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发生在上世纪50年代至60年代前半期，黄土塬上一个名叫姚家湾的村子里。
一
姚家湾有一对夫妻，女婿叫姚栓娃，媳妇叫何翠翠。拴娃勤快精明，是干庄稼活的一把好手；翠翠俊俏干练，针线茶饭样样在行。拴娃是一子单传，他妈死的早，靠他大（父亲）拉扯大。好不容易拴娃长大成了人，娶上了媳妇，姚老汉可谓苦尽甜来，天天盼着抱孙子。没料想，拴娃成亲第二年，姚老汉福没享几年，也没来得及看到孙子，就撒手归西了。老汉咽气时，拉着儿子的手，断断续续地说，孙子！孙子！拴娃知道他大的意思，一是老汉活着没有抱上孙子不甘心，二是嘱咐他一定要生下儿子，怕断了他们这一门的香火。可麻绳偏从细处断，拴娃两口子什么都叫人羡慕，偏偏就在生娃娃、续香火上，磕磕绊绊，曲曲折折，以至于演绎出一个离奇荒唐的求子故事，酿成人生命运的一番悲欢离合。
二
拴娃和翠翠结婚第四年，翠翠的肚子还是平平的。那时候，农村生活水平低，夫妻成亲早，成亲好几年的夫妻，还没有开始生育的不是一个两个。因此，拴娃虽然非常在意他大的嘱托，盼望媳妇能给他早生、多生几个娃，增添他们姚家这一门的人气，但对媳妇到现在还没有生娃，并不感到特别奇怪，也就没有特别在意，反正自己还年轻，生娃是迟早的事。翠翠就更乐观了，对拴娃说，怕啥哩，我妈说，她过门五年才解的怀，我兴许跟我妈，解怀迟，生得稀。拴娃听了，心就完全放下了。
三
时光似箭，转眼又过去了二年，翠翠肚子里还没有动静。这下，拴娃翠翠都急了，就找医生看。当时的偏僻乡村，缺医少药，姚家湾方圆十几里地界上，大小村子几十个，男女老少八九千，只有不多的几个看中医的乡野郎中，大多医道不精，就医个头疼脑热，对于翠翠不解怀，都只随便问了一下翠翠男人身子行不行，翠翠说好着哩，于是一律就把病根子看在翠翠身上，不是说翠翠气血两亏，就说是病家阴阳失调，无非打个中药单子，吃上几服汤药。翠翠喝下肚子的药汤能装一大缸，吃过的药渣一大堆，可吃来吃去，就是不顶事。
翠翠迟迟不解怀，也愁坏了她的娘家妈，老人家对女儿说，娃呀，这看起来不是吃药的事，八成是“踩住”了（“踩住”了，是当地人对女人不解怀的一种迷信解释，是说女人的肚子被鬼神“踩住”了，生不了娃，因此把不生育的妇女鄙称为“踩踩”）。神神鬼鬼的事，不是黑墨先生（医生）能看好的，我看你还是到庙里去许个愿，要个娃，或者叫神婆婆拨治一下，顶事呢。黄土塬这地方，没有娃娃的年轻女人，自古就有到神庙里许愿求子的习俗，叫做“要娃”。也有一些农村女人，装神弄鬼，给人“看病”、“驱鬼”、“消灾”，借以骗财，叫神婆婆。翠翠听了她妈的活，准备到庙里求神要娃，不行再找神婆婆拨治。
四
离姚家湾不远的观音村，就有个观音娘娘庙，年代久远，名气很大，每逢初一十五上香火，十里八乡“要娃”的多。拴娃和翠翠商量了一下，决定让翠翠去“要娃”。翠翠选了十五的日子，在街市上买了香表蜡烛，捉了一只老公鸡，来到娘娘庙。看见坐在莲花宝座上的观音娘娘塑像身边，塑着好多有半尺高的胖泥娃娃，翠翠知道，这叫观音送子。翠翠一见，眼热死了，赶紧跪到菩萨娘娘脚下，又磕头，又烧香，又许愿，嘴里反复念叨，观音娘娘，求你老人家送给我一个娃。守庙的老汉收了鸡和蜡烛，就在密密麻麻的泥娃娃中间，顺手掐了一个泥娃娃的小鸡鸡，又撮了一撮香灰，用黄表包好，吩咐翠翠回去用清水化开，晚上睡觉前服一口，连服七七四十九天，就可以怀上娃。可是，“药”按天数不少一口地服完了，翠翠就是怀不上娃。
拜佛不灵再求神。听人说，二十里外的李家沟村，有一个神婆婆姓马，耍起马脚来叫“日光娘娘”，能掐会算，百事应验，灵得很，人称马灵子。两口子就拿了一元香火钱，提了几斤清油，去找这个神婆婆，说了生辰八字，表了来龙去脉。神婆婆算了一算，耍起马脚唱起顺口溜来，说是拴娃成亲那天，妨石头，看了石头，就把新媳妇的魂给压住了，“人成了亲，魂没成亲，那能怀里抱子孙”。拴娃一听，对呀，那天我不是不小心瞟了一眼石磨子吗。连忙问“日光娘娘”该怎么办。“日光娘娘”再唱了几句，意思是叫拴娃再看一个好日子，两口子重新拜天地、入洞房，让他俩的魂成亲，就能生娃娃。
栓娃对“日光娘娘”的说法虽然半信半疑，对再拜天地、再入洞房，也觉得怪不好意思，但急着得娃娃，还是按照神婆婆的指点，请了阴阳先生，看了一个黄道吉日，定了两杆子唢呐，放了两挂鞭炮，像模像样地与翠翠重新举行了拜天地、入洞房的结婚典礼。此后，两口子天天盼望，夜夜折腾，念想着能生下个孩子。但老天爷就是不遂人意，两口子火烧火燎地等了两年，连个孩子的影子都没等来，正所谓；有心栽花花不发，无意栽柳柳成荫。
五
翠翠眼看就三十的人了，还没有给她男人生个一男半女，心里愧疚的很，村里那些爱嚼舌头的女人，背地里说她是“踩踩”，在她跟前话里带话，在女人堆里翠翠感觉没有脸面，说不起硬话，使她身上象压了一块大石头。拴娃看见与他年一年二成亲的伙伴，娃娃一个个脚前眼后地跟着跑，“大”长“大”短地叫得欢，心里空落落的，很不是滋味，整天耷拉着头，沉着个脸，对媳妇动不动就发火。
黄土塬这地方，长期是封闭的农耕社会，人们把是否有后代看得比天还大，如果女人不能生育，被看成是家门最大不幸，也是女人最大悲哀。为此，一些多少有些家底的人家，常常休妻再娶。而在旧社会，个别有钱的富户，媳妇不能生养的，往往还给儿子再娶一房媳妇，分别叫大婆、小婆，实行一夫两妻。拴娃不是没有想过休妻的事，但也只是想想罢了。一是他是小户人家，他大为了给他娶上媳妇，穷尽了毕生力气，现在他大下了世，靠他这个单枝单叶的独苗，这是砸锅卖铁都不能办到的事；另外，他非常喜欢翠翠，感情上难以割舍。既然没有条件休妻再娶、感情上也不愿意翠翠离开自己，那只有唉声叹气，愁眉苦脸了。
拴娃后来一想，光忧愁有啥用，人常说，人的命，前世定，还是算个卦 ，看看自己这辈子有没有得娃的命，没有这个命，咱就死了这条心。翠翠说，这样也好，免得整天提心吊胆的。
六
说到算卦，姚家湾里就有现成算卦的，那就是村里初级小学唯一的老师郭老师。郭老师，外村人，三十来岁，大个子，四方脸，嘴活泛，三年前调到这个学校，除了教学，还懂一点医道和什么周易八卦，村子里有些人，时不时地找他看个小病、算个卦、问个吉凶、给小孩起个名字，在村里有人缘，有影响。听说他前二年死了媳妇，留下一个孩子由老妈带着，平常不大回家，孤零零地一个人住在学校里。这个郭老师，大概是盛年丧妻，又是孤身一人，可能有些寂寞，有事没事，喜欢在村子里转悠，看见漂亮年轻媳妇，眼神总显出几分饥渴的样子。他也到拴娃家来过，看见翠翠那样俊俏，心里非常倾慕，和拴娃算是有一些交往。
拴娃领着翠翠去找郭老师算卦，看自己和翠翠有没有得孩子的命。郭老师早就倾慕上了翠翠的姿容和干练，今天他们亲自来了，就显得十分殷勤，又是倒水，又是让座，格外地起劲起来，说了一大堆阴阳、天地、乾坤、男女之间相斥相合的道理。拴娃翠翠听得一头雾水，要郭老师给他俩算个卦。郭老师说，卦嘛，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生娃娃主要是男女之间的生理问题。看见他俩还没有听明白，便色迷迷地瞅着翠翠说，直说吧，你男人干那事身子行不行。翠翠一听，羞得低下了头，不吱声。拴娃照实说，行哩，我和翠翠晚上耍的好着哩。郭老师说，这不一定，打个比方，女人是土地，男人是种子。地不好，撒下种子不出苗。反过来，土地再好，不撒种子或者种下不出苗的瞎瞎种子，也长不出苗苗来。
拴娃到底是个庄稼人，这个比喻一听就明白，问郭老师，那你看是我不行还是翠翠不行。郭老师说，这我那能知道啊，你两口子还是到县里卫生院检查一下吧。边说，眼睛边直勾勾地盯着翠翠看，把翠翠弄得怪不好意思的，拴娃多少也看出一点门道，急忙道了谢，拉着翠翠走了。
七
拴娃听了郭老师的建议，两口子一起去了一趟县城，到卫生院给他们两个人都做了检查。医生说，根据检查结果看，翠翠的生育能力没有什么问题，问题出在拴娃身上。鉴于卫生院条件有限，要看和治这种病，得到西安或者兰州的大医院去。医生开了些西药，同时开了几个中药方，叫拴娃回去吃着试一试。
拴娃自从知道病害在自己身上后，愁得茶饭不香，睡觉不甜，既担心断了家门香火，又害怕媳妇离婚，还怕村里人知道是自己身子不行，没面子在人前做人。翠翠还好，没有埋怨她男人，还叮咛男人，对外人不要说是他不行，催促他赶紧吃药早早治。拴娃怕丢面子，在人前假装着给翠翠抓药，吃了不少草药，感觉自己晚上做那事比以前更强了，但还是只开花，不结果，媳妇还是不解怀。
拴娃天天晚上躺在炕上翻来覆去地寻思，神也求了，佛也拜了，药也吃了，该想的办法都想了，还能咋办呢？到西安、兰州去看，拴娃连想都不敢想，事实上，在当时条件下，对于黄土塬的普通农民来说，这是极难办到的。拴娃也想过，就这样和媳妇过一辈子，不要娃娃了。但他想，老辈人不是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吗，真的绝了后，上对不住先人，下亏了翠翠，还要看村里人的白眼。再说，老了以后怎么办？深沟里的水谁来担，不得动弹了谁来管？没娃娃不行啊。那就抱养个娃娃算了！但转而一想，行是行，但抱养的不一定靠得住，长大知道了，可能不认我们这假大和假妈，那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嘛！即使娃娃认，名声总比不上媳妇亲生的娃呀。
八
就这样寻思来寻思去，拴娃忽然想起那天郭老师说的土地与种子的道理，一个荒唐的念头慢慢地出现在脑子里。既然翠翠的“地”好着哩，是我这“种子”有问题，那换个别人的好种子不就能出苗吗！这个念头刚一出现，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这不是给自己的媳妇拉野男人吗，是亏先人丧德哩！自己给自己戴绿帽子哩。不行！坚决不行！
但他后来又想，不这样，翠翠怎么能生下娃娃呢，想来想去，最后想明白了这样一个能说服自己的道理：断子绝孙才是真的亏先人哩。给媳妇拉野男人光彩当然不光彩，但总比地荒着不长苗强得多。反正翠翠是我的人，自家“地”里长出的苗，谁敢说是他家的呀。虽说不是我的亲骨肉，可抱养的、过继的娃哪个又是亲生的，再说，他还是我媳妇亲生的，这事只要做的秘，村里人都会当成我的亲生娃，这总比抱养别人娃娃有面子，更可靠吧。至于自家的嫩草让别的牛啃几口，心里别扭是别扭，但也算不了个啥，偷鸡不是还要舍把米嘛！想到这里，拴娃心里一下豁亮了许多，而且暗自下了决心。拴娃毕竟精明，他就用这种农民式的务实心理和种地逻辑，找到了解决媳妇为他生孩子的办法和出路。现在他唯一担心是，翠翠她愿意不愿意，这话该怎样对她说起呢。
九
拴娃虽然有了这个想法，但一直没有勇气和合适的机会给翠翠挑明，有几次，话到了嘴边上滚了几滚，但一看媳妇阴一阵晴一阵、有一句没一句的，又把话咽下喉咙里。
转眼到了七月七，娘娘庙上过庙会。拴娃和翠翠一起去逛会。拴娃给翠翠扯了一身花布衣料，买了一瓶雪花膏，把个翠翠哄得高兴的，晚上，趁着媳妇的高兴劲，抱起媳妇就钻进被窝里，美美实实地亲热了一回。翠翠说，你那是聋子的耳朵样子货，干这事情有啥用哩。拴娃一听时机来了，连忙接过翠翠的话头说，是我没用，给你找一个有用的，你看成不成，不要叫我瞎子点灯白费蜡了。翠翠说，我是驴吗我是马，这种事也能换？拴娃说，这有啥呢，女人离婚、寡妇改嫁不就是换男人嘛！婆娘偷人养汉，男人嫖风浪荡，都是换人哩，这是一层子世事。翠翠说，你嫖去，你浪去，我不管，你拉野男人，就是作践我哩，丧德哩。拴娃说，我是你男人，我不怕吃亏丢人你还怕啥呢，野男人又不霸占你，这和种地借籽种没啥两样。气得翠翠在他的胸脯上一阵乱捶，一边骂，一边伤心地哭了起来。拴娃搂住翠翠，又是一阵温存，说，我是跟你耍笑哩。你说，象我这身子，有啥办法能让你生娃娃呢。翠翠哭了一会，什么话也没有说，心事重重地卷缩在拴娃的怀里，一夜没有合上眼。翠翠想，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不行就抱养个娃娃吧。拴娃也想他的心思，看来这样直说，翠翠转不过弯子，还是想别的办法再说服她吧。
过了几天，翠翠把自己想抱养娃娃的打算说给拴娃，拴娃说，我不是没想过，但抱养娃娃不行。于是，就把他以前对抱养娃娃的看法一条一条地说给翠翠听。翠翠说，那你说咋办呀。拴娃灵机一动，说，我看，咱们干脆不要娃娃了，就咱俩零零干干地过一辈子。就是不生娃的女人难活人，光是那些嚼舌根子的婆娘唾沫都会淹死人哩。这一招还真灵，翠翠听了这话，脸色“唰”地阴沉了，胸口上象塞了一疙瘩棉花，心象猫爪爪抓一样，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十
正当拴娃为媳妇不同意他的主意而伤脑筋的时候，没料想，翠翠居然主动地提出了这个问题。
事情的来由是这样的。一天，拴娃赶集去了，翠翠一人在家，猪没圈好，把一个邻家的菜地糟蹋了一大片。那个邻家女人，是村里出名的母老虎、歪婆娘，是非精，绰号叫“惹不起”，见翠翠没生养，就等着看笑话，两个女人关系平常就不太好，又看翠翠一个人在家，就站在拴娃窑的崖畔上，扯着嗓子指桑骂槐地骂翠翠。翠翠接上了话茬，吵了起来。俗话说，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那个“惹不起”偏偏就揭起人家的短来，搜肠刮肚地骂翠翠是“不下蛋的鸡婆”、“不出驹的草驴”、“不产猪娃子的母猪”、不值钱的“踩踩”、绝后的户等毒话，尽量地往翠翠的疮疤上撒盐。翠翠恍恍惚惚地跑回家，躺到炕上蒙上了头，不梳不洗、不吃不喝、不言不传地躺了整整两天两夜，拴娃叫她她不理，端来的饭碗打在地，拴娃干急没办法。
第三天，翠翠从炕上起来，对拴娃说，你那天说的那个事情能成，啥时候你把人引回来，我啥时候接承。拴娃吃了一惊，说，你是被那个狼猹婆“惹不起”气糊涂了，还是说的实话？翠翠说，别胡粘了，叫你找，你就找去！你不嫌亏人丧德，我还怕啥哩。拴娃看见媳妇一脸的决绝神色，这话绝不是她随便出口的。没有人知道翠翠这两天心里具体想了些啥，用现在时髦词语即翠翠的“心路历程”是怎样的，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她一反常态地突然作出这种非常荒唐的决定，并不符合她一贯的人品，不可能是真正发自内心的自愿选择。可解释的理由是，传统落后的道德伦理、性别歧视、生育观念、社会压力，是翠翠难以承受之重，而那个邻家女人对她的恶毒侮辱，无疑为这种情绪反弹点燃了导火索。
十一
真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主意是自己出的，媳妇也答应了，可事到临头，拴娃又犹豫起来，这事绝不像种地借籽种那样简单，翠翠毕竟是个正经女人啊，何况，这是伤风败，辱没门风的事。几次，拴娃想放弃这个打算，但一想没有娃娃的后果，就又下了决心。他决定再试探一下媳妇的态度，谁知话只说了一半，翠翠就红脖子涨脸地说，家男人、野男人，只要给你姚家能生下娃，就是好男人。拴娃摸不准虚实，不敢再说下去。
过了一段日子，翠翠完全恢复了平静。一天晚上，两口子热热乎乎了一番后，拴娃吞吞吐吐地说，你看以前说的那个事……翠翠叹了口气说，行哩，只有你以后不嫌弃我就行。拴娃觉得怪对不住媳妇，说，这有啥办法哩，反正不能委屈你，他也别想老占你的便宜。
拴娃把村里基本符合条件的男人，象过篩子一样的过了一遍又一遍，但拨拉来拨拉去，没有一个叫他满意放心的。最怕的是他们嘴不牢，说出去。他知道，就有一些拈花惹草的不要脸男人，勾引了人家女人，还当本事在人前吹。最后，他想到了一个最合适的人，这个人不仅人长得体面，还是公家人，料想他也不敢得了便宜就卖乖，敢于把这事张扬出去，这个人就是郭老师。拴娃早已看出郭老师喜欢自己的女人，看他对翠翠的态度和神色，拴娃心里就有了七八分。再说，他是一个单身汉，做事方便，又和自己有一定交往。拴娃把这个想法说给翠翠，翠翠没有说什么。拴娃开始谋划找郭老师的办法和时机。
十二
再说这个郭老师，自从那天翠翠和拴娃到他那里来问过生娃的事以后，他对翠翠就更加惦记了，无奈，人家是正经女人，又有拴娃那样一个精明的男人守着，自己有那个心，也没有那个胆。后来，见拴娃两口子到县里检查病回来，便借口到翠翠家里问了问看病的结果，从拴娃不自然的说话中，以及后来拴娃一个人经常抓药找医生，他就揣测出了病根子在拴娃身上。他想，翠翠怎么就摊上了拴娃这样一个中看不中用的男人呢，如果翠翠能给我做媳妇，该多好。既而一想，翠翠离婚改嫁，是有很大可能的，象她这样一个干练要强的能干女人，怎么能愿意守着不能给她做母亲权利的男人过一辈子。他猜想，翠翠迟早要离开拴娃，至少与拴娃会出现感情危机，这样，自己何不乘虚而入，在翠翠与拴娃离婚后，不至于花落他人，最不行，也能和翠翠好上，然后慢慢实现自己娶翠翠的目的。
这世上真怪，瞌睡了还真能遇上枕头垫到后脑勺的事。正当郭老师对拴娃媳妇想入非非，而苦于无缝可钻的时候，他做八辈子梦也不会梦到的是，拴娃居然自己主动地会把机会送上了门。
十三
一天，拴娃来到学校，感谢郭老师关心他们两口子生娃的事，并约定，下午放学后，不要自己做饭了，请郭老师到他们家里来坐一坐，吃顿饭，聊聊天，顺便给翠翠看看病。临走时，他特别强调，这是翠翠关照了的，说一定要把人请来。从拴娃的语气和神情里，郭老师似乎感觉到了一点什么，心里暗暗得意起来，同时做好了见机行事的精神准备。
下午六点放了学，郭老师来到拴娃家，他发现，翠翠显然梳洗打扮了一番，愈发显得俊俏诱人，心里不由得一动。拴娃拿出一瓶白酒，翠翠端来吃饭的红漆木盘子，里面有一盘回锅陈猪肉，一盘炒鸡蛋，一盘炒洋芋丝，两小碟凉拌小菜，一沓烙得白中透黄、酥松柔软的白面死面饼子，这是黄土塬农村招待客人的典型饭菜。他想，这两口子肯定是有求于他，要不，为啥把他当贵客看待呢。翠翠把饭菜放到客窑里炕上，羞怯地招呼了郭老师一声，娇娇地票了他一眼，就红着脸，低着头匆匆地回到厨窑去了。郭老师不仅春心激荡起来。
天黑了，拴娃和郭老师才把酒喝完。郭老师虽然没有醉，但已经有些飘飘然。拴娃叫翠翠来看病，郭老师抓起翠翠的手腕，装模作样地把起脉来，闻着翠翠身上那股久违了的女人气息，触摸着翠翠手腕白白的肌肤，瞅见翠翠高高隆起的胸脯，他有些难以自持了。
开完药方，拴娃说，天太黑，路不好走，郭老师就住下吧，咱们再谝谝干椽（拉闲话），并吩咐媳妇烧炕、铺被辱。郭老师虽然有些疑惑，但已经已经有了一种预感。经拴娃的一再挽留，更被翠翠所吸引，他就半推半就地答应住下了。翠翠麻利地烧好好客窑的炕，拿出一床新被褥，三下两下铺好，一人去她和拴娃住的厨窑炕上纳起鞋底来。
拴娃、郭老师两个人东拉西扯地说了一会闲话，拴娃说，不早了，狗糟踏玉米，我要到玉米地里蓭子上睡下看玉米去，你就一个人休息吧。临走，有些语带双关地说，有啥事，喊翠翠。说完，以神秘、暧昧的眼色看了看郭老师，叫翠翠关上大门，自己去了玉米地。
郭老师忐忑不安，想到隔壁厨窑里只身一人，伸手可及的翠翠：这拴娃不是明摆着为我腾炕吗！这家伙葫芦里究竟装的是什么药，是不是给我设的圈套，还是有别的啥打算。转而一想，我与他无怨无仇，他设圈套陷害我干什么呢？再说，这样做对他没有任何好处。他没有吹灯，半躺在炕上心里七上八下地想，想着想着，他似乎明白了一点其中蹊跷，这家伙是自己不行，想让我替他……想到这里，郭老师心里象开了锅的水，激动得控制不住自己，不安和疑惑消散了大半。他强压住升腾起来的欲火，心里默默告诫自己，不能主动行事，等待隔壁窑里翠翠的动静。
一会儿，听见翠翠拉上了厨窑门，来到客窑外面，说，郭老师还没有睡呀。郭老师一听，疑惑顿时消散得无踪无影，急不可待地说，没有、没有，翠翠快进来坐坐。翠翠进来，伸手摸了摸炕，问郭老师炕热不热，要不要喝水，郭老师连声说，炕刚合适，不喝水。看翠翠磨磨蹭蹭，欲言又止的样子，郭老师心里明亮得象镜子似的，一口吹灭了灯，大胆地把翠翠拦腰就抱到了炕上……
十四
第二天，拴娃又来到学校，笑着对郭老师说，昨天晚上睡的好吗？郭老师不由得有些脸红和紧张起来。拴娃说，你不用担心害怕，你知道我这身子不咋好。还不是为了个娃娃嘛。拴娃告诉郭老师，自己还要看一月多时间的玉米，晚上不回家，让他继续陪翠翠一段时间。
此后，这郭老师趁夜深人静的时候，就偷偷跑到拴娃家里来，与翠翠明铺暗盖地住在一起，前前后后有一月多时间。
前头说过，这个郭老师早就倾心于翠翠，现在有了这样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就使出浑身解数，现出百般柔情，说了车载船装的甜言蜜语，使翠翠从最初的无奈、惶恐到以后的自然、习惯直至发展到贪恋难舍的地步，两个人的热乎劲，远远胜过了拴娃与翠翠的感情。
十五
一个多月后，拴娃看完了玉米，住回家里。翠翠发现自己有了身孕，就告诉了拴娃。拴娃说，我去告诉郭老师，叫他以后不要再找你了。
这郭老师倒也知趣，不管他是真心还是假意，真还有一段时间不再来拴娃家。
翠翠自打郭老师不再来后，心里不免失落起来。两相对比了一下，拴娃对待女人那里敢跟郭老师比。再看看自己肚子里怀的孩子，就更加相思起那个郭老师来。白天，再没有以前那样知冷知热地伺候拴娃了，晚上，拴娃和她亲热，她也没有从前的热情和心气了。
拴娃是个明白人，他知道媳妇感情变化的原因，是出在那个姓郭的身上，这是他事前没有想到的。但生米做成了熟饭，后悔又有什么用呢。
拴娃看见翠翠的肚子渐渐大了起来，心里既高兴，又有一些说不出的不快：自己媳妇肚子里的娃娃，毕竟是那个姓郭的种啊，又想到自己怀里的媳妇，居然让那个姓郭的抱了一个多月，象苍蝇吞到肚子里，心里不由自主的别扭起来，加上翠翠象变了个人似的，对待自己明显不如以前好，心里蔫蔫的，提不起精神来。
从此以后，拴娃与翠翠之间，象隔了层什么东西，两个人心里都别别扭扭的，与从前比，过去那种亲热劲找不到了。
十六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第二年夏天，翠翠生下一个男孩。
郭老师自打拴娃明确告诉他不要再来找翠翠，就知道，他与拴娃之间不过是一笔交易，翠翠怀上了娃，这场交易就结束了。但交易虽然结束了，他的心还在翠翠身上。现在翠翠生了娃，他还是壮着担子，到拴娃家里来看翠翠和孩子。拴娃心里不高兴，嘴上不好拒绝。翠翠一见郭老师，感觉象见了久别的恩爱丈夫，把娃向他怀里一塞，头一扭，脸一红，流下了两行眼泪。郭老师一见翠翠这样，心里不由得也酸酸的。他发现坐了月子后的翠翠，脸白里透红，本来匀称的身段，增添了一些丰腴，愈发好看了，他心里燃起难以抑制的情欲之火，再看看翠翠塞到自己怀里的娃娃，一股浓浓的亲情蔓延开来，他感觉，孩子象一条柔韧、温情的感情纽带，把他与翠翠两个人的心牢牢地联结在一起。
许多夜晚，郭老师与翠翠，不约而同地想着同样的心思：郭老师想着怎样重新接近翠翠，把她再次揽到自己怀里；翠翠思虑着如何寻找理由和机会，再次投入到郭老师的怀抱里。
十七
真是苍天不负有心人。就在郭老师和翠翠共同想着如何重温旧梦的时候，拴娃一个看似合乎情理的决定，给了他们一个实现梦想的正当理由。
黄土塬那些特别稀罕孩子的人家，家长要往往给娃请干大。拴娃得子不易，当然就会遵循习俗，给娃请几个干大。翠翠提出必须把郭老师请上。对姓郭的当娃的干大，拴娃心里一百个不愿意，当上了娃的干大，姓郭的不是就有了名正言顺、正大光明地出入于拴娃家的充分理由，翠翠同样有了与他密切接触的大好时机吗。可是，作这个决定的是翠翠，拴娃只气没办法。
这个郭老师，到底是个读了书的人，懂得女人的感情和心理，对于自己的“干娃”和娃他妈翠翠，体贴入微，问寒问暖，还经常给娃买些东西来，更加博得翠翠的感激和依恋。起初，由于拴娃在家碍着，但后来拴娃的一次离家，为他们重新开始同居，又一次地提供了时间腾了炕。
孩子一岁时，拴娃被生产队派出搞副业将近一个月。就在拴娃走后的第二天，郭老师给翠翠和娃扯了衣料，来到翠翠家。他拿出衣料就往翠翠的身上披，一看翠翠乖乖地让他摆弄，他就顺势把她搂到怀里，象拴娃请他吃饭那天晚上一样，再一次地把她抱到了炕上……压抑了一年多的欲望，就象干柴遇上了烈火。往后的二十多天，不管白天和晚上，只要一有时间和机会，郭老师就悄悄地出入于翠翠家。
十八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翠翠与郭老师那段时间的事情，在村子里引起了不小的议论和揣测。起因发端于与翠翠吵架的那个“惹不起”。
“惹不起”一看翠翠生了娃，等着看人家笑话落了空。但一想，翠翠十年不解怀，怎么就一下生下了娃呢。一年多前，她发现郭老师晚上到拴娃家里来，接着翠翠就怀了娃，她就曾怀疑翠翠不是不能生娃的“踩踩”，问题在他男人身上，这个郭老师可能就是翠翠找的野汉子。由于这只是她的推测，就装在心里没有对人说起。现在，拴娃出门去了，一天晚上，她偶然从翠翠门前过，听见翠翠与男人在说话。出于打探翠翠的隐私和嫉妒心理，她偷偷地躲在翠翠家的大门外面听墙根，这个男人不是别人，就是那个郭老师。大约一顿饭工夫，翠翠窑里关上了门，吹灭了灯，而郭老师没有走出大门来。
第二天，“惹不起”就把她这个重大发现和她以前的推测，当作头号新闻，在几个爱嚼舌头的女人堆里传播开来，随之，一传十，十传百，全村人都知道了这件事。
拴娃搞完副业回家后，这事传到他的耳朵里，气得他火冒三丈高。他一下明白了，自从怀下娃以后，翠翠为什么对他冷淡了，翠翠那次见了姓郭的，为啥淌了眼泪，翠翠为啥一定要请姓郭的给娃当干大，原来这臭不要脸的变了心，看上那个姓郭的了。拴娃不是任人捏的软柿子，自己的老婆被人随意睡，自己在村子里丢面子，那能心甘情愿装鳖呢。他本来想给姓郭的一点颜色看，但野汉子是他拉的，他当娃的干大是自己请的，自己的老婆自己管不住，怎么好找人家算账。这就应了那句老话，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于是，他把愤恨、怨气完全撒到翠翠身上，狠狠地打了翠翠一顿，叫翠翠抱上野种滚出去，永世不许进他家的门。
翠翠被打得浑身青一块，紫一块，娃在炕上哭得几乎断了气。拴娃抱起娃，扔到翠翠的怀里，走进院子，关上了大门。
十九
翠翠抱着娃，强忍着周身的疼痛，披头散发、一瘸一拐地向村子的沟边边走去。
从小到大，从来没有人如此打过她。和拴娃结婚十多年，以前拴娃也没有动过她一指头。她万万没有想到，拴娃竟然把她往死里打。坏点子是你出的，野男人是你拉到炕上的，娃是你要我这么怀的。现在你怕丢面子，就把把屎盆子扣到我头上。翠翠走到沟边上，想跳下沟一死了之。可一看怀里的娃，就犹豫了。她想，自己死了，可怜的娃娃谁来管，就坐在沟边放声痛哭，自己今后在村子里咋活人，娃人家叫野种，叫娃怎么在人前抬头。想到这里，翠翠真是感到走投无路，姚家湾无论如何是待不下去了，自己没脸再见村里人了。
眼看太阳就要落了，翠翠擦干了眼泪，跌跌撞撞地回到家门口，大门关得紧紧的，翠翠伤心极了，自己已经没有家了，只好抱着娃，一路痛哭、一路小跑地奔了娘家。
二十
翠翠回到娘家，老人家叫翠翠先住一个时期，消消气，等待拴娃来叫她回去。翠翠在娘家住了一个多月，想透了一个道理：她算是看透了这个姚拴娃，他根本没有把我当个人。为了不断姚家香火，可以把自己的老婆让给人，为了自己的面子，可以把为他生娃的老婆往死里打，在他姚拴娃的心里，我只是给他长苗的地，生娃的工具。我和你拉的野男人，确实不该再来往，但你当初不顾我的清白和反对，叫我勾引人家“借籽种”，不是更没人性吗。想到这里，翠翠铁了心，是死是活，我也不进他姚拴娃的门了。
拴娃后来冷静下来，觉得自己那天不应该那样打翠翠，风言风语怕什么，反正我要的娃总是得到了，翠翠不就是和姓郭的又睡了一月吗，那又算啥大事，世上女人换男人的事多的是，这确实是一层子世事，况且翠翠已经不是有了头一回嘛。这个姚拴娃确实精明，他又一次用他那种农民式的务实心里与逻辑，再次找到了与翠翠和解的心理依据。但不幸的是，这次不灵了。
拴娃到翠翠娘家去了几回，诚心诚意、低声下气地陪了几回不是，但就是叫不回翠翠来。
就这样，叫来叫去不顶事，翠翠坚持不回拴娃的门。这事拖了近一年，拴娃想，这样拖下去也不是办法，我就是连捆带绑地把她拉回来，也只能拴住翠翠的人，拴不住翠翠的心，就这样，翠翠与拴娃就离了婚。再过了半年多，那个姓郭的老师，也调离了姚家湾，不久就与翠翠结了婚。他与翠翠以前生的那个娃娃，判给了姚拴娃，鉴于拴娃一个光棒子，娃娃还小，抚养人主要是翠翠和她的后夫郭老师。那个郭老师还算有良心，不要拴娃一斤粮食一分钱，尽心抚养起他的“干娃”来，还说服翠翠，夫妻不成情谊在，隔三岔五地带着娃娃，拿上一些礼物，去看望拴娃，好让娃长大后能认他这个“亲大”。
作者通联：庆阳市南大街137号陇东学院政法系教师（教授） 745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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