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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是精神”或“精神是病”

 五、同情生活:走向真正的人

  19、20世纪之交的另一个重要思潮是生命哲学,宣扬“生命即最高存在原则”(53)。其中体现出的生命激情,不是指个人从生到死的单个生命,而是超越个体、却又渗透于个体的整体生命。尤其在尼采作品中,“生命”概念有着中心意义:生命总是带着正面价值,具有超越自我的升华趋势。可是在生命的天然品质中,还存在“毁灭的乐趣”(54)。它的负面的破坏性特色与其正面价值一样,有着同等重要的意义。生命同时也蕴涵着凋谢和死亡,人的生存是“生命和死亡的统一”:“因此,在1900年前后的文学中,所有生命象征同时也是死亡象征。一种敏锐的意识是,每个个体的生命从一开始就伴随着持续不断的死亡。生成和消亡乃唯一过程;生命的时刻绽放,也在一步步走向死亡。”(55)尼采得出的结论是,他所面对的时代病是衰竭、僵化和厌世。(56)

  托马斯·曼对浪漫派或者他所理解的浪漫派的看法,也随着时代的变化而变化。同样,若说曼氏早期对“同情死亡”持肯定态度,这一状况后来在逐渐改变,尤其发生在他这失望的不问政治者写作《魔山》之时。他说:“谁对人体器官和生命感兴趣,谁也自然会对死亡感兴趣。这或许可以成为一部教育小说的题材,用以展现死亡经历终究是生命经历,并走向真正的人。”(57)此话一年之后,教育小说《魔山》问世。

  该著讲述大学生汉斯·卡斯托普到瑞士达沃斯的高山疗养院去探望表兄,谁知这一去竟在那里滞留了整整七年。作为病态社会的缩影,这里的病人沉醉于疾病,在疾病中享受,在等待中死亡。汉斯·卡斯托普这个涉世不深的生活学徒,无疑是这个住着欧洲和世界各地病人的疗养院中的一个亮点;疾病和死亡在他眼里已是平常之事,最后,他深谙诸多生死问题。《魔山》的主题是“同情死亡”,或贯穿小说始终的颓废、病态和垂死的氛围。然而,曼氏也是在《魔山》中告别了他以往一再探索的文学主题:同情死亡。汉斯·卡斯托普(也是托马斯·曼本人)认为,生死属于一个整体:“谁认识肉体,认识生命,他也就认识死。”或者反过来说:“要知道,一切对疾病和死亡的兴趣,不过是对生命的兴趣的一种表现方式而已。”然而,通过对生与死、健康与疾病等问题的哲学思考,他的价值天平终究倾向于生命,其结论是对生命的强烈肯定:对死亡了如指掌固然不错,却不意味着让死亡之念统辖一切,比死亡更强大的是博爱。“只有爱,而非理性,能战胜死。还有形式,也只产生于爱与善。”因此,汉斯·卡斯托普接着说:“我要在心中对死保持忠诚,然而又牢记不忘:对死和往昔的忠诚只会造成邪恶、淫欲和对人类的敌视,要是任凭它支配我们的思想和‘执政’的话。为了善和爱的缘故,人不应让死主宰和支配自己的思想。”(58)

  如曼氏作品中常见的一样,例如在《布登勃洛克一家》、尤其在《浮士德博士》中,音乐也在《魔山》中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音乐表明汉斯·卡斯托普克服了“同情死亡”。在“妙乐盈耳”一章中,作者深入探讨了五部音乐作品:威尔第的《阿依达》、德彪西的《牧神的午后前奏曲》、比才的《卡门》、古诺的《浮士德》、舒伯特的《菩提树》。尤其是《菩提树》,它是浪漫主义之死亡渴念的“化身”,亦即《魔山》克服“同情死亡”的中心议题:“在这甜美的作品背后,还是藏着死亡。这首歌与死亡有着某些人们所爱的关系,但对这种爱的合法性却不会不有意无意地进行怀疑审视。就其本质而言,这首歌不是表现对死亡的同情,而是体现某种民众的、充满活力的情绪;[……]”(59)托马斯·曼成功地塑造了汉斯·卡斯托普这一现代性形象,让他摆脱了对死亡的同情,并从同情死亡转向同情生活。(60)此时,我们又一次看到诗与真的联系,看到托马斯·曼这位不善杜撰、喜于寻找现成素材的作家如何在讲述自己。也是在这个意义上,曼氏在其《五十岁寿辰庆典上的祝酒词》中说:

  若说我对自己的作品在我身后的声誉有何愿望的话,希望人们会说,这些作品尽管了解死亡,但却充满人生乐趣。不错,它们同死亡密切相关,知道死亡,可是力图为生命做些善事。世上存在两种不同的人生乐趣:一种对死亡一无所知,非常天真和健壮。另一种则对死亡心中有数;我觉得这种才充满精神价值,这是艺术家、诗人和作家的人生乐趣。(61)

  托马斯·曼在论述托尔斯泰如何透彻地表现死亡时指出:“死亡是一件很感性、很具体的事。很难说明白,托尔斯泰对死亡感兴趣,是因为他在感性上对躯体,即对作为肉体生命的自然感兴趣,还是相反。至少在他记述死亡时是怀着爱的。”(62)这种爱,完全指向生命。与诺瓦利斯或尼采把疾病看作刺激生活的兴奋剂相仿,托马斯·曼认为死亡固然可怕而令人绝望,但对死亡和绝望的敬畏,也能催生出生活的信心和乐趣。在《绿蒂在魏玛》中,他借歌德之口说:

  一切严肃的事情来源于死亡,所以要敬畏死亡。不过,对死亡的恐惧是思想的绝望——因为生命枯竭了。我们全都会陷入绝望之中,所以也要敬畏绝望!这将是你最后的思想。是你永远的最后的思想吗?要知道,虔敬会带来信心,会让更高的生活的欢乐之光照射进悲观绝望的心灵。(63)

  注释:

  ①波达克(Klaus Podak):《自私的阅读方式》,《南德意志报》1999年8月28-29日:“这位所有日耳曼语言文学研究者的最大雇主,以其书写的文字,维持着一种独特的、极具生产力的交流,也在诱惑我们所有作为。”

  ②参见艾格勒(Jochen Eigler):《托马斯·曼的家人接触过的医生与慕尼黑的医学:生活和作品中的痕迹(1894-1925)》,载施普雷歇(Thomas Sprecher)主编:《世纪末(1890-1914)的文学与疾病:欧洲语境中的托马斯·曼》(达沃斯文学大会2000),法兰克福:Klostermann,2002年,第13页。

  ③参见维斯基尔辛(Hans Wisskirchen):《“我相信进步,一定的。”——托马斯·曼的塞特姆布里尼之人物原型考》,载施普雷歇主编:《1994年达沃斯〈魔山〉研讨会》,法兰克福:Klostermann,1995年,第84页。

  ④托马斯·曼:《大骗子克鲁尔的自白》,君余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年版,第221-236页。

  ⑤赫尔维希(Malte Herwig):《山上的魔幻科学:托马斯·曼〈魔山〉中的科学与神话》,《日耳曼语言文学评论》第74卷第2册(1999),第146-156页。

  ⑥贺拉斯:《诗艺》,杨周翰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146、147页。

  ⑦参见吕腾(Thomas Rütten):《疾病与天才:试论托马斯·曼的一个思维模式的早期形式》,载施普雷歇主编:《世纪末(1890-1914)的文学与疾病:欧洲语境中的托马斯·曼》(达沃斯文学大会2000),法兰克福:Klostermann,2002年,第132-134页。

  ⑧参见托马斯·曼:《歌德——市民时代的代表》(1932),《歌德与托尔斯泰》,朱雁冰译,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162页。

  ⑨托马斯·曼:《从我们的体验看尼采哲学》,刘小枫选编:《德语诗学文选》下卷,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 年版,第159页。

  ⑩托马斯·曼:《关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适度评说——为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的一个美国英译选集写的序》(1946),《多难而伟大的十九世纪》,朱雁冰译,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240页。

  (11)托马斯·曼:《歌德与托尔斯泰——人类问题未完稿》(1922),《歌德与托尔斯泰》,朱雁冰译,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39页。(译文略有改动)

  (12)托马斯·曼:《歌德与托尔斯泰——人类问题未完稿》(1922),第85页。(译文略有改动)

  (13)参见托马斯·曼:《歌德与托尔斯泰——人类问题未完稿》(1922),第36-37页。

  (14)托马斯·曼:《歌德与托尔斯泰——人类问题未完稿》(1922),第66页。

  (15)托马斯·曼:《歌德与托尔斯泰——人类问题未完稿》(1922),第37页。

  (16)托马斯·曼:《歌德与托尔斯泰——人类问题未完稿》(1922),第37页。

  (17)托马斯·曼:《歌德与托尔斯泰——人类问题未完稿》(1922),第38页。

  (18)托马斯·曼:《歌德——市民时代的代表》,《歌德与托尔斯泰》,第161页。

  (19)托马斯·曼:《歌德作为作家的生涯》(1933),《歌德与托尔斯泰》,朱雁冰译,第176页。

  (20)托马斯·曼:《关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适度评说——为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的一个美国英译选集写的序》,《多难而伟大的十九世纪》,第239页。

  (21)托马斯·曼:《关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适度评说——为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的一个美国英译选集写的序》,《多难而伟大的十九世纪》,第242页。

  (22)托马斯·曼:《关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适度评说——为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的一个美国英译选集写的序》,《多难而伟大的十九世纪》,第248页。

  (23)托马斯·曼:《关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适度评说——为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的一个美国英译选集写的序》,《多难而伟大的十九世纪》,第252、254页。(译文有所改动)另参见托马斯·曼:《从我们的体验看尼采哲学》,刘小枫选编:《德语诗学文选》下卷,第156页。

  (24)参见托马斯·曼:《关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适度评说——为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的一个美国英译选集写的序》,《多难而伟大的十九世纪》,第254页。

  (25)尼采:《偶像的黄昏》,《尼采全集》第六卷,慕尼黑:dtv,2009年,第60页。

  (26)托马斯·曼:《浮士德博士》,罗炜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年版,第278-279页。

  (27)托马斯·曼:《关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适度评说——为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的一个美国英译选集写的序》,《多难而伟大的十九世纪》,第252页。(译文有所改动)

  (28)托马斯·曼:《浮士德博士》,第271页。

  (29)尼采:《断简残篇,1887-1889》,《尼采全集》第十三卷,慕尼黑:dtv,1988年,第250页。

  (30)托马斯·曼:《歌德与托尔斯泰——人类问题未完稿》,《歌德与托尔斯泰》,第37页。(译文略有改动)

  (31)托马斯·曼:《关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适度评说——为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的一个美国英译选集写的序》,《多难而伟大的十九世纪》,第252页。

  (32)参见托马斯·曼:《关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适度评说——为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的一个美国英译选集写的序》,《多难而伟大的十九世纪》,第252页。

  (33)托马斯·曼:《欢迎格哈特·豪普特曼来慕尼黑》(1929),《托马斯·曼文集》(12卷本)第11卷,柏林:Aufbau,1956年(后简称“柏林版”),第434页。

  (34)托马斯·曼:《一本图集的序言》(1921),《德语时刻》,韦邵辰、宁宵宵译,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10年版,第279页。

  (35)托马斯·曼:《弗洛伊德与未来——一九三六年五月八日在维也纳弗洛伊德八十华诞庆贺会上的讲话》(1936),第215页。

  (36)托马斯·曼:《弗洛伊德与未来——一九三六年五月八日在维也纳弗洛伊德八十华诞庆贺会上的讲话》(1936),第215-217页。

  (37)托马斯·曼:《从我们的体验看尼采哲学》,刘小枫选编:《德语诗学文选》下卷,第156、158页。

  (38)托马斯·曼:《关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适度评说——为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的一个美国英译选集写的序》,《多 难而伟大的十九世纪》,第254页。

  (39)托马斯·曼:《致格哈特·豪普特曼》(1932),《德语时刻》,第236-237页。

  (40)托马斯·曼:《论医学的精神》(1925),《托马斯·曼文集》(柏林版)第11卷,第732页。

  (41)托马斯·曼:《布登勃洛克一家》,李斯等译,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第377页。

  (42)托马斯·曼:《歌德与托尔斯泰——人类问题未完稿》,《歌德与托尔斯泰》,第104页。

  (43)诺瓦利斯:《断片》,赵勇译,刘小枫选编:《德语诗学文选》上卷,第289页。

  (44)托马斯·曼:《在弗里德里希·胡赫葬礼上的讲话》(1913),《托马斯·曼文集》(柏林版)第11卷,第343页。

  (45)阿里斯在其重要论著《论死亡在西方的历史》中指出,19世纪中叶以降,死亡话题在公共话语中逐渐消失:“人们羞涩地避而不谈死亡,它成了忌讳之词。”这个在日常生活中几乎成为禁忌的话题,却在世纪之交的文学中大放异彩。——阿里斯(Philippe Ariès):《论死亡在西方的历史》,慕尼黑:dtv,1981年,第57、61页。

  (46)科普曼(Helmut Koopmann):《德国文学中的末日期待早在末日之前》,载克诺布洛赫、科普曼主编:《世纪末/千年末:德语文学中的末日之情》,图宾根:Stauffenburg,2001年,第87、94页。

  (47)托马斯·曼:《关于我自己》(1940年5月2-3日在普林斯顿大学的讲演),《关于我自己:自传笔札》,法兰克福:Fischer,2002年,第77页。

  (48)黑费勒、施塔梅(Josef Hfele/Hans Stammel):《托马斯·曼的〈死于威尼斯〉》,法兰克福:Diesterweg,1992年,第17页。

  (49)《托马斯·曼书信集:1889-1936》,艾丽卡·曼(Erika Mann)编,法兰克福:S.Fischer,1961年,第127页:“我时常很忧郁,忍受着内心痛苦。[……]同情死亡之情在不断增长,这天生的气质深入骨髓:我的全部兴趣总是指向衰败,[……]”

  (50)托马斯·曼:《歌德——市民时代的代表》,《歌德与托尔斯泰》,第163页。

  (51)托马斯·曼:《一个不问政治者的思考》,柏林:S.Fischer,1918年。——曼氏很早就对浪漫派有了大概认识,但那主要是一个总体概念而不是文学概念,并深受尼采的影响,多半涉及瓦格纳的作品。在这个语境中,浪漫意味着病态、颓废、精巧、纵欲和色情。

  (52)托马斯·曼:《关于我自己》,《关于我自己:自传笔札》,第73页。

  (53)马腾斯(Gunter Martens):《生机主义与表现主义:表现主义风格结构和题材的起源与阐释》,斯图加特:Kohlhammer,1971年,第32页。

  (54)马腾斯,(Gunter Martens):《生机主义与表现主义:表现主义风格结构和题材的起源与阐释》,第38页。——马腾斯指出,许多表现主义作家把破坏和毁灭看作“‘生机主义’行为”。(第54页)

  (55)拉施(Wolfdietrich Rasch):《1900年前后德国文学视点》,《论世纪之交以来的德国文学》,斯图加特:Metzler,1967年,第24页。

  (56)参见马腾斯:《生机主义与表现主义:表现主义风格结构和题材的起源与阐释》,第53-54页。

  (57)托马斯·曼:《论德意志共和国》(1923),《托马斯·曼文集》(柏林版)第12卷,第531页。

  (58)托马斯·曼:《魔山》,杨武能译,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10年版,第351、352页。

  (59)托马斯·曼,《魔山》,杨武能译,第466页。

  (60)这一转向亦可被视为作者本人与浪漫派和颓废思潮的告别。对托马斯·曼来说,从死亡嗜好到生活乐趣的转变,甚至有着重要的政治意涵:他的家庭出身是保守主义的,属于威廉极权制度的拥护者,而托马斯·曼在一次大战之后成为魏玛共和国的拥护者,后来又成为纳粹统治的反对者。

  (61)托马斯·曼:《五十岁寿辰庆典上的祝酒词》(1925),《托马斯·曼文集》(柏林版)第11卷,第364页。

  (62)托马斯·曼:《歌德与托尔斯泰——人类问题未完稿》,《歌德与托尔斯泰》,第104页。

  (63)托马斯·曼:《绿蒂在魏玛》,侯浚吉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年版,第22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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