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65年1月27日子时，黄宾虹出生在浙江金华城西铁岭头的一户徽商之家。其父黄定华（1829—1894）在金华经营布店，娶金华方氏为妻（即黄宾虹的母亲）。黄宾虹一家先后居住在金华铁岭头、兴让坊、三元坊等处。黄宾虹13岁随父返原籍歙县应童子试；16岁返回金华，考入金华丽正书院；十八九岁时都在金华书院修业备考。其26岁时，父亲商业破产，举家迁回原籍歙县潭渡村，唯其四弟黄赞继仍留在金华从商，二妹、三妹被送金华郑、金两家当童养媳。此后，黄宾虹又多次返金华访亲友、拜祖坟。
溪上群峰 黄宾虹 作
金华山川秀美，文化鼎盛，被称为“小邹鲁”。黄宾虹在该地受到若干位名师的教诲。他本就在诗文上学有所长，同时受师长的陶染，对书画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并打下了良好的根基。金华的这些师友开启了黄宾虹的慧根，引导他走向艺术之途，对其一生具有决定性的影响作用。黄宾虹对于故乡金华更是魂牵梦萦、情意绵长。在他的画作中，有关金华的山水画为数不少。他在自述及文集中常常提起金华的师友，对他们念念不忘。
黄宾虹在《自撰年谱》中记曰：“前聘汤溪邵赋清师，年六十余，为余童子师。”这位金华汤溪的邵赋清（1809—？）工诗善书，是黄宾虹的启蒙老师，教授五岁的黄宾虹读“四书”。
黄宾虹六岁时随父避乱至金华北山，居住在罗店镇。其父延请李灼先、李咏棠兄弟教授黄宾虹诗文、书画。李国柽，一作国蛏，字灼先，浙江金华罗店人，晚清金华地方名士，善画山水。李国棠，字咏棠，浙江金华罗店人，廪生，李国柽之弟。黄宾虹随师游览了金华北山三洞，并住在李灼先的憩园读其藏书。我们在罗店的民居中曾发现李灼先山水画的遗迹。如今，憩园仍在，但已经破败不堪。李咏棠的后人说，“土改”时，祖上所收集的字画及黄宾虹小时候学习的画稿都被放在憩园大门前空地上放火烧光了。
黄宾虹在六七岁时遇到了两位对他艺术影响极大的恩师—倪谦甫、倪逸甫兄弟。黄宾虹在《八十自述》中详细记录了向他们求教的经历：“时有萧山倪丈炳烈善书。其从子淦，七岁即能画人物、花鸟。其父倪翁，忘其名，常携至余家。观其所作画，心喜之而勿善也。意作画不应如是之易，以其粗率，不假思索耳。其父年近六旬，每论画理，言作画必先悬纸于壁上而熟视之，明日往观，坐必移时，如是三日，而后落笔。余从旁窃笑，以为此翁道气太过，好欺人。请益于先君，诏之曰：‘儿知王勃腹稿乎？’因知古人文章书画，皆贵胸有成竹，未可枝枝节节为之也。翌日，倪翁至。叩以画法，不答。坚请，乃曰：‘当如作字法，笔笔宜分明，方不至为画匠也。’余谨受教而退。再叩以作书之法，故难之，强而后可。闻其议论，明昧参半。遵守其所指示，行之年余，不敢懈怠。”
倪炳烈，字谦甫，生卒年不详，祖籍萧山，浙江金华长山石门人，为倪逸甫之兄、倪淦之伯父。黄宾虹从其学书法。其所作行书楹联“玉堂修史文皆典，香案承书望若仙”，提按自如，笔势圆润，字体新丽，丰腴中蕴遒劲，落款“谦甫倪炳烈”，钤“倪炳烈印”白文印、“谦甫”朱文印。
倪逸甫，祖籍萧山，浙江金华长山石门人，倪淦之父，工诗善画，兼擅篆刻。倪逸甫与黄宾虹的父亲关系密切，常去黄家走动，或观黄家的古画，或请黄父品评他们的画作。黄父极为欣赏倪逸甫的画艺，1965年曾请他作《松菊图》。黄宾虹十岁时，父亲还命他临摹这幅作品。黄宾虹曾通过倪逸甫之子倪淦的帮助，暗中在倪家抄得《逸甫画论》。倪逸甫“（作画）当如作字法，笔笔宜分明”的教诲影响了黄宾虹一生的艺术，引导他走上了“以书入画”的正途。黄宾虹说“善书者必善画，善画者必先善书”。他在绘画上的成就完全是建立在深厚的金石书法根基之上。他晚年提出“道咸画学中兴”，正是基于他绘画理念由描绘性的外美而进乎书写性的内美的升华。这也是他艺术理念的主干。
黄宾虹六七岁时还曾拜黄济川为师，习举业及画艺。
黄济川（1835—1909），字梅溪，一号墨涛，又号蒔竹主人，今金华市金东区塘雅镇塘雅村人。幼颖敏，六岁画龙于壁，奕奕有生气，被人称为“神童”。好读书，能写一手好文章。诗、书、画无不精通，尤以墨梅著名，傲骨凌风，颇具气节。初为秀才。家贫，授徒以自给，金华名士大多出自其门下。光绪十二年（1886）中进士，后在湖南慈利、清泉等地任知县，以廉洁著称，清剿匪盗，安抚百姓，鞠躬尽瘁，有“黄青天”之称。著有《双砚斋文存》三卷、《怡云山馆诗草》二卷。民国四年《续修浙江通志》有其列传。
黄宾虹12岁时聘赵经田、应芹生为师，于“五经”之外兼习诗文、书画。
赵宗忭（1852—1920），字经田，系清末增生（亦称增广生）。他是黄济川的高足，主要从事教书育人之业，曾参与清光绪《金华县志》的编纂。清末金华郡守继良因慕其人品及书法，与其多有交往。赵经田精于书法，在金华声誉极高。金华大佛寺、西华寺、福音医院等匾额都是他所题写，其他很多金华大商号之招牌、匾额也出于其手。笔者昔年任教金华罗店中学时，宿舍邻翁为一赵姓退休老师。他告诉笔者，其祖父赵经田是黄宾虹的老师。黄宾虹对其祖父非常尊重，每至金华，必躬亲登门，拜恩师于堂上。成名后，黄宾虹还有画作赠予赵经田后人。赵经田所书行书扇面，文字内容节取《文心雕龙·明诗》，笔势劲健，点画凌厉，神采焕发。该作落款“经田赵宗忭”，钤“宗忭”白文印、“经田”朱文印。
黄宾虹16岁时考入金华丽正书院。时逢黄宾虹父亲五十寿诞。他们特地请来义乌籍的画家陈春帆作《家庆图》。黄父让黄宾虹拜陈春帆为师，并让他随陈春帆游览了义乌。《家庆图》被黄宾虹珍藏了一生。最终，这帧作品被捐献给了浙江省博物馆。
黄宾虹17岁时，父亲经商蚀本歇业，家中经济困难。黄宾虹的弟弟们不得不弃学从商。他仍遵父命，就读书院，从黄芸阁学考科举。学者王中秀在《黄宾虹年谱》中推断，黄芸阁和黄济川可能为同一人。但笔者考证，他们是兄弟二人，黄芸阁为黄济川胞弟。黄济川在光绪二年丙子（1876）中举人后，入幕郡守，因公务缠身，无暇授徒，即由其弟黄秉钧做黄宾虹的老师。黄秉钧（1841—1902），字子旋，号芸阁，今金华市金东区塘雅镇塘雅村人。光绪十四年戊子科荐卷岁贡生，咨部注册铨选儒学正堂，例赠文林郎。黄秉钧博闻强识，崇尚气节，颇有善行。其所在地方上的耆硕之文、节孝之传多是他撰写的。他设教于金华城中大洪山师竹山房十余年，桃李盈门。其性爱画梅，所画梅树盘根错节、苍劲入神；又善书，将汉碑、唐帖融为一家。
在故乡金华，黄宾虹度过了青少年时代。他的老师都是金华地区德高望重的饱学之士，并且长于书画。在这些恩师的悉心教导下，黄宾虹诗文书画齐头并进。同时，他还与几位画友志同道合，结为知交。
倪淦（1864—1907），字芯泉，号颠道人，又称沈宋山房后人、小邹鲁人；祖籍萧山，移居金华长山石门，后住金华城水门白马庙，曾客居兰溪。他比黄宾虹大一岁。黄宾虹谓其七岁时已能画花鸟、人物，临杜鳌、姜岱（清代金华画家）的画可以乱真。倪淦在丽正书院求学时与黄宾虹是同窗，成年时曾寓桐庐一收藏家家中，得以临摹明、清诸大家书画作品达年余，画艺益进，尤擅虫鱼、花鸟写生。其每于清晨、傍晚蔽身而窥八哥鸟洗澡，以体会其神态。他的画风近似任伯年，且擅长指画。倪淦当时在金华名声很大，各大店家、寺庙以挂有他的作品为荣。金华百岁老画家施明德认为，画家张书旂上海美专毕业后在金华任教，因受倪淦画风的影响，由吴昌硕大写意风格转向了小写意花鸟画。倪淦所作《梅鹤图》条屏，写一丹顶鹤独立梅树上，作缩颈回首之状，白梅、青竹用笔洒脱，有任伯年的遗韵。作品境界冷逸，表达了“梅妻鹤子”的文人高雅情怀。落款“光绪岁次庚子（1900）仲春，古婺倪淦写于均一轩”，钤“倪淦之印”白文印、“泌泉”朱文印。
梅鹤图 倪淦 作
邵咏棠（1865—1936），字芾南，一字希伯，又字希白，号匏叟，浙江金华旌孝门内大街人，清光绪丁酉科拔贡第—名。其受业于黄济川及金华知府陈仲英、继良等夫子名师门下，曾官安徽宿州知州。他博学多闻，工文辞，擅书法。其早年常与画友倪淦、黄宾虹、蒋莲僧等一起习书学画。邵氏尤善行书，取法“二王”，行笔灵动飘逸，体势开张。其行书四条屏，文字内容节录欧阳修的《从翠亭记》，章法疏朗，笔法古雅，具有浓厚的书卷气。落款“匏叟邵咏棠”，钤“邵氏希伯”白文印、“咏棠长寿”朱文印。
蒋莲僧（1865—1943），祖籍浙江浦江，初名瑞麒，字莲僧，别号鹿田老农、赤松山民，金华城区人。其为光绪二十八年（1902）秀才，补廪膳生。他工花鸟、人物，尤擅山水，书法功力深厚。清宣统三年（1911），他任金华府议会正议长、金华县佛教协会会长；民国时任金华一中国画教师多年。其最初学画花卉，兼画工笔仕女，40岁后专攻山水。其山水取法董源、巨然，亦致力于“四王”，尤好王原祁。余绍宋先生题赠称“平淡天真，老笔纷披，是非寝馈于此道数十年，不易臻此境也”。蒋莲僧交游广泛，与张大千、徐悲鸿、贺天健、余绍宋、俞剑华为友。南京中央大学艺术系曾请其任教，他却谢绝。张大千与他多次互赠画作，引为知音。张书旂是蒋莲僧的学生，经常求教，对其极为尊重。他出版有《蒋莲僧先生画册》《蒋莲僧山水》，黄宾虹为两书题签。
在金华的画友中，黄宾虹与蒋莲僧关系最为密切。蒋莲僧与黄宾虹是丽正书院同学，双方长辈亦是世交。蒋莲僧的姐姐蒋莲芝长黄宾虹一岁，家人原想许配给黄宾虹，不幸十岁时夭折而未果。黄宾虹编辑的各类书刊画册都曾寄赠蒋莲僧。1926年，黄宾虹在上海成立艺观学会，蒋莲僧特捐会费并应邀成为艺观学会会员。黄宾虹还多次邀蒋莲僧去上海一同工作，蒋均未应。蒋莲僧的嫡孙蒋风为浙江师范大学原校长、著名儿童文学家。他对笔者说，祖父不仅书画造诣高深，而且热衷于公益事业，一生做了三件大事：1914年，蒋莲僧创办贫民习艺所，免费教贫民做工艺品以为生计；他创办金华电灯公司并任经理，为金华城发电照明；他还组织金华北山名胜管理委员会，任主任委员，规划北山景区胜景开发工程。
蒋莲僧的《高岩秋净》立轴为浅绛山水画。其近景为层叠堆砌的丘坡，杂树丛竹前后穿插，其间掩映茅亭一座。亭中坐一人，似在倾听秋声。坡下清溪，碧波荡漾。远处高峰突起，飞瀑直泻。该作以披麻皴为主，多作横点，笔法潇洒，墨色明快。笔墨以少胜多，意境洒脱。画作款识“高岩秋净，百川先生大雅属正。戊辰十月莲道人弟写”，钤“蒋瑞麒”白文印、“六十以后作”朱文印。其中的“戊辰”为1928年。此外，蒋莲僧的《湖水空明》立轴下端绘依山伴水之屋舍数间，其上耸立秋柳丹枫，中景留白以表现平湖澄清，其后有远峰叠嶂。此幅作品用笔凝重，有毛涩之趣。山石以淡墨干擦，以焦墨点苔。作品留白较多，境界空灵，款识“湖水空明静不波，荡舟人远夕阳多。秋来无限相思意，欲采芙蓉奈晚何。莲僧”，钤两方“莲僧七十后书画”朱文印（其中一方印文是反的）。
湖水空明 蒋莲僧 作
汪达川（1896—1962），号老达、读画楼主人，祖籍安徽歙县。其为浙江金华城区人，任浙江省文史研究馆馆员。他七岁从伯父汪邺仙、父汪承灿习国画山水、兰竹，从姑丈邵咏棠学诗文、书法，后毕业于杭州宗文学堂。军阀混战期间，其在北京卖画为生。其早年入罗振玉、郑孝胥主办的书画研究院学习书画，后又得上海狄楚清、曾熙指教，并由汪采白介绍到李瑞清门下再攻书画。其间与张大千结识，情谊甚笃。后来，他参加由吴昌硕等主办的上海书画会。在此期间，其画艺大进，曾数次举办个人画展。日寇侵华期间，其回金华，后到缙云仙都中学任教。解放后，他回金华定居，曾任金华市文管组长。其擅画花卉、山水，尤以朱竹、墨竹、牡丹、兰花著称，偶涉水族。其墨牡丹参加巴拿马展，获得金奖；墨竹、牡丹参加南洋劝业会展览，曾获铜奖。他和黄宾虹是安徽同乡，两家祖辈就是世交，情谊深厚。黄宾虹曾亲笔给汪达川写信，赞誉其画艺是“天才学力，笃实光辉，无任钦佩”，并赠予山水册页。汪达川曾向黄宾虹请教画法。黄宾虹将历代画法的演变书写成一手卷付之，汪达川视为珍藏。汪达川《蕉雀图》条屏，绘一株残败的芭蕉直立画幅，叶梗上独栖一只麻雀。该作笔墨苍润奔放，画面简练萧散，落款“三十二年深秋达川避国难于南山之麓”。此画作于1943年，为抗战时期。该时期故土沦丧，国难当头。画家流亡山区，写草木凋零、孤禽影单，以抒发心中的愁苦愤懑之情。
蕉雀图 汪达川 作
“何物羡人，二月杏花八月桂；有谁催我，三更灯火五更鸡。”这是黄宾虹用了一生的自警语。他在故乡金华萌发艺术之芽，不负师友的期望，以卓越的天才和超常的勤奋在漫漫艺途孜孜以求，最终登上了艺术的高峰。
来源：《中国书画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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