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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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死的时候父亲十二。因为是寄住，奶奶的娘家人不让把她埋进坟地。只好请人帮忙，用从他姥姥那儿承继的两间草房换了后河沟的二分荒地，把老人葬了。
葬完了老人，父亲弟兄俩就变得一无所有，没地方住，没有饭吃。那年叔叔八岁，弟兄俩在大街上游荡了两天，实在饿得受不了，聪明的父亲便拉着弟弟跪到地主刘永山的门前。
刘永山是村里最有钱的人，家有百十亩地，因为都是老亲，从奶奶那儿论得管父亲叫表叔，见父亲跪在自家门口，刘永山心里早明白咋回事，便虚情假意地大叫了一声唉哟我的佛爷，您这是咋说的。上前一手一个把弟兄俩提起来，拎回屋里。
于是，饿了好几天的弟兄俩用刘家的高粱粥把肚子灌得溜圆。
刘永山看他们喝了粥就盼着他们赶紧离开。但父亲从小聪明，知道离了刘家还得挨饿，便一双眼死盯住自己的脚尖儿，嘴里一言不发，身子靠死了刘家的炕沿不动弹。刘永山的媳妇见他们不走，给她男人使眼神儿。刘永山就长叹一声说唉，怪可怜的，不过可得听话，不能忘恩负义。
从此，父亲弟兄在刘家的东厢房里住下来。刘永山上无老下无小，七间正房五六间厢房。父亲住下来，白天给刘家放牲口打草，夜里给牲口添草料饮水。刘永山养了四头草驴，农闲时也不雇人，全由自己照顾，等有了父亲就犯懒。每回半夜里睡醒了，他也不去驴圈里看，只跪在炕上喊；喂----该给驴添草啦。
然而，十二岁的父亲睡得死，打雷都不会震醒，哪管得了刘永山喊。
刘永山喊得心烦，他媳妇更烦，就说，十多岁的孩子觉多，喊不醒，哪如你自各儿动动手儿。他便无可耐何地下地穿鞋，但不去驴棚却站在厢房前拍窗户。喂，下雨啦！下雨啦。刘永山说快醒醒，下雨了。
父亲终于醒了，听刘永山喊下雨，先揉揉眼，用手摸身底下精湿，真以为闹了天头，就说不好啦，这房漏雨，这房漏雨。
刘永山在外边气得笑。他说懒蛋，房漏哪家子，该给牲口添草啦。
父亲便委委屈屈地爬起来。等干完活儿却再也不能睡，因为他们兄弟合盖的破被让他弟弟尿得湿透。他便乱喊乱叫，冲他弟弟发火儿。其实，有时他自己也尿，尿完了却把责任推给他弟弟。
尿了炕就得晾被，但父亲怕寒碜，不敢到太阳底下晾，只把被子平铺在厢房的炕上。放驴回来被子也干不了，只好凑合着盖，而且弄得刘永山的东厢房臊气熏天，进不得人。后来事情被刘永山媳妇知道啦，她便等家里没人给提出来晾。
父亲活着时没少提起刘永山媳妇，说她人很好。那时她还没有儿子。她把父亲们尿的被子晾干，晚上睡觉前就跟父亲说，表叔，你们就不能醒睡着点儿？挺大的个子，也不嫌丢人。父亲便气，心里以为她使他们的丢了丑儿，就恨她。
那时刘永山过日子细，虽说在村里是个财主，平时却连高粱面儿饽饽都舍不得吃。后来父亲们在刘家住的日子长了，有一天刘永山媳妇就突然提出要给他们贴些干的。她说怪不得他们尿炕，稀东西喝得太多。
刘永山说你哪儿那么操心，我还管他们稀干？添饱肚子已经不赖啦。
那女人叹了口气，说这俩孩子也不容易，难得他典了房子发送老人的孝心。
刘永山也叹了口气。
从此，刘家的桌面儿上就多了专为父亲弟兄准备的高粱面儿饽饽。那时候父亲人小饭量大，十二三的人个头儿高不过桌子，称分量打死超不过四五十斤，吃起干饽饽倒一接一个。所以，每回吃饭总使一边儿看着的刘永山皱眉头。
父亲不再每顿喝稀粥，但炕还是要尿，白天站铡刀旁给驴铡草铡不动，惹得刘永山发火，说真不顶用，你就会尿炕，哪儿对得起我每顿那些稀的干的。气得父亲真想一跺脚走掉，但想想走掉容易找地方混饭难，只好忍着，肚子里暗下决心早晚有一天要还刘永山的粮食。
日子一天天过去，父亲弟兄在刘家住了有大半年，渐渐地，新粮食入了刘家的仓，树上的绿叶也变黄，被风一吹就飘飘地落下来砸着了地面儿。夜里，风从窗户钻进来，使他们臊气熏天的被子变得铁板儿似的硬。父亲冻得受不了，就一手挟持着破被一手拉着兄弟从厢房里走出来。他站在刘永山的窗下直呼着刘永山的名字，说刘永山刘永山我们受不了啦。
屋里静静的，不断传出刘永山轻轻的鼾声。
父亲喊过了，见没人应声就猫下腰用鸡爪似的脏手从地上拾了木棍儿，拨弄起刘永山插得紧紧的门插。
刘永山憋不住劲儿，说干啥干啥？黑天半夜吵得人睡不好觉。
我们冷。
大冬天的谁不冷？刘永山大约翻了个身，嘴里嘟哝了两声就不言语了。屋里又传出轻轻的鼾声。
第二天夜里，刘永山光着身子从屋里出来摧父亲去喂驴，冷风冻得他两手抱肩。走到堂屋一眼看见小哥儿俩睡在堂屋的锅台上。
准让你们睡这儿的？刘永山上前拉开被子，照俩人的屁股上响亮地各打了一巴掌。
父亲一梦惊起，等明白了就笑。他说我睡这儿是等着给你烧炕的。
你们这对儿尿炕精，哪是给我烧炕，不尿到锅里才怪。
父亲更笑，说尿锅里才好，童子尿还是药引子呢，花钱都没处买
刘永山立码急了，他说好哇，没良心的，我善人不得善报，好心养活你们俩，你们倒拿病拿灾来咒我。
两个人闹起来，刘永山执意要把他们轰走，父亲也铁了心要离开，最后到了不可开交的地步。刘永山媳妇穿衣服从屋里出来，她不说父亲弟兄，却跟自己的男人发了火。她说好光彩呀，你要养不起他们说话，冻天冻地的你赶他们走，不是要害死他们吗，即是这样，何必你当初要把他们留下呢？
媳妇一急，刘永山倒熄了火儿。说起来难得，那年月女人受气挨打的多，没有谁家男人这么听老婆话。刘永山听。父亲说刘永山媳妇识字，治家理财样样比刘永山强。
都搬进来睡吧。刘永山媳妇不用征得男人同意，就这样拍了板儿。
从此，父亲弟兄就跟刘永山夫妇睡到同一个炕上。父亲知趣，不等人家支使就主动抱柴禾烧炕。他把火弄得旺旺的，直烧到刘永山嚷烫为止。
炕烧得热，父亲弟兄落得舒服。刘永山夫妇也就甜甜蜜蜜，半夜醒来就悄悄地在炕上行云布雨，辛勤地为有个儿子耕耘。后来，也就是正月里的一天，那夫妇俩的汗水终于有了结果——女人空空的肚子里真长出了一个小生命。
这一喜非同小可，刘永山媳妇就趴在刘永山的耳朵上说咋样，好心有好报，要没有那俩尿炕精住进来，咱这孩子怀不上。他们往炕脚望，那边漆黑，仿佛听见弟兄俩正在说梦话。
刘永山点点头儿，信啦。因为我们这儿有这风俗，洞房花烛，家家都要找个童男或是童女压床。据说压床的是男孩生贵子，压床的是女孩得千金。刘永山媳妇说那夜晚梦见了父亲弟兄在她怀里闹，就怀了孕。一高兴，就给他们蒸了金黄灿灿的小米干饭。
那一年，刘永山家喜事不断。刘永山媳妇怀孩子没多久，刘家的青毛草驴下了一头欢蹦乱跳的小骡驹子。当时是早春，天气尚寒，刘永山怕小骡驹冻死，就把青毛草驴拉进东厢房并拢了火。刘永山觉着自己的儿子有望，没必要再留父亲弟兄在屋里，况且小骡驹子也随时得有人照顾，便硬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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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在刘家住了三年，等长到十五就盘算着长期住下去不是事，自己终归得有个家，将来要再能娶个媳妇也好传宗。他提出要搬走。
刘永山说好样儿的，有志气。
但父亲有要求，自己虽说吃了三年刘家的饭，倒底不是白吃。自己是没日没夜地给他喂了三年驴。
话一出口，刘永山急了。好你个兔子，我没跟你算饭钱，倒跟我算起工钱来啦。要知你这么没良心……当初冻死你大道沟儿。
父亲见刘永山这样，站门外也骂。刘家门口站满了评论是非的同村人。最后，刘永山没法，白给他一斗高粱种子，答应后河沟的二亩地让他种两年。
放开了刘家的管束，父亲们好不自在。他们如脱笼的小鸟，把种子下了就过起玩儿乐的日子。后沟里有鱼，有蟹。河边的树上有啄木鸟，有喜鹊窝。下河摸鱼，攀树抓鸟好得意。
地里的高粱出得不错，苗齐，棵壮。不会种地的父亲满只望种下了就等着秋收，好歹打个十斗八斗。但天不遂人愿，夏天雨季一到，地里的青苗又枯又黄，倒是野草没人，野兔群生，两亩庄稼到最后连种子都没收回来。
秋后，没有粮食的父亲拉着弟弟吃开了百家饭。天渐冷，眼见要饭也没地方，就又回到刘永山的门前。
刘永山倒背着手从院里出来，脸上冷笑着说你们回来啦？父亲脸臊得火烫，但肚子里饿。
刘永山回头看看站在门里的媳妇。那女人抱着孩子，面色阴沉，手指父亲说你在外边等着，小个儿的进来。
父亲的心里有了希望。叔叔那年十二，跟奶奶死时的父亲年龄相同，他跟着女人进屋吃了个饱。出来的时候，女人端了溜尖的一碗小米干饭。她看看自己的男人，把饭朝父亲递过去。
父亲正饿得慌，眼见女人递过来金黄的米饭，刚显出的喉结滚了一下咽了口唾沫。想起往日她的诸多好处，心里不知怎样感激才是。于是，一双脏手在前襟上抹了两把伸出去。父亲的指尖已经触到了碗边儿。突然，刘永山媳妇端碗的腕子转了个儿，碗底儿翻到上边。金黄灿烂的米饭一齐落到石阶上。
好光彩的大小伙子。刘永山媳妇说完，抱着孩子回屋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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