会不会砸门?

日恁奶奶个脚!他哼了一声,这么多人冲进来,你营业得过来?

他日得很有霸气,吹胡子瞪眼把我日到一边去了。

我就在一边等,和热血沸腾的群众一起等着开门。

后来我才晓得粮食涨价是多么严肃的一件大事,不光是红星粮店的事,也不光是C城粮管所的事,甚至不是粮食系统的事。上面有文件的。上面统筹兼顾调来了一车武警,全副武装严阵以待,直接掐走几个扒弯门栏的。

这期间我跟一个武警小战士攀上了交情。战士小姜,跟我同岁,高考落榜后当的兵。

“哎呀妈呀,俺们那旮旯粮站主任天大呀,你爹怎么就把这么好的位子给让了呢?”小姜惊惊乍乍地说,“就这你还不满意?你想要啥呀?”

我没不满意啊,我分辩,我只是觉得我本来不该是这样的。

“那你啥样的?”小姜一副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架势。

这个,呃……是啊,我他妈该是啥样的呢?

我觉得这已经上升到哲学问题了,太他妈玄奥了,一时半会儿也掰扯不清,就转而问小姜退伍后有什么打算。

“这不瞎扯吗?我能打算啥呀?”小姜咧着嘴笑,“当兵还不就是图日后混口饭吃,那组织上给我安排啥样的生活,我就咋样生活呗。能给分派个小哥你这样的工作,就不错。”

小姜的话给我很大的启示。我觉得很惭愧。

这天回家我给我爸捎了两瓶大曲酒。丁善水显然很诧异,问我是不是涨工资了。我说没涨,但我的工资给你买瓶酒还是绰绰有余的。丁善水说小子口气不小啊,能有这份心,老子睡着了也笑醒了。不过,下次别买整瓶的了,散装的就成。我说,以后我只给你买整瓶的,我记着呢,你退休之前喝的都是整瓶的。老头愣怔了一下,随即眼角漾起笑纹。他揉了揉眼睛,嘟囔着白内障越来越严重了,拎起酒瓶往五斗橱那边走去。我知道他的“干货”都存在五斗橱里。

吃饭的时候丁善水照例要喝两杯,喝的仍是搁在碗橱里的散装高粱酒。但他跟我妈和我姐说,二小子给买了好酒。我姐哎哟了一声,拿筷子头指着他的半茶缸高粱酒,揶揄地笑,就这?您二小子真敢忽悠,还别说,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到底是知恩图报啦。我一生气塞给她一只鸡腿。

说起我姐,不怪她阴阳怪气,去年顶职的名额让给了我,她郁闷了大半年。后来我爸发挥余热,在街道办的小吃店里替她谋了一份差事,但身份是大集体,始终转不了正。小吃店卖早点,尤其馒头蒸得地道,生意还算不错。我姐人长得不赖,往蒸笼边上一站,馒头销得就更俏,人送外号“馒头西施”。但她本人对此显然是不满意的,一是不满意自己的身份,二是不满意自己的外号。也是,西施就西施呗,还馒头,太廉价了,一毛钱一个。

小吃店跟粮店挨得近,仅隔一条马路,彼此相望。有时候我看武打小说看烦了,就站起来看我姐。她系一条白围裙,戴两只白色大套袖,但那白围裙和白套袖都油渍斑斑、面目可疑,远没有梅燕的一身白干净体面。因为我姐和我的关系,他们小吃店买粮买油都由她来采办。我姐因此跟我们粮店卖牌子的小张有了眉来眼去的机会。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原来隔着一条马路看她的远不止我这个直系亲属。

按说小张的条件不算太出挑,初中毕业,一脸麻子,激动起来满脸直放油光,粒粒麻点膨胀充血,饱满得像要喷溅出来,绝对不属于吸引大姑娘的那种男将。但有一点,他是国营粮店正式职工。这一点把我姐给撂倒了。

他们谈上以后,我问过我姐,跟这么个人,你乐意?

乐意着呢,我姐白了我一眼说,他坐着,你站着,他比你强多了。

得,王八看绿豆——对上眼了。不知道这小娘们儿怎么想的,那麻饼子脸怎么能强过她玉树临风的亲弟弟呢?坐着上班就强了?我他妈还怕坐久了长痔疮呢。但我的质疑显然不能让两个干柴烈火的青年男女打消处对象的强烈愿望。不久,小张就成了我姐夫。

成了我姐夫的小张对我还是比较上心的,一逮着机会就跟我谈心。他说小丁你得抓紧。我让他搞得莫名其妙,抓紧什么?抓紧把梅燕给办了,彭爱民、付华他们可都虎视眈眈呢。你这么好的条件。我一呆,辩白,我没想跟梅燕处对象呀,再说了,她比我还大两岁呢。你傻啊!小张一着急,满脸麻子开始充血,膨胀,那些颗粒似乎都哆嗦起来朝我呐喊,女大两,黄金涨。我看出来了,梅燕喜欢你,你倒是主动点儿呀!梅燕喜欢我?喜欢你!真的?假不了!

小张拍着胸脯的保证让我对自己的信心有了大幅度地提升,其实我也是有那么一点儿喜欢梅燕,要不我怎么老把她跟别的女人做比较呢?既然她也喜欢我,我想,我就有理由把我对她的这一点儿喜欢再扩大扩大了。

但是我没有谈过恋爱,我对向女孩子表白的技巧一无所知,我又是个老实人,不敢随便唐突造次。所以只好请教李涛。我知道李涛已经谈过数场惊天动地鬼哭狼嚎的恋爱。

其实李涛的工作问题一直没有妥善解决,还在社会上飘着,但他似乎也不缺钱花,他摆地摊,卖磁带和录像带,有时候也突然消失一段时间,天南海北地倒腾,据说还去过俄罗斯。这不妨碍他谈恋爱,没有正经工作的他谈起恋爱来比有正经工作的人厉害多了。所以当我找到他,向他请教恋爱秘诀时,他捧着肚子哈哈大笑老半天直不起腰来。

哥们儿你太逗了吧?李涛拿指头点着我说,处男哪?

我皱着眉头打掉了他在我面前指指戳戳的食指,严肃地说,有事说事,你要这么埋汰我,咱以后也别处了。

李涛当即收了一脸嘻哈相,把食指换成大拇指,虚空朝上一翘,丁哥就是丁哥,啥时候气派都在。当下如数家珍,将大办若干个女孩的丰富经验倾囊相授,末了还不忘叮咛一句,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我觉得李涛的那些经验都太个人化了,那些个女孩不是梅燕,我也不是李涛,所以基本上没大用。但李涛最后那句话是对的,“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这八字方针很关键。

我设计了一些情节,比如给梅燕送化妆品,比如给梅燕唱情歌,但归根结底这些情节都太有设计的痕迹了,我最终还是放弃了它们。我想要是在古代就好了,我骑着一匹高头大马直接闯到她面前打问一句,美人,愿意跟我仗剑天涯吗?她若允了,拦腰一抱,上马成就好事。若是不允,也无碍,昂首策马而去,留给她一串滚滚烟尘,面子还在爷手里攥着。可事实上我是卖大米的,她是打油的,一个卖大米的跟一个打油的示爱,怎么才能不着痕迹不失面子呢?这把我给愁死了。

这期间突然发生了一桩意外,使我没空再去发愁。

那天我当班,粮店来货了。搬运工从大卡车上卸下米后就扬长而去。前一天我师傅袁世明跟我打招呼说他老娘要从老家过来,他今天得去火车站接站,来得要晚一些。卸货时没老师傅在一旁督导,搬运工就大意,米包摆得不规矩,上下左右没个章法讲究,歪歪斜斜,摇摇欲坠。我头一次独当一面接货,不好意思说我没经验,学师傅的样儿指手画脚又怕露怯,索性就闭了嘴不说话,任他们在仓房里胡乱扔了一堆。搬运工走后我就后悔了,只好一个人爬到米包上去,吭哧吭哧一包一包加以规整。这不是个轻松的活儿,一麻包大米一百八十斤,换算起来就是一个半我。很快我就腰酸背疼,只剩下吭哧吭哧的喘气。我身子一秃噜,背靠两人多高的麻包瘫坐在地上。我不知道此时米包正在悄悄倾斜,在我头顶上狡猾隐蔽地变换着雄踞的姿势,俨然一把随时谋命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袁世明从大门外走进来,他浑身裹着明亮的阳光,“嗨”了一声:“这么早就到货了?小丁,辛苦啦。”

我奓手奓脚地坐在地上,随口回道:“为人民服务。”

袁世明笑了笑,瞬间,笑容在他脸上凝固住,像一只下山的猛虎,他“嗷”一嗓子就向我迅猛地扑过来。我还没有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他就把我就地推了个大筋斗。

我像一只木瓜,骨碌碌滚到一边,同时听到一声重物倒塌的轰鸣。我的脑袋被这巨响震蒙了,但只一瞬,我的身体如遭电击,刚刚搬麻包时耗尽的力气似乎随着那声轰鸣瞬间得到了补给,我从地上弹起,拼命朝袁世明跑去——一眨眼的工夫,老袁已经看不见脑袋,他被埋进了麻包堆里。

几乎是从胸腔里拉扯出一长串尖利的锐痛,我开始呼号,歇斯底里地叫着袁世明,双手用力扒拉着,像抢夺干涸的泉眼里最后一口水……

4

袁世明躺在医院那张雪白的泛着强烈来苏水味道的床上接受抢救的时候,我听到了自己肝胆破裂的声音。悔恨的泪水在我脸上纵横捭阖地刻出一层层惨痛,我的十指深深地抠进墙壁,那些白色粉末颤抖着簌簌而下,像是遭受到了严重的惊吓。

袁世明的腰断了。

在医院里,我听到袁世明刚从乡下来C城的老娘哆嗦着嘴唇跟王主任拉呱:“原打算来看看他的,一个人在外头,不容易呢。先前来接俺还活蹦乱跳的,怎么就再也站不起来咧。俺小明他,他还没结亲呢……他主任哪,你看俺这天,就算塌下来啦……”

袁家老娘的话,像一把抹了辣椒水的钝刀子,热辣辣地剜在我的心上。我开始消沉,不想跟任何人说话,包括梅燕。我从家里带了一把牙刷和半管芳草牙膏,然后在粮店的茶水台子上找到了那只印有“C城粮管所某届职工代表大会”字样的搪瓷缸子。我把它捧在手掌上,很仔细、很仔细地,擦了又擦。刷洗掉茶垢的搪瓷缸子熠熠生辉,很多年前印上去的十几个大字依旧鲜亮如少女的落红。我发现这缸子瓷面雪白耀眼,居然没有任何瑕疵,这么多年了,它的主人没舍得磕碰过它。我的心一阵揪痛,忽然感觉到自己的浅薄,我,曾经……凭什么?凭什么?竟然敢对它和它的主人瞧不上眼!袁世明的荣耀和尊严被我捧在了手上,并且,在后来的每一个日子里,铭刻于我的心上。很多年后,我们都被下岗分流了,红星粮店也不复存在,有人在拿到最后一笔遣散费的时候开玩笑地说,乖,袁世明运气不坏,搞了个工伤,国家得养他一辈子,不像我们,一脚就给踢走了。我当时冲上去就给了他一拳,红着眼睛喊你他妈的怎么不去死啊,死了政府还给你国葬呢!

事实上除了袁世明出事的那段日子之外,我一直觉得粮食企业的日子不难挨,因为人们吃饭总是很积极,要吃饭就得找粮店。不难挨的日子就觉得恍惚,就跟练过铁砂掌的人一巴掌扫过来似的,掌风凌厉,效果神奇,滴溜溜一转就把我给扇乎到了一九九三年。这一年党中央国务院出台了一项重大举措:在建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的大背景下,进一步深化粮食流通体制改革,在国家宏观调控下积极稳妥地放开粮食价格和经营,积极探索粮食购销市场化的改革路子。简单一点说,就是取消粮票——从一九五五年开始发行,给无数中国人留下难忘记忆的粮票,将永久性地进入收藏市场!这意味着长达四十年的粮食统购统销制度彻底结束,粮食购销市场将全面放开。

这个消息比粮食提价更让人亢奋,大家弹冠相庆,奔走相告着今后想吃多少就吃多少、想怎么吃就怎么吃的重大利好消息。唯有我们,粮店的一帮老少爷们儿,发出了深深的、深深的,扼腕之叹。王主任在每周一次的例会上抖着络腮胡子,再一次狠狠地日了某奶奶的脚,似乎还不大相信地反问大家,咱这好日子就到头了?

没人吱声,应他或不应他,都显得特心虚似的。其实在这之前,粮食企业改革的口号一直喊着,也搞过一轮一轮的动作,但主要集中在收购那一块,粮食流通方面,还是咱说了算。也没人当真就以为粮店没有存在的必要了,毕竟民以食为天,谁还能上不吃下不屙咧?但是现在粮票取消了,意味着粮食可以自由流通了,那么谁还一定跟咱买粮呢?虽然彼时私营粮店作为新生事物尚未普及,但这迟早是雨后春笋遍地开花的事,威胁感还是相当紧迫的。

王主任在会上传达了上一级的会议精神:上面决定,为深化粮企改革,撤销原C城粮管所,成立新的粮食供应公司。

粮食供应公司?嘛玩意儿?大家顾盼相询,脖颈皆伸得老长,王八看老鳖,没个所以然。

呃,这个粮食供应公司嘛……王主任摸着藏在葳蕤丛林里的下巴颏,颇有深度地说,顾名思义,可不就是个供应粮食的公司嘛。

这回答太精辟了,大家简直热泪盈眶。

后来我们就在这个不知所以然的公司的领导下,大刀阔斧地进行了轰轰烈烈的深化改革运动。

首先我们不能坐以待毙,我们要利用国营企业的强大资源,走多元化道路,搞活经营。为此我们开始蒸大馍。富强粉标准粉都是现成的,和好了面上屉一蒸,白的黑的都有,白的卖两毛,稍黑的就一毛五,早晚都卖。这就抢了对面小吃店的生意,他们只有两毛的(粮食放开以后,小吃店决定提价,已经比我姐刚卖馒头那会儿涨了一倍),比我们一毛五的还黑,上午十点半就收摊了,谁还买他们的呀?

我姐这时候已经跟小张结婚了,小吃店的生意不好,直接影响到她的奖金,所以一着急,她就掐小张。小张委屈,可没法儿说,脸上有了伤,就骗人说是猫挠的。挠到最后我姐不干了,叉着腰骂,你个不要脸的,欺负到老婆头上了,没见过你这号窝囊的!按说蒸大馍不是小张的主意,小张也做不了蒸不蒸大馍的主,但我姐就是揪着小张不放。这话里其实有话,归根结底,现在的小张已经不是以前的小张了。

你看看你看看,人家李涛搞个体,早就是万元户了!我姐对着小张耳提面命,言下之意,当初自己看走了眼。小张的一张麻饼子脸憋得血粒子都快爆了,嘴里愣是迸不出半个字儿。

私下里,小张提溜着半瓶酒,跟我嘀咕,弟啊,哥承认,哥没啥大本事,可你姐也太势利了。他嘴里哈出一股发酵了半宿的酒臭,把我给熏得差点儿晕过去。我说姐夫你喝高了,回去洗洗睡吧。屌!小张吼,要把喉咙喊破似的,她个骚娘们儿不要欺人太甚!我一听,火了,到底是我亲姐姐,哪能容别人这么糟践。我一把就封住了小张的领口,点着他的酒糟鼻子说,你给我听清楚了,我姐她再跟你闹,那也是你们夫妻间的事儿,你他妈少在外面胡乱编排她,要是再给我听见你瞎鸡巴啰嗦,我他妈废了你信不信?

小张立马傻了,他只会坐在镶着栏杆的水泥台子后面一五一十地数牌子,没见过这阵势。他的嘴唇开始哆嗦,不知是酒烧的,还是让我给吓的。我松了松手,他就一屁股秃噜到地上去了。然后他哭了起来,起先是呜呜咽咽,后来就开始号啕,拿脑袋往地上砸,哐哐有声。我吓了一跳,赶紧把他脑袋朝后扳,他轴着劲,不让,我们就开始拉锯。拉着拉着他突然扑倒在我怀里,鸵鸟一样撅着屁股闷着脑袋嗡嗡地秃噜出一串没头没脑的话:我没用啊我没用,你让李涛带你姐走吧,走吧,就当我死了,呜呜呜……我隐隐觉得其中有重大疑点,顺着他的话往下一掰扯,果然,李涛把我姐给办了,给小张送了顶天大的绿帽子。

操他妈!我气血上涌,把小张带来的半瓶酒往地上哐当一砸,抄起半截破碎的酒瓶就要去找李涛。没承想小张倒把我拦腰抱了个铁紧,别,别去,你这是去找谁的麻烦?你姐这会儿还躺在人家被窝里呢。我一愣,杵在当地,再没挪动步子。

后来我们粮店又搞了一些稀奇古怪的经营项目,比如卖啤酒。那时候刚刚开始流行扎啤,上面批示说,你们卖这个吧,卖这个比单卖粮食合算,一准能赚。于是我们就从啤酒厂拉大闷罐子啤酒,在店里竖起两米多高、几个人才能合抱得过来的大啤酒桶,下面接着明晃晃的铜嘴儿龙头,一拧,哗哗地流,跟自来水似的。这种啤酒叫扎啤,所以要按“扎”卖,我们也不知道一扎是多少,就找来一个大号的搪瓷缸子,一缸子算一扎,一扎一块钱。大家来打啤酒,都是一塑料桶一塑料桶地往回装,跟不要钱似的,确实是个好买卖。

有了这桩营生,我们的积极性也很高,争先恐后地要去卖扎啤。谁都知道,一个人负责卖扎啤,他就专门卖扎啤,不干其他的活儿,铜嘴儿龙头一拧,收钱,完事儿,太他妈轻松了。主任一看安排不过来,就决定轮流着卖。轮着卖好,大家都平衡。啤酒是个好东西,尤其是大夏天,咱近水楼台,简直是福利。所以我们轮着卖,也轮着喝,谁当班卖扎啤,茶水都不带喝一口的,直接就着搪瓷缸子接啤酒,咕嘟咕嘟,那个爽快!一个夏天的工夫,彭爱民、付华他们的肚子迅速喝大了,这让梅燕很不屑。

梅燕不喝啤酒,事实上她当班的时候连水都很少喝。她担心花了脸上的妆。女人就是这样,爱美爱得都不要命了,一个妆,花了就花了呗,还能不吃不喝?对此梅燕的解释是,吃喝是很私密的事儿,我当班我就是公众形象,一个女人要是不注意公众形象,那就是不检点。这已经上升到很严重的高度了,我怀疑她在指证陈群。

陈群当班的时候不仅自己猛喝啤酒,而且还拿给她儿子喝。小孩儿刚上四年级,正是活蹦乱跳的年龄,下了学就奔粮店找他妈。大热天儿的,一路蹦跳着回来,满头满身的汗。见了妈,就叫,妈我渴!陈群当即就拿大搪瓷缸子接了扎啤递过去。这以后就给孩子养成了习惯,一下学,先找妈,呼噜呼噜半扎啤酒灌下去,有时候不过瘾,再给添半扎,午饭也懒得吃。

主任有点儿看不下去了,就说陈群啊,你给孩子这样喝啤酒可不是个事儿,小碎娃娃,哪能拿酒当饭吃?陈群满不在乎地说,喝不坏,报上都说了,啤酒是液体面包呢。哎?我说主任,你不是批评我当班喝了你家的啤酒吧?那小彭、小付他们,谁不比我家孩子喝得多啊?这话一出口,搞得主任很被动。王主任讪讪的,忙解释,你喝你喝,怎么就成了我家的啤酒呢?

如此一来,到秋天结账的时候,我们发现,粮店为积极贯彻上面精神,深入推进企业改革,大力开发的新业务,也就是这桩“一准能赚”的卖扎啤的好买卖,其实不赚不赔,刚刚保本。

5

我一直以为,夏天是个迷人的季节,在酷暑里,我们挥汗如雨,全身的血管和毛孔都是喷张的,我们可以干出一些不同寻常的事儿,比如热恋,比如火拼,比如热火朝天地卖扎啤什么的。其实就是一个劲头儿,这个劲头儿过去了,也许我们什么都不是,但起码,我们试过。比如这个夏天过去的时候,粮店一盘存,发现卖啤酒并不是个赚钱的好买卖,而我们,也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日子没什么奔头,可也远没到尽头呀。让我有所触动的,倒是另一件散碎事儿。

秋天来了,树叶儿黄了,一排排大雁向南飞。梅燕把我引到个僻静地儿。

我很紧张,因为我虽然喜欢梅燕,但从来没有向她表白过,更没有跟她单独待在过一块儿。我不知道她要干嘛,她要跟我说什么呢?我好像还没有准备好,可我需要准备什么呢?我为什么一直没有对梅燕再有所表示?因为袁世明的事儿?好像也不全是……我忐忑不安地揣测着梅燕和自己的心思,念叨着那句“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可是,天知道,我揣测不来梅燕在想什么,我甚至连自己怎么想的都搞不清楚。

还是梅燕先开的口,她说:“你知道我就要走了吗?”

“要走?”我愕然。我的心突突乱跳,真担心它跳出喉咙来。我想它要是万一不幸跳出来,我恐怕是没本事捉住它的,或者,我更担心,如果梅燕走了,我从此再也不可能抓住她。

梅燕哧哧笑了一声,说:“我还以为陈群那张碎嘴早就把这事儿传开了呢。”

“没,不知道。”我笨嘴笨舌地回道。

“她没说我水性杨花尽拣高枝儿飞什么的?”

“这个,呃,倒是说过。”我舌头打着结,心里觉着这样实话实说不好,但不知怎么一张嘴就那么勇于承认事实。

“哼,说就说呗,不跟她计较,一个神经病。”

“精神病,间歇性的。”我纠正她。

“好吧,精神病。”梅燕又哧哧笑起来,“她自己给丈夫甩了,就以为年轻漂亮的女人都是妖精,我跟她不是一个层次的,不计较那张碎嘴。可是……我真的要走了,你,没什么跟我说的吗?”

“你,你先跟我说说为什么要走。”我像跟自己生气似的,莫名其妙硬撅撅地撂出这么一句。

梅燕盯着我,眼光却闪烁,忽然叹了口气:“嗐,总是要走的,谁还能在粮店待一辈子?”

“人要吃饭,总还是要买米买油的。”我分辩。

“不是那个意思,傻样。”梅燕嗔道,“我是说,一个年轻人,像我这样的,还有你这样的,能在粮店等着养老?彭爱民不是也决定停薪留职了吗?你就没个打算?”

我愣住了,这话怎么那么熟悉呢?谁跟我说过?我跟谁说过?还是在心里,我跟自己说过?但为什么,至今我都没有得到明晰的答案?

“算啦。”梅燕虚空踢了一脚,有几分漫无边际的嘲弄,“谁也不知道以后会是什么样。我只是以为,你,会有话跟我说……原来你没话说,那就散了吧。”说完她一个漂亮的转身,哒哒哒踩着高跟鞋顾自走了,留下一阵香风,熏得我晕头转向,好半天找不着北。

我把有限的注意力集中,调整到梅燕修长的背影上,她正淡出电影镜头似的渐渐远去,她已经不穿喇叭裤了,她蹬着现在流行的那种黑色健美裤。

我觉得我的心脏又回到了胸腔,也没了那种咚咚有力的紧张的跳动声。我在心里叹了口气,原来,平常的时候,心跳是感觉不到的。后来我才知道,梅燕是去结婚了,对象是供应公司政工科刘科长的儿子。她跟小刘结婚以后,就再没回红星粮店,直接去供应公司团委报到了。

我很愿意把梅燕的离去想象成是对我的一个打击,但我不清楚,这打击有多少分量。我一如既往地上班,一如既往地看武侠小说,偶尔会想念梅燕在我身边不远处干干净净地站着,娴熟而优雅地给顾客打油的样子。她临走前说的话,像一阵来去无踪的风,时不时在我的脑海里打着旋儿。有旋风忽而掠过时,我必感恍惚。我觉得挺郁闷,第一次发现,时间这玩意儿他妈两头不靠岸,不论你往回看,还是朝前看,怎么都叫人觉着不在实处。

彭爱民已经停薪留职了,跟人合伙顶下了马路对面的小吃店。现在小吃店改卖快餐。我姐作为该店的“镇店之宝”本来可以留下来的,但是她觉得给彭爱民打工没什么意思,就跑出去找李涛了,据说后来他们俩常年的据点在广州。但是她跟小张还没离,小张还是我名义上的姐夫。这一点我觉得她是顾及了我的面子。

由于各处私家小粮店潮涌而出,红星粮店的业务急剧萎缩,我们上班的时候越发闲淡,基本上就是喝茶看报打苍蝇。我们知道这样下去是不行的,但我们绝不会像那些私家小粮店那样卖五十斤大米还给人吭哧吭哧殷勤有加地背到六楼。我们的出路到底在哪里?我们看不到,不过上面有办法。

供应公司的领导到福建招商引资,经过三次考察,六轮谈判,替红星粮店引来一个好项目——前店后坊轧面条。福建合作方带来了两台轧面条的机器,往红星粮店的仓房里一装,呼呼隆隆就转起来了,面粉倒进去,面条轧出来,功能强大,效果神奇。这面条不是一般的面条,里边搁盐搁味精搁一大堆秘制调料,白如雪,细如丝,味道奇鲜,据说营养还特别丰富,非C城本地面条可比,故名“香细面”。此面条甫一上市就受到了C城人民的热烈欢迎和不正常的追捧,排队买面条的人络绎不绝,常常是供不应求,似令红星粮店重返光辉岁月盛世之景。供应公司的领导一看,这个好,有市场,能赚钱,要求扩大经营规模,在各个粮店进行推广。

要扩大规模,首先要扩大投资,福建方面提出他们有困难,一时拿不出那么多买机器的钱,他们是私营企业,小打小敲惯了,不敢贪大喜功,比不了我们国营单位,财大气粗。供应公司的领导一听,急了,说你们这样不好,鼠目寸光嘛,你们影响我们发展嘛,合作是双赢的事嘛,怎么能一个扯另一个的后腿呢?福建老板非常惭愧,说是哦是哦,我鼠目寸光,我影响了大发展,可我实在是拿不出那么多钱,要不这样,我退出,你们上,做面条的配方我卖给你,机器嘛,好解决的,你们自己去买。领导一听,这个方案好,一劳永逸,以后都不用跟人算账分钱了。于是将原有两台面条机折价买进,连带配方,一次性给福建人三百万。

福建人拿了钱就欢天喜地地走了,临走还送给王主任两瓶酒两条烟,算是宾主一场,好聚好散。烟烟酒酒的不是什么大事,谁也没在意,但这两瓶酒两条烟后来却惹了大祸,让王主任彻底下了班。

话说供应公司领导买了机器和配方,也是欢天喜地,不久就把“香细面”项目大规模上马了。C城所有公家粮店一律前店后坊,呼呼隆隆地轧起面条,轧出的面条够地球人吃一年。这一来算是把“香细面”的牌子给毁了,历来物以稀为贵,吃不到才排队引颈等着吃,你都吃不掉了,谁还稀罕买呢?

“香细面”彻底砸了锅,造成大面积的经营亏损不算,一批机器也成了废品,卖破烂都卖不出去,领导们一下头就大了。出了这么大的纰漏,总要有人扛,谁扛呢?先前粮店里还有人议论,说谁谁谁去福建招的商,谁谁谁拍的板扩大轧面条的规模,看来要倒霉,乌纱难保,但谁也想不到,最后王主任的那顶算不上“乌纱”的帽子给撸掉了。

按说王主任一介小小的粮店主任,对“香细面”事件负不上什么责,但世上恰恰就有这么一条理儿——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

事发在那两瓶酒两条烟上。据匿名信举报,福建人贿赂王洪生名烟名酒,换取在机器折旧方面的好处,以致实际价格不足一万五千元的机器,作价十二万元卖给了红星粮店。听到这个消息,大家都震惊了,这是他妈谁这么不要脸哪!那机器是卖给红星粮店的吗?明摆着从项目引进到引出,红星粮店的人都没插过一手指头,王洪生能做主把两台破机器定十万二十万的价?

事实是,那两台破机器,至今还堆在红星粮店的仓房里;而王洪生,确实也收过福建人两条烟两瓶酒,抵赖不得。

太他妈黑暗了!我简直替王主任欲哭无泪。我觉得王主任得提出抗议什么的,但,没有。王主任什么也没说,把钥匙公章交给訾会计,就拍拍屁股走人了。这回他竟然谁奶奶的脚也没日,只是淡淡地回了我一句,抗议个屁呀,我就是这位子坐得太久了,碍了人家的眼,我不挪,哪有后面人的位置?你小子好好干,我就看你行。我觉得王主任的话有点儿语无伦次,我行不行跟他走不走有什么关系?可能老头是气蒙了。

王主任走后,主任的位子一直空着,上面一会儿说调个新主任过来,一会儿又说还是在红星粮店内部产生人选好,对工作熟悉。訾会计就一直攥着钥匙和公章,但一直没有机会听人叫他一声“訾主任”。后来我爸爸给我说破了其中的名堂。那封匿名信其实就是訾会计写的,他写匿名信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回回都不了了之,上面领导嘛,还是要求安定团结的。但这一回就这么寸,碰上了“香细面”事件,领导一琢磨,哎,还是要严肃纪律的嘛,就把王洪生给办了。至于主任的位置,给谁不是给呢,但也不能轻易给。供应公司的领导们有很多关于路线问题的问题,比如“香细面”这个项目,在当时有的领导就提出了质疑嘛。现在在关于提拔还是不提拔訾会计当红星粮店主任的问题上,领导们也有很多不同的意见。这意见一直不统一,开办公会研究的时候也总是拉拉扯扯,这么东一拉扯,西一拉扯,就扯到了一九九七年,香港都回归了。

6

粮票取消后不久,上面又下了新文件,决定将各粮店所辖的粮油关系收归上面统一管理。原先訾会计在店里是负责发放粮票和登记粮油关系的,闲时也记记流水账。粮食企业的改革越来越深入,他就越来越清闲。闲到最后没着没落,加上屁股一直悬空,坐不到主任的位子上,觉得实在没多大意思。恰逢上面进一步深化改革,要买断一批“四○五○”的老职工,他就向上面要了五万块,痛快地把自己买断,然后给某私企代账去了。

此时供应公司也已经撤销,因为经过几年的改革摸索之后,上面发现“供应公司”这个提法其实是非常不准确的,产权不明晰,管理也混乱,历史遗留问题更是无法得到妥善解决,所以最好恢复原有建制,但是为了与时俱进,C城粮管所要改个叫法,叫C城粮管局。

看起来螺旋式上升的历史沿革并没有让粮食企业重新找回自信,粮店的生意每况愈下。大家都觉得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很多公家粮店关停并转,红星粮店的老职工也走得七零八落:陈群病退了,付华下海了,就连小张,也咬牙切齿地跟我姐离了婚,开始北漂……原先二三十号人热火朝天盘面点粮的日子一去不复返,“精简”后剩下的八个人刚好凑两副牌搭子,上班点个卯,得空甩个张,出工不出力,瞎混个日子。反正没人管,主任的位子一直悬着空。为方便工作,店里的钥匙就给了住得最近的那个人,公章则给了工龄最长的那个人。有人吵吵说蛇无头不行,局里就派了个科长垂直监管红星粮店。科长有时会下来看一看,但大多数时候在上面。

我看小说的时间越发充裕,但奇怪,我的热情却大不如前。有时候捧着一本书,好半天看不进一个字儿。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往往一只在店里放肆奔跑的硕鼠,或是嗡嗡聒噪的绿头苍蝇,就能挑逗起我的神经,让我饶有趣味地追视良久而不能罢眼。我觉得这可能是因为现在的粮店实在是太安静了,静得唯有凋谢的声音,所以我的注意力老是不能集中,又老是特别容易被无聊的事情所吸引。我鬼使神差地念想起当初红星粮店的红红火火和声声色色。我又他妈开始觉得有一点儿恍惚。

这可不是好事儿,经验告诉我,每当我感觉恍惚的时候,就是日子过得最不靠谱的时候。我必须努力踅摸点儿什么,使自己心里踏实。就年龄而论,我在红星粮店算是最年轻的。当初我抵职进来上班以后,店里就没再进过新人,客观上造成了我始终是“小丁”。一晃十年过去了,我嘴唇上方细软的茸毛早已成坚硬刚强之势,每天晨起必用锋利的刀片一丝不苟地把它们镇压下去,但我觉得在身份确认上仍有困难。我练出了拉米闸只需一把的功夫,米闸一拉,雪白的大米哗哗放下来,过磅,不短一分,不多一毫。我和当年的袁世明一样,给人称米也不用拉第二把,但没人叫我“丁一把”。人们还是习惯叫我“小丁”,我也好像习惯了被叫做“小丁”。想想就贼他妈郁闷。但如若我不是“小丁”,那我是谁呢?这又贼他妈哲学化了,我没敢往下细想。

那么换一个角度再想想。粮食流通体制改革已经进行到第五轮了,但粮食企业“仍然没有摆脱‘大锅饭’的模式,不适应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要求”(这都是文件上说的,我很认真地阅读了下发到店里的全部文件)。上面制定了关于完善粮食风险基金管理的办法,制定了关于完善粮食价格形成机制的意见,还制定了关于实施粮食企业附营业务与收储业务分离的方案,最终制定了关于做好国有粮食企业减员分流工作的意见。这个文件我看得最仔细,事实上连我们店里最不爱看文件的人都趴在文件上从头到尾没落下一个字,其认真的态度已经不能叫“阅读”了,叫“钻研”更为贴切。越来越多的人选择离开或者“被离开”。但不知为什么,我还待在这儿。我曾经试图找出一个鞭辟入里的分析,也许我已经喜欢上了卖大米?也许因为我爸爸就是卖大米的?也许卖大米在我心里已经具有了某种仪式性的意义?不不不,又他妈进入哲学问题了,这不好。还是实事求是一点儿,既然我还年轻,既然我没有选择离开这块阵地(我觉得“阵地”这词儿有点儿意思,它往这一搁,我本人就显得特庄重,立马不恍惚了,原来“恍惚”是和“轻飘”连在一块儿的感觉),那么如果这里太安静,我就搞一点儿动静出来!

我打算在红星粮店里辟一块空场,场地不大,也就两组货架的地儿,但改变了店里的格局,必须跟上头汇报。我很认真地打了个报告,坚决拥护上面的多元化经营思路,提出在红星粮店内部改造小型超市,出售食品百货的设想。上头现在不大管下面粮店的事儿,一是抓不起来,二是没什么可抓,所以不置可否,任其自生自灭。我凭借我爸丁善水的老关系,取得了粮管局经营科赵科长的支持。赵科长就是负责垂直监管我们粮店的那位科长,在此之前,他来店里“监管”了两回,两回我都不当班,所以没照上面儿。赵科长人瘦,四肢如竿,原是那种貌不惊人的模子,但是配上一个显山露水的肚子,领导的架子就出来了,一走路,八字步一撇一撇,风度翩翩。这人不错,念旧,一提到当初跟我爸爸一起扒大米就感慨万千,亲切地拍着我的肩说,年轻人有想法,我们要支持嘛!

赵科长代表上面给我提供的最大支持是拉来两组报废的货架(疯卖“香细面”那会儿留下的展示架),其余的投入,上面批示说可以暂时记在粮店的账上,但是(注意这个“但是”)没有多余的人力物力,自己看着办。该批示比较流氓,粮店那会儿已经几乎没有什么流动资金,如果我要搞小超市,这个“但是”就意味着我必须自己掏钱先垫上。

地球人都认为我没必要充这个大头。但我似乎跟自己铆上了劲儿,我愿意把我那点儿捉襟见肘的积蓄都拿出来,成全我在“阵地”上坚守乃至牺牲的“崇高理想”,但这样一来性质就变了——我尖锐地提出,这在本质上其实是我跟红星粮店租赁了一块地。赵科长说这思路不错。

粮店已经人心涣散,对于我的折腾,大家没太大意见,可能觉得粮店现在已经这样了,有意见也没意思。我很诚恳地对大家说,闲着也是闲着,咱不能把自己荒废了,不管怎么说,红星粮店还是个集体,大家还在一个屋檐下,是一家人。大家说是这个理儿,同意入股把小超市开起来。于是你掏五百他掏一千,启动资金就凑上了。

为了节省成本开支,我亲力亲为跑货源搞运输,大热的天儿,骑着破三轮,跑到批发市场,一趟趟往回拉。日头毒热,我的背心短裤汗透了几重,像从水里刚捞出来还没拧过的湿货。我妈心疼我,说你个傻孩子,这是干嘛呀,粮店是你一个人的?家里都不舍得你掂锅铲拿棒槌,跑到外面受这罪?还是我爸理解我,把我妈拉到一边说,那什么,孩子的事你别瞎掺和,他有他的理儿。

就这样,小超市像不足月的胎儿,颤颤巍巍勉勉强强地落了地,但事实上它没有脱离它的母体,进进出出都还是在红星粮店。这是我不变的初衷。

事实很快就证明,小超市的设想是很有前途的。那时候C城还没有沃尔玛、家乐福这些超级大卖场,人们对这种自助型的小便利店感到很新鲜,到粮店买米买面,顺带着就捎上些油盐酱醋针头线脑,生活日用都齐全,十分方便。粮店又找回了往昔的一点儿热闹,顾客有来有往,涓涓不断,虽非门庭若市,但也不再门可罗雀。

赵科长把红星粮店的材料汇报上去,我稀里糊涂就得了个“青年突击手”的光荣称号,而赵科长也作为优秀的“开拓型干部”得到上面的重用,被提拔为局长助理。红星粮店主任的位置终于尘埃落定,局里给我颁发了大红烫金的聘任证书,并授予红星粮店“青年标兵示范店”,大家见到我,开始叫丁主任。我觉得很滑稽。我爸和我妈高兴疯了,弹冠相庆之余,我妈不忘调侃我爸一句:你当主任那会儿,有小五十了吧?咱儿子比你出息多了,提前二十年走完你的革命道路。我爸嘿嘿直笑:操,走得再快也是我儿子,有我才有他。老头真不含糊。

事业的辉煌对我本人没什么影响,如果那可以称为“辉煌”的话。但我爸我妈觉得他们的二小子既然已经事业有成,是不是可以考虑考虑终身大事了。说实在话这些年我的爱情给耽搁了,但到底为什么耽搁了,我一无所知,或者说,我其实对爱情很无知。我妈托人给我介绍了一个姑娘,某厂办幼儿园的老师,中等个头,细白脸盘,几粒雀斑雄踞其上,说不上漂亮,但也不能说不漂亮。我没有挑拣姑娘的经验,相亲的时候就有点儿局促。本来以为没戏的,事实上我也对她没什么感觉。但介绍人反馈说姑娘还挺乐意跟我处的,我也就答应了。至于感觉嘛,我的感觉大约是很迟钝的,跟梅燕在一起那么久才发现原来我是有一点点喜欢她的,后来分开了,才知道,我很喜欢她。但那已经过去了,过去很久很久了,已经是上个世纪的事。

我的婚礼在新世纪的第一天举行,这一天普天同庆,酒席贼他妈难订。还好,李涛在海南赚了一笔钱后,回C城开了间酒楼,他答应那天不营业,专门为我操办婚礼。我姐没出席我的婚礼,她和李涛混在广州的时候又结识了一个新加坡老华侨,就毅然蹬掉了李涛,跟老华侨回新加坡了。她给我打过国际长途,说李涛不是东西,从来就没打算跟她结婚。我觉得我姐也不无道理,毕竟一个女人太不容易,多为自己打算打算,必须的。我这么想的时候,就想到了梅燕,我想我这么宽容,以至于像是纵容地待我姐,是否因为我一直想为梅燕做出某种情非得已的辩护?

婚姻生活波澜不惊,或者说乏善可陈,我试图在我老婆身上慢慢找到感觉,可是,一直到她为我生下一个八斤七两的小子,我也没有成功。这期间粮管局的领导曾有意调我去局里工作,我拒绝了。领导亲切地说,这么好的机会,过了这村可没这店哪。我说我知道,但我还是要留在红星粮店。领导向后一仰,靠在真皮转椅上,用很奇怪的眼神结束了和我的谈话。他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没说,只是笑了一笑。我也笑了。我知道,原C城粮管所旗下的三十家粮店此时只剩下四家了,就是这仅存的四家店面,现在也岌岌可危,朝不保夕。我虽然用尽全力经营着我的红星粮店,但我不能保证下一月,下一年,它还能打开大门。奇怪,我为什么要说“我的”?我恍惚了一下,一巴掌拍在脸上,打掉一只试图攻上我鼻尖的苍蝇。

7

时间是具有加速度的,在你年轻的时候,时间总是很慢,但是当你年纪越来越大,它就变得越来越快了。这种无情的流逝往往让你感到惊慌,但你什么也做不了。尤其在你有了孩子以后,时间更是猖狂,小孩子是精准又粗粝的时间刻度,他们几乎不是一点点长大的,而是倏忽之间就势不可挡地成长起来,让你感到了势不可挡的衰老。

我衰老了,在兢兢业业地担当了七年粮店主任的重任之后。这一年,红星粮店作为C城的最后一家国营粮店终于在越来越高亢的改革呼声中寿终正寝。在这之前,国家正式取缔了粮油关系,人们再也不需要在迁徙、升学、调动的时候,一边骂着娘,一边赔着笑脸跑到粮管局报到了。我以前一直以为,人们总是要吃饭的,要吃饭总是要买油买粮的,所以我很有信心,粮店的门会一直开下去。现在才明白,人们的确需要吃饭,的确需要买油买粮,可是他们已经不再需要粮店了。

我最后一次拉下红星粮店的卷闸门,无比沉重地把大门钥匙交到曾经的赵科长,现在是赵局长的手里。赵局长的身后站着一个穿梦特娇T恤衫、梳小分头的中年男人,他把一只娘们儿用的那种小型号的皮包夹在胳肢窝里,府绸裤子簌簌直抖。我真怀疑他审美畸形。但审美有问题似乎并不影响他成为一个成功的商人,他已经以年租金十五万的标价,标下了红星粮店的地盘。从今往后,红星粮店不复存在,而一个热辣的火锅城将就地崛起。赵局长用力握了握我的手,又伸出另一只手在我肩上重重地拍了拍。我们都没有说一句话。

我学着当年訾会计的样,也痛快地把自己买断了,但这一回,我只拿到四万六。原来工龄买断也是看行情的,这一阵行情反倒不如八年前了。不过没什么,红星粮店都已经没有了,我还有什么可计较的?李涛给我安排了一份工作,在酒楼里做采买。按说这是个油水很足的活儿,要不是绝对信任我,李涛是不会让我干这个的。但是我干了一段时间之后,觉得特没劲。我觉得这是李涛的恩惠,不光是同学的情分。这让我很踌躇。我姐在电话里倒劝我,你干你的,他该。我一蒙,蒙了之后明白了,原来如此。我操你个便宜小舅子,谁爱干谁干吧。我毅然离开了酒楼。

离开李涛之后,我才发现,以我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年纪和资历,其实是很滞销的。我能干的,也就是卖卖保险或者方便面之类的活儿。最后我选择了卖方便面。因为,它是粮食。

这样我就进入了一种很飘摇的生活状态,因为我拿多少工资,能不能保住工作,直接跟我卖掉多少包方便面挂钩。而人们的口味总是变化无常,你不能保证他总爱吃方便面,就算他吃方便面,也不能保证他吃你这个品牌的方便面,就算他吃的是你这个品牌的方便面,也不能保证他吃的是你卖的方便面。我头疼死了。

更让我头疼的是,我老婆提出跟我离婚。其实我们没有什么具体的理由离婚,如果她敢不要脸地提出来的话,无非就是我没钱。当然她是个很要脸的女人,所以她就说我们夫妻感情不和。当然啦,贫贱夫妻百事哀嘛,再加上我们一直也没培养出什么深厚感情,所以要合得来很难。我本人没什么意见,唯一的意见就是处理好我儿子。说起来我不是个好爸爸,我甚至比不上丁善水做爸爸做得尽职尽责。但是事已至此,我只能叹气。我妈就比我活跃多了,上蹿下跳地给我们做思想工作,企图在内部解决矛盾。她是个话痨,说起话来没完没了,从王三姐守寒窑说起,扯到刘翠萍苦斗了一十六春,又说孟姜女哭倒长城,小寡妇誓死不改嫁……颠三倒四,语无伦次。我老婆终于给弄烦了,披头散发地跳起来:你去问问你儿子,他一个月往家里拿几个钱?要不是我一个人撑着,这个家早散了。没钱就没钱吧,还装什么穷大方,硬往乡下犄角旮旯儿寄什么善款。好,就算我不吃不喝,我儿子也不吃不喝呀?月月要寄九百八,凑不够还问我借,什么人这是!我老婆啪啪啪这么一说,把我妈给说傻了。一个月九百八?你自个儿不吃不喝把钱寄给别人?说,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妈逼着我问。我实在是不想说,可我妈逼供的本事比中统特务还厉害,我只好承认,钱都寄给淮北农村的袁世明和他老娘了。

这些年,我心里一直有个腻歪的大疙瘩解不开,我一想到袁世明埋在麻包里血糊啦啦的样子和袁家老娘的断肠哭泣,就直打哆嗦。袁世明和他老娘回老家后,我开始给他们寄钱,我把我工资的一半拿出来寄给他们。起先我工资四百的时候,就给他们寄二百,到了工资八百的时候,就寄四百,我的工资水涨船高,寄的也就越来越多,我当粮店主任时,最高的工资拿过一千九百六。下岗之后,我就照着这个标准给自己记着账,到月一准得寄出去。这是我欠的债啊,我跟我妈说。我的眼泪流下来,是滚烫的。

离婚之后我轻松不少,老婆还算通情达理,孩子她带着了,每周来爷爷奶奶家过一天。至于抚养费,有就给,没有,也就算了。强过你这当爹的死了,她说。我当然不能让孩子以为我死了。所以我拼命干活,挣钱,还债——给儿子的抚养费也是一笔债。有时候我很迷茫,我他妈怎么老是欠账呢?也不知道这辈子能不能把账都还上。这些问题都特哲学,神神道道的,搞得我差点儿都和陈群一样要吃舒必利了。

这一年过到头的时候,我接到了李涛的电话。我们已经很久没联系了,他干他的宏图伟业,我穷忙活我的债务问题,不是一个档次的,所以也没什么对话的平台。但这一次他请我吃饭。

“我说哥们儿,聚聚吧。”李涛拖着浓重的鼻音,齉齉的。

“怎么?感冒了?”我问,这么久没见,还真有点儿小亲切,毕竟是一起喝过酒打过架追过女孩子的。

“没事儿,擤几把鼻涕就过去了。就是……有点儿想你们。”

我一听差点儿没笑岔气:“是你吗李涛?怎么听着这么别扭啊。”

“可不就兄弟我吗。”李涛忽略了我夸张的笑声,依旧齉着鼻子有点儿伤感地说,“聚聚吧,见一面少一面了。”

“不至于吧,才四十。”

“至于。”李涛固执地说,“黄土岗上无老少。”顿了顿,又说,“昨儿,把叶薇薇送走了。”

“怎么个意思?”我没听清,走了?出城还是出国了?

“嗐,车祸,挂了。”李涛抬高了一点儿声调,“就昨儿夜里的事,侧面撞上来,颈椎给摔断了。”

沉默,我愣住了。

三十秒后,我抹了把脸,说:“我去找你吧。”

叶薇薇的样子我还有印象,苹果脸,马尾辫,天一热挺秀气的鼻梁上就沁出露水一样的小汗珠,水嫩嫩的。她坐前排,我坐后排,她一回头,飘起的长发就扫得我鼻窟窿直痒痒。那时候天气真好,阳光从窗棂子洒下来,照在她的油光水滑的小辫子上,一跳一跳的……这么美好的女孩子,怎么说走就走了呢?

李涛说真他妈邪性,叶薇薇出事前还给他挂过电话,前后不到一个小时。那边刚出事,警察就把电话打到他这儿了,因为该号码是事主拨出的最后一个电话。我知道李涛和叶薇薇这么多年一直有联系,事实上李涛和每一个他喜欢过的女孩子都保持着联系。叶薇薇师大毕业后就当了英语老师,分在C城一中。C城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如果你不是有意去找某个人,绕大半个城也不一定能碰上面儿。所以我和叶薇薇虽同住C城,却不如她和满世界飘的李涛见面的机会多。我结婚的时候,叶薇薇来喝过喜酒,但那天人太多,我几乎没来得及仔细看她一眼。那个面目模糊的叶薇薇似乎在我老婆身边短暂地驻足了一下,貌似亲密地合了一张影,然后就如一滴水融入大海似的散到密密麻麻的宾客里看不见了。所以在我的印象里,她还是那个梳着马尾辫、鼻尖上挂着新鲜露水的小姑娘。但是现在李涛突然告诉我,这个小姑娘不存在了。

“走得挺快,没遭什么罪……嗐,一晃,都二十年了。”李涛吸溜着嘴唇,有点儿语无伦次,但我还是听懂了,“说起来你不信,我就觉着那天她打电话像要交代什么,说到你,说到‘老铁’,说到高三(2)班……”

我皱着眉听着,心里滋味挺复杂,真的,一晃,都二十年了。

“她问你当初怎么不给她回信,我说你问他去呀,她说我不敢,怕遭人笑话,我说你怎么能不敢呢,你那时候简直是我们心目中的公主啊,她说才不呢,要不他怎么不理我呢……你看你真他妈有福气,咱们的小公主,在这世上的最后一个钟头还念叨着你呢。”李涛唏嘘着,“哎,我说你,当初怎么就那么不解风情?人家都把绣球抛过来了……嗐,说了也白说,我就不明白了,叶薇薇凭什么喜欢你。”

我感觉有一刹,只是短短那么一刹,我好像没有感觉了,我看见李涛的嘴张张合合,但是不明白他到底在说什么,之后我明白了,心底就若隐若现地浮游出一种莫名的纤细的情愫,似乎要哀婉地唱出歌来。叶薇薇,那个发辫上跳跃着阳光、宛如晨露一样新鲜美好的女孩子,如果当时我能够踩着前进的鼓点与她和鸣,是不是可以踏出另一种完全不同的人生的舞步?我忍不住又开始恍惚,阳光,马尾辫,燠热的空气,露水一样细密的小汗珠……李涛适时地打开了一瓶五粮液,“啪”一声击中了我脑袋里为非作歹的紊乱思绪。

我喝了李涛给我倒的五粮液,然后掏心掏肺地跟李涛说,我当时不理叶薇薇,是因为我是个卖米的。

李涛摇了摇头,你可以不卖米。

我噎住了。是呀,我可以离开红星粮店的,但我为什么没有离开呢?日恁奶奶的脚,这又是一个哲学问题。

8

这世界上貌似有很多条路。在启程的时候,我们以为自己的未来充满无限可能。但是往往在人生的岔路口,你无法做出一个满意的选择。你完全有权力后悔,但是选择的路已经无可更改。你觉得遗憾吗?你觉得如果重来一次,你会做出更好的选择吗?不不不,其实认真回望来路,你会发现,彼时彼地,你只会选择你的选择。就算重来一次,如果大环境和小环境都没有改变,人生也只能是大同小异。所以,我没有选择叶薇薇,梅燕也没有选择我。我在一个很关键的岔路口选择了红星粮店,这就意味着我以后的路都不可能与它切断联系。

有一天我背着一只装满样品资料的大挎包,一边走一边低头盘算,今天的五连包促销最低能按什么价儿出。走路分神,是最大的忌讳,要不撞人,要不就撞车。我比较幸运,撞在一个硕大的肚子上。这个气派的大肚子骄傲地挺立在时代精英会所的门口,估计弯腰四十五度看不到鞋面儿,确实一副很精英的样子。我慌慌张张抬头一看,嗐,猜我瞧见谁了?小姜!

这时候的小姜已经不是当年的武警战士小姜了,一看就是脚踩钞票头顶放光的那种成功人士,尤其是小腹,当仁不让,跟吹气似的鼓了起来,我记得当年他可是有八块腹肌的。我打南边来,他往南边去,我一个没留神,就撞上了小姜的肚子。我交了好运,撞上这么个有油水的肚子。

小姜撞见我也觉得很意外,随即热情地抓住我的手,贯注全身真力拼命摇起来:“那啥,咋在这儿撞上了,我就说这么大地方咋找你呢,你自己就钻出来了!”

小姜这次是以房地产开发公司老板的身份回到C城的。这些年他也没少折腾,先是退伍回老家,安排在齿轮厂保卫科。后来厂子倒闭,就跑出来混江湖。要说得感谢齿轮厂的破产清算,要不是树倒猢狲散,他们这些“公家人”不可能背水一战。既是背水了,也不顾啥头脸了,啥赚钱倒腾啥,混呗。一不留神,混出个财大气粗光宗耀祖。正赶上C城老城区改造,他就标了块地。

“不值一提,不值一提。”小姜谦虚地说,“到底在这儿献过青春洒过热血,有感情,我还记得那会儿粮食一提价,就跑你们粮店执行公务,你没少带着我吃小炒、看毛片儿,嘿嘿……怎么样,老丁,现在在哪儿发财啊?”

小姜的话让我百感交集,光阴如水般在记忆中重新掠过,白驹过隙,岁月有痕,我,什么时候已经变成了“老丁”?唯有自嘲地笑笑,摇摇头。

由于小姜相当自然地管我叫老丁,我也就只好管小姜叫老姜。老姜兴致勃勃地跟我说,老丁,你知道我标下的地在哪儿?红星路!真他妈沧海桑田哪,我去那儿找过你们,没找着,早改火锅城了。下回你要再去,火锅城也没了。连着后面的饮服公司、化纤公司还有派出所那一片儿,都得推倒重建。我点点头,说,早点儿推了好。自从粮店关张后,我没去过红星路。一是家离得远,粮店没了,也就没必要大老远往那么个不相干的地方跑;二是确实不想去,去了没意思,觉着像对着没有碑牌坟茔的遗址凭吊。但老姜坚持拉着我去红星路看看,他站在马路牙子上挺胸凸肚地给我指点江山,说以后哪儿哪儿是联排别墅,哪儿哪儿是多层高层小高层,哪儿哪儿是小区幼儿园,哪儿哪儿又是小桥流水观景台……挥手有力,言语铿锵,颇有将军范儿。他说得激动,我听着也激动,当听他说到沿马路的这排小高层楼下要建成门面房,繁荣经济方便生活,最好搞一个社区便利中心时,我忽然横冲直撞地冒出个想法。我装作不经意地问老姜,这门面房什么价啊?老姜说你有兴趣?我说要是价钱合适,我可以考虑,大的买不起,十几二十平方还行,不知道能不能打折?老姜一巴掌拍在我肩上,跳楼价给你!

当时也就那么一说,楼还没盖起来,火锅城还没扒掉,谁也不知道以后是什么样,我一如既往地卖我的方便面,和老姜保持着联系。老姜在各地都有投资,一会儿来一会儿去,没个准谱,如果来C城,就找我叙叙旧;如果不来找我,我也不去叨扰。也就两年时间吧,老姜的楼拔地而起,之前他的楼盘广告已经在C城铺天盖地,大有倾城之势,买楼的人趋之若鹜,彻夜排着长队去摇号,声嘶力竭地喊着“买到了就是赚到了”。我心里直犯嘀咕,那间铺子怕是有点儿悬。

然而老姜没有食言,他当真给我留着一间朝南的铺面。

我辞掉了推销方便面的工作,在小铺门口摆了个摊子经营水果蔬菜;店里则摆上货架出售食品杂货;收银台兼卖福利彩票;靠墙摆上一排大木桶,依次盛着大米、粳米、糯米、白面、元宵面、玉米面、绿豆、赤豆、燕麦、花生……

我以前卖方便面时的大区经理知道了我开店的事,就来和我商量能不能专门给他留一节货架,卖他们的方便面,做做促销。我答应了,他们就免费为我制作了一爿两米乘三米的大型喷绘装饰门头,背景是超大碗的某牌方便面。

制作喷绘的广告公司征求我的意见,问喷什么字样,我说,就喷“红星粮店”吧。

挂这块招牌的时候,我觉得挺荒诞,它能说明什么呢?也许只是我蹉跎半生的可笑指代。但是为什么在它挂上门楣的那一刻,一种肃穆和感动从我心底升腾而起?这是多么庄严的仪式,使时光倒流,我恍惚又回到从前。

【作者简介】刘鹏艳:女,安徽省合肥市人。青年评论家,多年从事现当代小说及影视文学研究。近年来试水原创小说,主要作品有《天阉》《奔三》《桃花债》等。

【转自《小说选刊》2013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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