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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山间有片针叶林

支介山位于摩洛村的东边,漫过支介山北边平缓山坡上美丽的草原,是一片像水墨一样深蓝广袤的高原寒带针叶林。这片林子从支介山北面山脚一直往远方延伸,漫过许多低矮的像无数刚开始发育的少女乳房一样连绵起伏的山丘,延伸到遥远的高耸入云的天介山下。针叶林那浓重的蓝,即便夏天也让人感觉到丝丝寒冷。

支介山是孤儿巴多最喜欢的地方,因为离村子远,别的孩子很少将牛羊赶到这么远的地方来放,所以这里水草丰美,总能将包租给巴多放养的金多老爷家的牛羊喂得又肥又壮。

“支介山”这个美丽的名字是朝林叔叔带巴多上山狩猎时告诉他的。一直未婚娶的朝林叔叔是金多老爷家从外乡雇请来的长工,主要负责金多家庄园、山林和田地的看守任务。金多老爷在支介山靠近村子一侧的那片广阔肥沃的地边建盖了一间土坯房,朝林叔叔就住在那里。土坏房前是一个不大的天然湖,朝林叔叔的土坯房临湖而建,从没有玻璃的窗口伸出鱼杆就可钓鱼。朝林叔叔是位神枪手,也是巴多最信任最亲近的人,每当巴多放牧经过土坯房时,朝林叔叔总会招呼巴多到他屋里,把烹调得色香味俱全的各种鸟、鱼、兽肉递给巴多吃。通常情况下,每天的中午饭朝林叔叔都回村子里和金多老爷一起吃,并向金多老爷汇报庄稼长势等情况。朝林叔叔还经常把各种野味、野菜、可入药的草根树皮带回金多老爷家。中午饭后又返回山上去巡山,巡完山再回土坯房做晚饭,晚上也睡在土坯房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即便庄稼收割归仓也是如此。

巴多曾听村里已故的巴图大爷说过,朝林叔叔是巴多的爷爷去世那年来到摩洛村的,目的是祭祀巴多的爷爷,但当他们风尘仆仆赶到摩洛村时,巴多爷爷也出殡半月。当时从外乡赶来祭祀巴多爷爷的有8位不知名的好汉,朝林叔叔就是其中一人。之后,朝林叔叔就主动找到金多老爷,在金多家住了下来,成了金多家的长工。

朝林叔叔将支介山比作一个美丽的姑娘,说她总是那么美丽温柔、引人向往。朝林叔叔还说,支介山永远不会有狼出没,因为狼群也不愿伤害这位美丽的姑娘。

记得那是个芳草萋萋的季节,朝林叔叔和巴多恣意徜徉在草地上,草丛淹没了他们的身子,朝林叔叔捕捉到的野兔在网兜里东奔西窜。那时,巴多的眼里满是浮过蓝天的洁白的流云,耳畔萦绕着蜂蝶飞舞的乐音。流云像棉絮一样洁白柔软,使巴多想到了金多老爷铺着像哈达一样洁白被褥的大床。巴多想,那该是无比柔软舒适的吧!巴多曾多次看到金多老爷和他的姨娘们在那柔软的大床上缠绵。

朝林叔叔嘴里叼着一支肥硕鲜嫩的甘草,眯着眼望着远处的天介山山峰,幽幽地问巴多:“巴多,你想爷爷奶奶吗?”

“想!”巴多毫不犹豫地说。

“爷爷是个英雄。他曾勇敢地穿越过前边无边无际的沼泽和森林,登上了天介山的峰巅。他的英勇无畏的精神传遍了整个临泽县,成了家喻户晓的英雄。”

 “我长大了也要像爷爷一样勇敢。”巴多拍着胸膛,信誓旦旦地说。

“巴多真勇敢。”朝林叔叔用大手挠了挠巴多的脑袋,又将目光投向远方,继续咀嚼他嘴里的甘草。

“巴多,你会听朝林叔叔的话吗?”朝林叔叔突然问巴多。

“我会的,我会听您所说的一切,朝林叔叔。”

“那好吧!”朝林叔叔如释重负,将目光移向那片墨蓝的林子,语气沉重,“那你答应叔叔,千万别接近那片林子!那是一片被神灵诅咒过的林子,是全村人心目中的‘死亡之林’,但凡走进过它的人都将遭受恶运。”

巴多本想问原因的,但他看到了朝林叔叔紧锁的眉宇间那颗粗大的黑痣因激动而渗出红色,便将话咽了回去。

“你答应我啊!”朝林叔叔见巴多不回答,突然咆哮起来,变得像一头暴怒的狮子。

巴多惊恐地看着朝林叔叔,使劲地点头。勇敢的巴多幼小的心灵从此被眼前这片林子怔慑着,也被这片林子吸引着。

 

金多老爷从外乡娶来年余的年轻漂亮的五姨娘失踪了。

五姨娘失踪的那天傍晚,村子的西边燃烧着美丽绝伦的晚霞。那时,金多老爷安详地躺在院子里的躺椅上,一边悠然地抽着从外乡捎来的上好的汗烟,一边欣赏着天空精美绝伦的火烧云。

“多祥和的深秋的傍晚啊!”金多老爷心里念叨着,一点不祥的预感也没有。

突然,村里的胖小子可敦火急火燎地跑到金多家的院子来,气喘吁吁地告诉金多老爷,说他晌午时候看到五姨娘穿着像墨一样黑的长裙,乘着一辆外乡人的大马车向村子西边通往山外的唯一道路上逃去了。那外乡人蒙着脸,把马鞭抽得“啪啪”响,五姨娘惊恐地向着村子回望。

院子里抽着鼻烟壶正闭目养神的金多老爷“腾”地从躺椅里踢腾起来,焦急得脸色发紫,唇手发擅,言不成语。

正在夕阳中为主人劈柴的长工呼达朝林飞奔过来,摇晃着泛着碜人刃光的斧头问可敦:“你真见着五姨娘跟外乡人向山外逃跑了?如果你是个可恶的撒谎的孩子,我定轻饶不了你!”

可敦惊恐地看着呼达朝林,本能地后退了几步。

“我、我真的看见了。”

“朝林,你马上带几个人去,无论如何一定要把五姨娘给我追回来!”金多老爷终于发话,掷地有声。

“好的,金多老爷,我马上去办。”呼达朝林应承着飞奔出去。

不一会儿,金多老爷家的院门外就聚集了十一匹健壮的高头大马,威武得像一支急待命令的骑兵雄师,等待金多老爷发号施令。

金多老爷有气无力地向这支雄师挥了挥手,以呼达朝林为首的骑兵勇士陆续跃身上马,向着夕阳,向着逐渐浓重的暮色绝尘而去。

夜色渐浓,可度法师应邀在金多家的正堂摆设了神堂,香烛兴旺,可度法师口里念念有词,占卜着五姨娘逃跑的方向。

金多老爷在院子里来回踱着。他脑子里浮现着五姨娘美丽的容颜,耳旁婉转着五姨娘清脆得像百灵一样的歌声。而后是二姨娘、三姨娘,这三位被金多老爷深爱着的姨娘,都先后失踪了。每一次,都有村里人来报信说看到她们乘着不知名的外乡人的马车向通往山外的道路逃去,可他们一个也没能追寻回来。

这时,苍老得像风中枯树的可度法师擅擅微微地迈出堂屋向院子走来。金多老爷迎过去扶着他。

“是西边,但已无望了。”可度法师边走边摇摆着身首。

“可度法师,求求你帮我想想办法吧。命运可不能再这样折磨我了。”金多老爷说着就要给可度法师下跪。

可度法师急中生智,一把托住身体往下沉的金多老爷。

“这是命啊!命中注定,谁也无能为力啊!”

 

呼达朝林的追兵是深夜才潜返回村子的。结果跟追寻二姨娘、三姨娘一样,和大家意料的一样。

那夜金多老爷家的灯火彻夜通明。金多老爷正面堂壁,身后站立着呼达朝林及所有家眷。金多老爷心里迷茫,一宿无语。所有家眷都心里捏汗,不敢轻言。第二天,金多老爷请可度法师在家里做了一场法事。可度法师绑扎了个草人,将草人穿上五姨娘嫁到金多家时穿过的那套美丽的白裙。法事将结束时,呼达朝林奉金多老爷和可度法师之命,沿村西通往山外的唯一大道将草人送到很远的地方,一把火烧了。做这样的法事,是因为在金多老爷心里,权当五姨娘死了,是在为她的亡灵超度。从此,金多和五姨娘再无任何瓜葛,生也好,死也罢,爱多深,情多切,金多老爷都不想再看到、不想再梦到有关五姨娘——这个从临泽县城的窑子里娶回的美丽姨娘的一切。

关于五姨娘失踪一事儿,年少的巴多心生了很多疑虑。那天正午过后,巴多亲眼看到金多老爷家的五姨娘哼着小曲儿去了村东头的兰涧溪浣衣,那时巴多正赶着牛羊去往支介山,年轻貌美的五姨娘跟巴多边走边唠嗑走了好长一程。巴多心里暖暖的,像得到了母爱的温暖。晌午后放牧回来,巴多又看到胖小子可敦在村东头的路边打野栗子,他咋会突然跑到村西头去看到五姨娘跟外乡人乘大马车逃跑了呢?

巴多将心里的疑惑告诉朝林叔叔。朝林叔叔思虑了好一阵,告诉巴多,这或许是五姨娘的声东击西之策。

“那天五姨娘都对你说了些什么?”朝林叔叔问巴多。

“五姨娘问了很多,我也记不清了。但我发誓,除你之外,我从来没跟别人说过那么多话。”

“就是。五姨娘是个很少说话的人,她突然对你说了那么多话,足可见他举止的异常。”

“可是,晌午时在村东头打栗子的可敦怎么会看到五姨娘从西边逃跑了呢?”

“这……或许他曾去过村子西边吧。”朝林叔叔将目光盯向远方。

 

和二姨娘、三姨娘的失踪一样,五姨娘的失踪曾一度掀起了摩洛村人的恐慌。人们恐慌的不是金多家的姨娘失踪的事件本身,而是事件的恐怖延伸——报信人遭遇的恶运。

可度法师曾作过占卜,为了全村人,为了金多家的安康。占卜的结果是有一颗妖星的光芒笼罩着摩洛村,可度法师曾在不同的夜晚将那颗遥远得只是一点光点的妖星指给不同的人看过。可度法师断言,因为这颗妖星,摩洛村将不断有人无故失踪、有人死于非命、有人饱受重创。

这是金多家的二姨娘失踪后,可度法师占卜得到的结果。 

可度法师的占卜很灵验。先是巴伦图家按可度法师的指引方向找回了失踪数日一头牛犊,后来是预测到了摩挞、哥巴的恶运,再后来……一桩桩神秘事件的预测验证,让可度法师远近闻名。

摩挞是村里的闲散轻年,说轻年有点不妥,因为他已年近四十,只是从未婚娶。他整天游手好闲,时常犯点偷鸡摸狗的流氓事件,还不时骚这家婆姨扰那家媳妇的,村里人都很厌恶他。

金多家的二姨娘失踪前的一天夜幕降临时分,刚从集镇上赶集归来的金多老爷和家丁正巧将从院墙里翻爬出来的摩挞逮了个正着。那时摩挞手里抓着金多家的一只母鸡,怀里揣着金多家不知那个姨娘或者女佣的香囊。

金多家族是临泽县有名的望族,在摩洛村更是德高望重。所以,金多老爷万万没想到摩挞竟这样胆大包天,偷摸到他金多的家里来,这不是给我金多家族脸上抹黑吗?于是,气急败坏的金多老爷命令众家丁将摩挞好一通收拾,并将他拖到了村南的林从中扔了,说是喂野狗。

“摩挞太可恶了,连血肉都是肮脏的,所以野狗都不吃他,怕玷污了它们。”村里有人如此断言。

的确,摩挞并没有被野狗吞食。遍体鳞伤的摩挞在外风餐露宿了一宿,第二天一早又回到了村里,并且一下子乖巧了很多,还不计前嫌地亲自上金多家求金多老爷给他谋一个差事。金多老爷自然不会接纳这流氓摩挞,所以放了条长线:“你就好好表现吧,待我觉得你的表现够好时,自然就会让你帮我做事了。”

摩挞听了金多老爷的话,在饱受了金多家家丁的拳脚之苦后,终于脱胎换骨,变得本分勤劳多了。

金多家的二姨娘失踪那天,摩挞强忍着伤痛,一瘸一拐跑了很远的山路来给金多老爷报信,说二姨娘坐着一辆外乡人的大马车向山外跑去了。金多开始不信,直至寻遍家舍和庭前屋后都没有二姨娘的影子时才派人去追,但为时已晚。金多老爷后悔莫及。鉴于摩挞报信有功,金多老爷决定举办个简单的接纳仪式收容摩挞为家佣。接纳仪式还没举行,极少走出班度寺的可度法师踏着金色的夕阳走进了金多家,对金多老爷念了句禅语:已如秋蝉命理尽,何苦自扰收其尸。

金多老爷是个聪明人,一联想,听出了可度法师的禅意,决定先放下接纳摩挞一事儿。果然,几天后,去村东头担水的摩挞脚下生滑,扑到井里淹死了,害得全村人一月多来不忍取井里的水饮用。

三姨娘失踪的报信人是哥巴。哥巴看到的跟摩挞看到的一样,三姨娘包裹得严严实实,坐在一个外乡人的马车上向山外飞奔而去。他并没有看清三姨娘的容貌,只是清楚地辨出了三姨娘经常穿着的那套白色和草绿色相间的裙子。

据班度寺里的小僧净慈说,三姨娘失踪的那天清晨,静坐参禅的可度法师突然涕泪淋淋,口里反复哭念:万事皆因果,失亲不可知,慈善尤可敬,信报招祸事。

三姨娘失踪后的第三天正午,知了在枝头热烈地吵闹着夏季的烦躁。老实巴交的哥巴早工回来吃过午饭,习惯性地到村东头的大龙树下的青石板上躺下纳凉。夏季的闷热和着知了单调乏味的曲调,使疲惫的哥巴的眼皮沉重不堪。就睡一觉吧。哥巴不一会儿就呼噜起来。睡得正酣时,“格吱”一声巨响惊醒了哥巴。哥巴从熟睡中被惊醒,一睁眼,只见大龙树上一枝粗大的树枝向他压下来,树枝的粗大的主干正对着他的头部,在他惊恐的眼瞳里迅速放大、放大……

等人们从枝繁叶茂的树枝下翻出哥巴时,他已经因失血过多昏厥了。后经送往集镇的卫生院治疗,哥巴才有幸捡回了条小命。可至此之后哥巴落下脑残,整天不思劳作,衣服褴褛,东摇西逛,见人便作痴发笑,口水涕流。其妻见丈夫如此,不堪生活重负和精神折磨,半年后携带年幼的女孩远嫁了他乡,至今始终没有再回过摩洛村。

这些事情的灵验预测,让可度法师身上笼罩着一层神秘的光环。一时间,远近的善男信女纷到踏来,请可度法师给予指点迷津。

而现在人们担心的是胖小子可敦。村民们很自然地、很习惯性地将胖小子可敦即将遭受恶运的可能性与摩挞、哥巴遭受到的恶运的必然性联系在一起。既然摩挞、哥巴遭受的恶运不是偶然,那可敦即将遭受的未知的恶运也是必然。

这次,好奇心甚强且善于刨根问底的摩洛村村民对胖小子可敦的命运表现出极大的热情和高度的关注。每当有班度寺的僧人下村来,村民们就蜂拥而至,将他们围个水泄不通,都想从这些僧侣们的嘴里探听到可度法师对于胖小子可敦即将遭受的恶运有没有什么预见。

而这次可度法师表现出极度的漠然,仿佛不知道村里发生了什么事。而胖小子可敦的父母再按捺不住这种平静的考验,他们相信这超乎寻常的平静背后,一定在酝酿着更大的灾难。于是,金多家的五姨娘失踪不久后的一天,父亲把可敦送出了大山,托付给在外地的一位远房叔舅照管。

随着时光的流逝,很多事物都容易淡出记忆。慢慢地,人们渐渐淡化了对金多老爷家五姨娘失踪事件和胖小子可敦命运的关注。

生活依旧忙碌。但一场血腥的谋划正在金多老爷的心里酝酿。

三位姨娘都先后追随赶马车的外乡人逃跑了,金多老爷对赶马车的外乡人可谓恨之入骨。但作为临泽县声望很高的名门望族,金多老爷深知不能做出有损名门声誉的事情。

一天深夜,金多老爷单独约见呼达朝林,在后厅进行了一场关于谋害到摩洛村经商的赶马车的外乡商贩的密谈。没过几天,一位专业从事生活用品销售的外乡商贩的马车在返程途中抛锚,坠下了万丈深渊,那些盆子、纸巾等什物漂满了河谷。过了几天,一位做棉被生意的外乡商贩的驾骑在返程途中一跟头栽倒,从此再没能站立起来为主人效忠,而主人被突如其来的意外事故从马车上抛掷出去,砸在路边坚硬的石壁上,一命呜呼。又过了几天,一位从事山货收购的外乡商贩被路旁悬崖峭壁上坠落的巨石砸死,命归黄泉。

半月不到,人口数位居临泽县第二的摩洛村成了商贩们的“死亡之村”、人间地狱,每位外乡商贩对摩洛村都是谈虎色变。

因了这变故,摩洛村的生活后退了数十年。摩洛村虽是临泽县第二大的村庄,但离城镇较远,路程近百公里,村里多数人一生也没能到镇上走一遭。要说谁去得最多,自然要数金多老爷了,金多家的生活用品多伴是金多老爷亲自去遥远的集镇或临泽县城采办的,每走一遭,时间都需要两天三天。金多老爷每次去集镇和县城都是去办大事要事,至少要带上三五个家丁,回来时总会带给村里人巨大的欢喜,要么是带来一两件山外文明世界里的新发明、新玩意儿,要么是带来山外的世界里政界风云变幻的消息。

但让巴多记得最清楚的,是多年前的一天傍晚,金多老爷家的两辆马车从遥远的山外返回时,车上除载回满满的货物外,还载回了一位头戴尼子宽沿帽,脚穿高邦子皮鞋,皮肤白如凝脂的女人。家丁巴布在进村的马车上大声吆喝:“大家快来看喔!快来看喔!金多老爷娶回了个汉人媳妇,跟住在北京城里的人一样美丽的汉人媳妇。”

巴布洪亮的嗓音在村子上空飘荡,吸引了男女老少追随金多老爷的马车从西村口一直跑到金多老爷家,挤满了金多家宽阔的院子。

巴多记得,那时爷爷没去世,朝林叔叔也还没来到摩洛。爷爷抱着巴多追随着人流一路不停地跑,年迈枯瘦的身体加之巴多的重力,爷爷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个劲地干咳。

巴布说金多老爷娶回的是金多家的二姨娘。金多老爷的二姨娘确实漂亮,漂亮得幼小的巴多不知怎样形容。巴多想到过山里羽毛鲜丽的锦鸡、可爱活泼的野兔、风一样飘逸飞驰的斑鹿……所有山里巴多觉得美丽可爱的东西都想过了,但都觉得用来比喻二姨娘不够贴切,不够生动,不够资格。

金多老爷的马车一在院子里停定,美丽的二姨娘就一纵跃下马车,动作比任何一个家丁都麻利。她落落大方地和大家问好,还将围在前面的小孩子们的脸通通捏摸了一遍。走到巴多爷爷面前时,她从挎包里小心地抽出一片雪白的带着香味的手帕,为巴多擦去了搭拉出好长的青绿的鼻涕。而金多老爷腼腆得像一个正在新婚的大伙子,看着二姨娘招呼过的每一位村民,一个劲地点头憨笑。

卧榻半年多的金多大娘也让女仆架起来,在正堂门口看热闹,晚风吹来,她咳嗽不止。二姨娘听见咳嗽声,立即停止和村民打招呼,过去、拉着病恹恹的大娘的手问她得的是什么病,都看过什么医生。大娘像遇着蛇蝎一样,惊吓得立即将枯槁的手掌从二姨娘白皙修长的柔指中抽回。金多老爷马上跑过去,替大娘回答了二姨娘的问话。

第二天,金多老爷在家大摆宴席,宰了许多头牛羊,没宴请到的也每家分到了牛肉或羊肉。巴多和爷爷没在金多老爷的应邀行列,但他爷俩分到两块带了很多厚实的牛肉的牛排。那时的巴多觉得,金多老爷是那么年轻貌美,活力四射,可亲可爱。

人们在享受着金多老爷慷慨恩赐的同时,边咀嚼食物边讨论着金多老爷美丽的二姨娘。讨论她的美貌、讨论她的性格、讨论她的生世,但没一个人能拿捏得准确。

听另一个同去的家丁巴堡说,他们那次远行不但去了集镇,还到了临泽县城,二姨娘就是金多老爷在县城认识的。二姨娘是来临泽县城看望长征途中战死在这里的父亲的。当时是傍晚,他们采办完在一家饭馆吃酒,刚酒过三盏,就看到旁桌有三个年轻人在调戏一位衣着鲜丽的外地姑娘。已过而立之年、血气方刚的金多老爷义愤填膺,二话不说,怒拔长刀辟开了横在姑娘和三个轻年流氓间的桌子,吓跑了三个流氓青年。后来,金多老爷驾车陪二姨娘在临泽县城的烈士陵园找到了她父亲的烈士墓。第二天金多老爷把二姨娘送到了车站,汽车临行时,二姨娘突然跳下车来,投奔进金多老爷的怀抱。

巴堡说,那是他第一次见到汽车,行走时屁股冒着黑烟,能乘坐很多人。他说,他不知道这汽车哪来那么大的力气。

巴堡颇为那次城之行感到无比荣耀,有半年多时间,逢人并说:“你知道我们的县城有多美丽吗?你见过汽车吗?告诉你吧,你简直无法想像。县城的房屋挨挨挤挤,一间叠着一叠。满街都是商铺,商品琳琅满目,各族的商贩游客熙熙攘攘,络绎不绝。城中穿过的溪流四季奔腾不息。我们还去看了城郊高大的石头,你别问石头有什么看头。”巴堡卖了个关子,“告诉你吧,那不是普通的石头,那叫石雕,雕刻的是什么呢?是红军长征经过我们县城时的情景。那真是些好石料啊!一个雕刻的脚指头就有我的大腿那么粗。”

 

时间过得真快,转瞬间,几年已过去,当初活泼可亲的二姨娘,被金多家的礼教熏陶得忠规蹈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是有外乡人的马车来贩卖化妆品、衣料时,她才去作些选购。她皮肤仍然白皙,但被高原的飓风割刮得皲皲裂裂。曾当过国民党大兵征战过大中原、见过大世面的达格老爹说:“人家汉人住的地方是中原,那里风是慢的,太阳是暖的,人们的声音是细的,所以二娘哪经得起这大高原上飓风的折腾?”

三姨娘是从临泽县另一个乡镇娶来的,三姨娘身材高大,性格粗放,金多老爷巡山或狩猎时,总喜欢带上她。三姨娘是个很有主见的女人,金多老爷对她很敬重,让她操持着金多家的所有内务事项。

巴多不知道病恹恹的大娘之前的身世,村里也没有人提及。

四姨娘是金多老爷五位姨娘中长得最孱弱的一位,她长相秀气,话语最少。四姨娘也是离金多老爷最远的一个姨娘,从没人见到金多老爷带她外出过,也没人看到她和金多老爷有过亲密举止或暧昧缠绵。四姨娘住在金多老爷家后厅的侧房,一入夜就闭门不出。村里人都议论说四姨娘肯定带某种不治之症,或许是传染病,所以金多老爷不亲近她。巴多想,人们的断言或许是因为她相貌的孱弱让她看上去像病人一样的缘故。

巴多听村里人说,四姨娘是金多老爷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娶回家来的。那人说,金多四姨娘的故乡已经不是临泽县的地界,那里很遥远,马不停蹄也要走上十天半月。

四姨娘的爱好是侍弄花草。金多老爷家的堂里堂外、庭前屋后、院墙内外的各色花草都是她栽种的。金老爷走乡串镇给姨娘们带来的金银珠宝、锦缎玉帛她一概不在乎,只要谁从山上挖到一株奇珍异草,四娘比获得稀世珍宝还高兴。

金多老爷自然是很少进山的,而呼达朝林天天泡在山里。所以金多老爷将为四娘寻找花草的任务交给了呼达朝林。呼达朝林也乐此不疲,经常在巡山回来时给四姨娘带来各种知名的、不知名的花草。

巴多看到,每次朝林叔叔将花草交到四姨娘的手上时,四姨娘的脸上都流露出无比兴奋的神情,那永远是四姨娘最幸福的时刻。朝林叔叔也一样,每当他将花草交给四姨娘时,眼里总流露出一种巴多不明白的神色,笑意凝固在他厚实的唇角,脸上也泛起憨厚的笑容。巴多没听到过朝林叔叔和四姨娘的对话。仿佛他们那凝视的眼神、羞赧憨厚的笑容里包含了只有对方能懂的千言万语。

 

五姨娘失踪后,金多老爷一下子像泄了气的球,衰老了好多,萎靡了好多。他将更多的事宜交给呼达朝林,自己经常像垂危的老人一样徜徉在院子里,摇椅轻晃,晃荡着那些辉煌的过往。

金多老爷最喜欢的景色是晚霞,那些满布天空红得像绯玉一样的晚霞。高原上空的晚霞是那么美丽迷人,像初嫁时的二姨娘和五姨娘脸上躁动的春潮。

现在,金多老爷的身边,只剩了病恹恹的大娘和寡言少语的四姨娘。大娘身体孱弱,每每说话就连咳不止。四姨娘每次见到金多老爷就目光闪躲,多年来一直如此。

有人曾建议过金多老爷再纳姨娘,但金多老爷拒绝了。可度法师曾告诫他说,这是祖上造的孽在金多身上的兑现,每娶一次,又是加重今世的罪孽,且再娶还会再失。

金多老爷想想今生的经历,确太多得失,且自己年事已高,思虑再三,决定纳娶之事不再谈及。

生活在平静中又过了几年。金多老爷更老了,曾经朝气蓬勃的呼达朝林脸上也爬满了皱纹。巴多仍旧日复一日地去美丽的支介山放牧,牛羊依然是金多老爷家的牛羊。巴多一直为这片只属于自己的美丽风光和这里丰美的水草感到无比的庆幸和欣慰。天介山依旧高耸入云,山脚下那片广袤无边的林子仍旧一直吸引着也怔慑着巴多。

 

又是仲夏的一天中午,巴多把牛羊赶到支介山上。那是一阵微雨过后的中午,山风显得格外湿润,青草显得分外鲜绿,花儿显得特别娇艳。巴多想,一切都在改变,金多家的土地也不再只种青稞了,朝林叔叔的土坯房也变成红砖墙白石棉瓦顶了。唯有这支介山,一直是那么水草丰美。 

少年巴多不再害怕坟茔,采摘了两大捧鲜艳的野花,走过平缓的山坡,全不顾露水打湿了裤脚,来到爷爷奶奶的坟前。那些牛羊也忘情地低头啃食着青草,全然不顾巴多的思亲情感。

来到爷爷奶奶的坟茔前,巴多把两捧鲜花放在两座没有墓碑的低矮的坟茔前。然后不顾草地的潮湿,仰身躺在坟前的草地上,想起那些有爷爷奶奶陪伴的无忧童年。

那是些多么幸福的日子啊!想着想着,巴多沉入了香甜的梦乡。梦中,慈祥的爷爷像朝林叔叔一样从山上巡山回来,他的火枪上挑着一只花翎鹧鸪、一只有着红墨相间长尾羽的锦鸡。巴多托着腮帮在门口看争斗的蛐蛐。而奶奶在灶旁忙碌着,缺了一条腿的小方桌上摆着喷香的野味。

突然,一阵山风吹来,将巴多从甜美的梦境中拉了回来,巴多咽了咽口水,想到为金多老爷放牧的牛羊,他心头一急,急步向支介山的牧场跑来。这可是庄稼正茂的时节,而牧场的东边是金多老爷家那片种有玉米和绿豆的宽广土地,如果牛羊跑去吃了这些庄稼,金多老爷一定又会根据牛羊糟蹋庄稼的棵数扣减巴多的工钱。

幸好当巴多走近草场时,发现靠近金多家耕地一边没有牛羊,牛羊都吃着往北边有着针叶林的方向去了,有几只看似已经靠近了那片墨蓝的针叶林子。

“千万别靠近那片林子。那是一片被诅咒过的‘死亡之林’,凡接近过他的人,都会遭受恶运。”

想到那片林子,巴多心里充满了恐惧。但把牛羊圈回来的意识让巴多幼小的心灵鼓足了战胜恐惧的勇气。于是巴多鼓足劲向牛羊跑去,在没过膝盖的草地上,他像一阵滚动的旋风奔驰着。

费了好一阵功夫,巴多才接近牛群。可小牛犊“牯子”已经靠近了林子。巴多什么也顾不了,飞奔过去,横在“牯子”和林丛间。用牧羊鞭当着“牯子”的头狠狠抽去。“牯子”受到鞭子的惊吓,吓得掉头鼠串,其余牛羊也见势跟着跑回去了。

背对林子,巴多感觉一阵阵阴冷的风向他袭来,身上凉溲溲的。他想往前跑,但脚底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样,动弹不得。一看脚下,原来巴多是站在了一个水草掩盖着的小沼泽塘上,现在身体正在慢慢地向下沉呢。巴多用爷爷生前教给他的方法,立即把身体向前卧下,让身体的受力面积大一些,以免身体继续下沉,然后用手向四周触探那里是沼泽塘边沿,也便撑硬地爬上岸去。探了一圈,巴多感觉只有恐怖的身后能触到硬地。管不了那么多了,为逃离高原湿地的沼泽吞噬,巴多向后仰身,手撑硬土,一跃身跳上了岸。

岸上就是林子,虽从林中有阵阵阴冷的风吹来,但巴多感觉那些茂盛的林子一点也不像想象中那么可怕。

这时,巴多回想到有关林子的一切传说。很多年前,村里一位狩猎的老人追随一只兔子刚接近林从,就突然不见身影,任一起狩猎的几个年轻人无论如何也寻他不着。后来,是一直跟随爷爷学狩猎的桑巴大叔大白天追逐一只受伤的狸猫,忘记了祖训追进“死亡之林”,然后失去了踪影……关于“死亡之林”最后一次死亡传说,是在几年前金多老爷家的三姨娘失踪半月后的一天傍晚,村里的几个猎人在“死亡之林”边狩猎时听见林从中传来女人如泣如诉的歌声,同去狩猎的村民都被吓退了,但胆大的巴格像着了迷一样,手持猎枪向林丛深处走去,至今没有回来。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片被诅咒过的“死亡之林”就成了村民们避之不及的地方,孩子们一懂事,父母教的第一件事儿就别接近这片“死亡之林”。而受了魔法走近林子失踪了的人,也没有人再会去找寻。

而现在,“死亡之林”就在巴多面前。它和其它地方的针叶林没有什么区别,只是这片林子十分茂密,枯枝交错,败叶丛生。

巴多细心地观察着林中的动静,生怕一转身林丛中就会钻出可怕的妖魔,那些尖锐刚硬的触须就会一根根从背后插入他的身体,把他的每一滴血吸干。越这样想,巴多越不敢转身,越不敢将脆弱的背影交给这恐怖的森林。

突然,巴多发现林从中有一条向甬道一样的通道通向可怕的密林深处,就像密林中野猪经常出入的那些通道,而甬道里地面半干的泥土上,有许多明显的邦子鞋印,鞋印很杂乱,有的向里有的向外。这种邦子鞋,摩洛村的每一位猎人都在穿。

难道有人经常进出“死亡之林”?那为什么他们没像那些曾经接近过林子的人一样被诅咒死亡呢?

巴多没勇气走向那条密林中的甬道。而是将牛羊赶回到朝林叔叔的房屋旁的草地上,将自己的发现告诉了朝林叔叔。

正在擦拭火枪的朝林叔叔自顾擦拭着火枪,半晌才对巴多地说:“我不是告诉过你别接近那片林子吗?你怎么不听叔叔的话呢?”

“但有人出入林子,却并未遭受恶运。这是说明‘死亡之林’的传说并不真实存在,如果有不测,那可能都是巧合。”

“够了!不是他们避免了恶运,而是遭受恶报的时辰未到。”朝林叔叔十分气愤,“听我说,巴多,如果你不想遭受不测,最好不要再接近林子,把它忘掉,也不要告诉任何人你所看到的一切。你越在乎它,你的不幸将会来得越快。记住,叔叔要你好好活着,不想你遭受恶运。”

巴多没有再和朝林叔叔争辩。但他笃定关于“死亡之林”会导致接近的它的人遭受恶运的传说只是一种巧合。摩洛村不存在真正的死亡之林!

至此之后,巴多虽没再接近“死亡之林”,但“死亡之林”里的残枝败叶、那条布满杂乱邦子鞋印的林中甬道像魔鬼一样纠缠着他,让他经常在深夜里失眠。

 

半年后的一天,到涧溪里浣衣的金多家的四姨娘又失踪了。

这次再没有人来报信说四娘乘外乡人的马车走了。因为摩洛村有了第一辆巴堡曾无数次向村民们炫耀过的力大无比的汽车,听说他一天就能从往返摩洛村和临泽县城一趟,并且还能保证人们在临泽县城完成所有的山货交易。有了这辆车后,遥远的摩洛村终于告别了马车进城的历史,村里家庭富裕一点的人家都有人到过临泽县城,回来时总有人带回了许多生活用品和新鲜玩意。巴多也很想进城,但他的积蓄永远也买不上一张车票。

四姨娘的失踪,彻底击垮了曾经意气风发的金多老爷。当金多老爷率领村民来到涧溪边看到四姨娘没浣洗完的衣服时,金多老爷顿时气急昏厥,家丁们将他抬回家后,他就再没起来过。因病卧床多年的金多大娘在几天后的一天夜里突然连咳毙命。

金多老爷看着曾经在临泽县辉煌造极的金多家族大势已过,而自己一病不起,只得将呼达朝林从支介山的房舍里召回来,让呼达朝林根据自己的意思将家丁家佣一应打发走了。家丁家佣离开后的当天晚上,已病危多日的金多老爷又将呼达朝林和帮助放牧牛羊的孤儿巴多叫到床榻前,紧握着呼达朝林的手说:“朝林啊!我知道是我无能,不会生育,我都到临泽县城里问过名医了。但我不愿收养子。可度法师说了,这是我祖上造的孽在我身上的惩罚。所有的惩罚我应了。你那么忠厚老实,忠于我和金多家族,你就答应我和我拜个把子兄弟,改姓金多吧!以巴多为证,我离世后,你娶个媳妇将金多家族继承下去。”

呼达朝林没有说话,紧握着金多老爷干枝一样枯槁的手,两行热泪流出来。

当天晚上,在巴多的见证下,垂危的金多老爷和忠厚老实的长工呼达朝林将划破手指挤出的鲜血滴在两个酒碗里,分别一饮而尽,完成了简单的拜把结义仪式。第二天清晨,当巴多前去探望金多老爷,准备请安后去放牧牛羊时,金多老爷躺在那张垫着如哈达一样洁白无瑕、像白云一样松软的大床上安详地去世了。巴多看到金多老爷的嘴角带着浅浅的笑容,像是想起生前的某件美好的往事,或许是载回性格开朗的汉人二姨娘时,或许是娶回美丽动人的五姨娘时,或许是看到三姨娘骑马驰骋在山间平缓的草甸上时,或许是看到四姨娘从朝林叔叔手中接过花草准备栽种时。或许,是对人生的某种讽刺。

呼达朝林和巴多按村里最厚重的礼葬仪式,请全村人一起参与送葬,将金多老爷安葬在了金多家族的墓地里。金多老爷逝世后,他拜把的兄弟呼达朝林没有像村民们意料的那样搬回到金多家的大宅院来。他仍旧每天巡山狩猎,结网捕鱼。隔三差五地回来,和巴多一起收拾打理下金多家的房舍院子,给四姨娘栽种的花草浇水除草。

 

时过又过了半年,一天下午,村里那趟往返于县城和摩洛村之间的汽车载回了已不再是胖小子的青年可敦,同时载回了几位山外的汉族青年。他们下车时搬下了许多看似笨重的仪器。可敦告诉村民们说这些是国家的地质队员,专门来对摩洛村进行地质勘查,主要是勘查下摩洛村的山里有些什么矿产。

国家地质队的人员根据村长的安排暂住金多家的侧房。晚上,好奇的村民们都聚集在金多家的侧房里,听地质队员们讲山外的故事。村民们向国家地质队的队员们问了很多稀奇古怪的现象和问题,地质队的人都浅显易懂地给予了解释,有的还从书上找到了依据,有的还进行了演示。巴多和村民们就亲眼看到地质队员小李演示了“手伸油锅捞银元”、“怒斩烈鬼刀见血”的事件,知道以前的这些巫术魔法只不过是骗人的把戏罢了。

这时,“死亡之林”的诅咒在巴多心里变成了无数离变的问号,捣鼓得他的心里好鼓胀。巴多想,他想提的问题肯定村里的每个人都会想到,都想提,只是大家害怕那可怕的诅咒,所以都憋忍着。

这时,坐在巴多旁边的可敦将唇贴近巴多耳根,小声音说:“巴多,其实我以前根本没看见过金多家的五姨娘乘坐外乡人的马车逃跑,是我欺骗了金多老爷,也欺骗了全村人。我的良心一直受到正义的谴责,但我没有勇气面对这个问题。”

“是有人胁迫你那样说的吗?”

“嗯。但我不能说,说了,我就将遭受恶运。”

“你也相信‘死亡之林’的诅咒吗?”

“不信。那些人所遭受的恶运,我相信有一半是人为,有一半是巧合。”

“我也这么认为。我在林子边看到有甬道通向林子,甬道上有邦子鞋的鞋印,邦子鞋即是猎人的鞋,但我最近都没看到村里哪个猎人死亡或遭受恶运。”

“你把你看到的告诉地质队的人吧!”

在可敦的鼓励下,巴多将“死亡之林”的传说及自己经历的关于这片林子的一切告诉了地质队的人。

地质队的人说:“‘死亡之林’的诅咒是根本不可能存在的。这片土地属于高原湿地,会有许多很深很危险的沼泽塘,所以有人在林中突然消失的情况是会发生的,那不是被诅咒而死,而是被沼泽吞没了。”

第二天,地质队的人在可敦和巴多的带领下走进了“死亡之林”。他们顺着巴多发现的那条匝道鱼贯而入,穿过了约摸一公里长的一段遮光蔽日的密林通道。突然,眼前豁然开朗,展现在眼前的是几汪碧波相连的五彩的小湖,在小湖的尽头,是一间用粗糙的木板钉成的木屋。森林的湿气浸润得木屋的木板绿苔横生。

队员们靠近木屋,发现小屋周围满种着各种高原耐寒花草。走进木屋,看到屋内干净温馨,木板钉成的墙面、地面和屋顶均用油毛毡铺钉得严严实实,用以抵挡森林中的潮湿气息的侵袭。

房屋用木板隔成里外两间。当人们打开里间的木门时,一个披散着头发的女人被捆绑在一张简易的木床上,用仇视的眼光盯着来访的人群。

巴多和可敦不约而同地喊出了“四姨娘”。

巴多和可敦协助地质队员将已经疯了的金多老爷家的四姨娘解救出“死亡之林”,绕道避开呼达朝林的红墙白瓦的野屋回到村子,安置在地质队员们居住的金多老爷家的另一间侧房。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紧张氛围中过了一天。第三天傍晚时分,一辆凸头的警车载着五名警察风驰而至,地质队员和五名警察乘着夜色包围了支介山东侧的呼达朝林的房子。可当他们对屋里喊话时,没有任何回应,揣开门进去,里面空空而也。他们又借着强烈的电筒光芒找到了位于“死亡之林”深处的那间木屋,仍是空空而也。寻到屋后,他们在密林中发现了四座低矮的坟茔,错落地静默于密林中。夜色苍茫,风吹着林中的针叶,如泣如诉。无耐,他们只好返回村子另谋抓捕之策。但当他们走进金多家的院子时,呼达朝林像一堵墙一样立在院子中央,目光柔和,向持枪的警察举起了火枪。

枪声没响,但善于占卜的可度法师还是知晓了摩洛村里发生的一切。他从班度寺中带领众僧手持火把向摩洛村赶来,将欲带呼达朝林连夜返程的警车团团围住,要求将事情调查个水落石出、给村民一个满意的答复方能带走呼达朝林。

“你就让他们带我走吧!”扣着锃亮手铐的呼达朝林突然冲开人群,跪拜在可度法师面前:“我罪孽深重啊!这是我应得的惩罚!”

面对呼达朝林,可度法师像一位慈祥的父亲,屈身将他搂在怀里,明亮的火光照亮了他们烧得像猪痧一样暗红的脸庞,两行热泪从可度法师的脸庞上缓缓流下,在火光中闪闪发光。

静默中,衣服褴褛的金多四姨娘突然像幽灵一般飘忽到呼达朝林跪拜着的身后,从后面抱住了呼达朝林。那动作之快,让在场的所有观众都反应不及。呼达朝林先是一怔,然后缓慢地回转身体,将头深深埋进金多四姨娘的胸口,喃喃地说:“依玛,我对不起你!”

金多四姨娘目光呆滞温柔,嘴角荡漾开了痴痴的笑容。

当警车载着呼达朝林驶出摩洛村时,发疯的金多四姨娘突然醒悟似地高举着双手向苍茫夜色中那闪烁着尾灯的警车追去。

可度法师突然脚下生软,干净利落地瘫倒在地,对着警车驶去地方向大喊:“儿啊!我不该纵容和包庇你的罪孽!是我害了你!”

巴多相信,这一夜,摩洛村一定有很多人像他和可敦一样,为这场纠结的故事而深犯纠结。

 

半年后,已是临泽县公安局国家机关干部的可敦返回村来。困惑摩洛村村民多年的谜团终于彻底被解开——

往前追溯四十年,在很远很远的另一个县的一个山村里,一个风华正茂的年轻人突然看破红尘,抛下年幼的儿子和年轻貌美的妻子远走了他乡,削发为僧,苦心修行。他抛却了对红尘的眷恋,但永远抛不却他幼小儿子眉宇间那颗红得发紫的胎痣。

往前追溯二十余年,也是在很远很远的另一个县的一个山村外,两位蹁跹的少男少女在山外的草地上追逐嬉戏。男的叫呼达朝林,女的叫哈图依玛。突然,一班马背飞贼虏去了依玛,打伤了追逐的呼达朝林。

往前追溯十余年,8名慕名而来的外乡好汉来为唯一登上过临泽县最高山峰天介山的英雄巴彦措机举行追悼会。其中,一个叫呼达朝林的好汉毛遂自荐到临泽县的名门望族金多家当长工。

一天深夜,那时,金多老爷正在临泽县城的一间窑子里与刚认识的五姨娘缠绵。而在金多老爷家四姨娘的房内,乘着夜色回村,翻墙潜入金多家的长工呼达朝林和金多四姨娘发生了一场低声的耳旁恶吵。他说他要带她离开,为了曾经的青梅竹马和海誓山盟;她说她不会走,因为她喜欢上了仁慈的金多老爷和现在这种与世无争的安逸生活。

于是,所有关于摩洛村恐惧和金多老爷家的黑色灾难便因了这场争吵面展开,一个恐怖的阴谋在一个为爱而癫狂的青年心中酝酿而成。

呼达朝林是“死亡之林”恐怖事件的制造者和始作俑者。他认为是金多老爷抢走了四姨娘。事实上,是金多老爷拯救了四姨娘。多年前的一天黄昏,金多老爷从另一个县返程途中搭救了一个被抛弃在路边的少女,她明显有被糟蹋过的迹象,但仁慈的金多老爷还是搭救收留了她,并在家里家外让人称她四姨娘。只是他从未接近过她。

为报复金多老爷的“夺人所爱”,呼达朝林绞尽脑汁,煞费苦心地策划了这场摩洛村的谋害事件。他听人们讲述过“死亡之林”的诅咒,然后先后将金多家的二姨娘、三姨娘、五姨娘诱骗强迫到林中谋害致死,并胁迫摩挞、哥巴、可敦来给金多老爷报送姨娘们乘外乡人的马车私奔信息。当有一天村里的猎人巴格因追捕一只受伤的狸猫接近林子,听见林中传来如泣如诉的歌声而循声进入“死亡之林”发现林中的木屋时,呼达朝林的猎枪在“死亡之林”深处响起。

“林子确实吞噬过村里几个人的生命,历来都有,但那是沼泽造成的,人们是被林中的沼泽吞噬了,而不是可怕的诅咒。”可敦告诉巴多。

“但可度法师的占卜为什么那么灵验呢?”巴多不解。

“不是他的占卜灵验。其实他也只是普通人,是人们把他神化了。整个过程可度法师都在暗中监视呼达朝林,并劝阻他,因为他是他的儿子。”

那夜,巴多和可敦谈了一宿。见多识广的可敦告诉了巴多许多山外的事情,也为年少时曾替呼达朝林给金多老爷报送五姨娘跟外乡人私奔的假信息而愧疚不已。

可敦说:“其实金多老爷是个好人!人哪!太极限了!所以应该出去闯闯!”

说这话时,巴多见可敦被烈酒烧鲜红的脸上闪现着明亮的泪花。

“朝林叔叔也是好人。”巴多在心里告诉自己。

第二天清晨,巴多简单收拾了些行头,跟随可敦乘车离开了摩洛村。

车渐行渐远,天越来越亮。巴多从车窗回望,高耸入云的天介山仿若在眼前擅动。群峰遮挡了视线,看不见山下那片蓝得像墨一样黑的林子,更看不见支介山平缓山坡上那片野花丛生、蜂蝶蹁跹的草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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