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苍天为什么不长眼

    小学毕业回到山上的筛妹，和大人们一起，进入了大跃进年代。白天、夜晚，这九座山上的九家人生产队，集中到一块劳动。山上多种的是苞谷、烤烟、红苕、麦子。自留地种些辣椒、青菜、胡豆之类。吃饭也是各家大人小孩到生产队集体食堂去吃。出工、吃饭均以牛角号通知。食堂里各家按大人小孩的定量打饭打菜，每家各自找一个地方团坐在一起吃。大锅菜的油荤很少，鼓足干劲大干苦干的人们饭量都很大，总觉得吃得不怎么饱。晚上，常常干通宵。筛妹参加大人们敖了几个通宵，天亮时，人们随便倒在随便什么草堆上便呼呼大睡。十二岁的筛妹不明白大人们为什么要这样白天、夜晚的干活。不光大人干，连半大的娃娃也必须以半劳力的身份参加，不参加不行。好在筛妹只参加了一个假期的日昼跃进，要不然，从小身体就不好的筛妹也许支持不下去了。

     暑假结束后，中学开学了，但筛妹父亲已不让筛妹读书了。小学才毕业的筛妹作为半劳力被生产队安排到山脚江边一间房子里，和妇女们一起择烤烟。妇女们坐成一排，把烤烟分成各种等级。程序是这样的；先打开一捆烤烟，第一个人专门选出一、二等级的烤烟，第二个人选出三等的，第三个人选出四等的，如此类推。筛妹坐在大人们的最后，分摔级，就是把大家分到最后不要的烤烟，理好，一把一把的用稻草扎起来。由于分烤烟等级是个技术活，山里的烤烟往往一、二级的比较少，三、四级较多，摔级更多。不过，分摔级活虽然重，但技术简单。每天，各种等级的烤烟分好后，分别装到背箩里，背到八里外的乡政府去交任务。小小筛妹，在艰苦的环境中也炼出来了，一次可以背四十七、八五十来斤了，经常受到大人们的夸奖。

    筛妹的劳动点由于固定在山脚下，附近有两位中学生。两位同学都先后带来了中学老师的口信，叫筛妹去读书，因为筛妹小学升中学的成绩名列全区第一，老师怎么舍得让学习这么好的学生失学呢？由于中学离筛妹家有五十多里，筛妹一肚子的苦衷和强烈的求知欲无法向未曾见过面的中学老师诉说。劳动之余，大人们说说笑笑摆龙门阵，筛妹面对学校的方向暗暗哭泣。一天、两天，一月、两月...。

    一天，筛妹父亲路过筛妹劳动的地方，筛妹不顾挨打的危险，勇敢地向父亲提出读书的要求。“...听说现在学校里吃饭也不要钱了。只要您让我去读书，我不要您一分钱，您只给我一床棉絮就行了...。”妇女们也七嘴八舌地劝他，碰巧小学的校长回家路过这里，详细地介绍了筛妹的学习情况，还特地告诉筛妹父亲，这次升学考试筛妹获得全区第一名。筛妹父亲终于答应了，就这样，筛妹背着一床土改时分得的棉絮，（没有里子也没有面子）步行五十多里，到中学读书去了。

    这所中学名叫鱼米三中，鱼米一中在县城，二中在永兴区。鱼米三中在马头山区，这儿只有初中部，总共四个班。初二、初三各一个班，初一两个班，一个班学制三年，重点班学制两年。学校有教职工19人，其中有五名工人。校舍共有三排两层楼的房子，楼下是教室，楼上是学生宿舍和教师宿舍。因为来上中学的基本上都是农村娃娃，离家几十里，所以全部都住校。

    筛妹去到学校时，第一学期都已去了大半。到学校一个多月，基本上是上午上课，下午到社里和农民一起劳动，晚上，全校师生有时还去打深耕夜战和大炼钢铁。这些，对于体质一贯比较弱的筛妹来说，的确是一道难关。学习上，由于是两年制，进度较之三年制那个班快。筛妹进校晚，各门功课前面都拉下了一大节。劳动多，对于土生土长的农村娃娃来说，到也能对付，因为他们从小就在山里爬，土里长。可是筛妹从小在城市郊区长大，没有插过秧，没有割过谷子，更没有挖过深耕土地三尺三了。有一天，割谷子，不小心，手被割出了血。挖深耕，那把锄头老脱，自己又斗不紧。别人的任务完成了坐在土坎边休息，筛妹得借同学们的锄头来完成自己的任务。这些苦处都还算小的了，更为艰难的是，实行了没多久的“吃饭不要钱”的制度一下子变了。学校叫同学们各自回家去要伙食费，每个月的伙食费是三元五角。另外，开学时，书费、学费还没有交齐的同学，也必须在放假之前通通交清，否则，学校就要停他（她）的课了。为此，学校特地放了两天假（星期六和星期天），让同学们回家去拿钱。农村的孩子回家，从来都是走路，最远的也就五十多里，一天去，一天回，时间倒也够了，但一回到家就能拿到钱吗？同学们怀着揣揣不安的心情，各自回去了。

    筛妹本不想回家，可不回家又到哪儿得钱来交书费、学费、伙食费呢。向父亲要钱，肯定是要不到的，因为来读中学时有言在先，说过不要父亲一分钱父亲才答应她来读书的。况且现在公社里各生产队的食堂都停办了，原先办食堂的时候，一切都交了公，基本上没有留什么粮食在家。现在食堂不办了，人们凡是手里有点钱，都是用来买包谷、洋芋和其它杂粮，而且不少人家已经开始采集“篙芝”（一种好年成时连猪也不喜欢吃的野菜）了。“篙芝”味苦，人们一背箩、一蓝子的采回来，用清水洗几遍，边洗边揉，一遍又一遍地去除苦水，最后切成菜末，摊在菠箕里晒干，便可以大把大把地抓到饭里拌饭吃了。

    筛妹回到家，父亲修杨家平水库一般不回来。由于生产队没有发粮食下来，筛妹父亲只好把苗妹接到水库上去了。修水库的人们，按出工出力给定量。筛妹父亲一贯劳力好，加上多劳多得的粮食政策，他便拼命地干。挑石头，最高记录曾经是一肩挑三百二十斤。劳动量大，食量也大。即使一餐一斤米的饭，在油水少的情况下，也不够他吃，何况还要舀出一小碗来给没有口粮的小女儿吃。但不管怎样，每餐都有白米饭吃，尽管不太饱，但也将就。

筛妹公公外出“割猪”，生意越来越少。好在山里的野产品还比较多。公公婆婆挖蕨根 ，捶烂、用水冲洗、沉淀，第二天便可以得到白生生的蕨巴淀粉。蕨巴的美味，不压于主粮。在未缺粮时，人们高兴了还挖来吃哩。老俩口的食量不算大，加上婆婆极会勤俭过日子。蕨巴、野菜以及食堂停办以后自留地的菜不再交公了，日子还过得去。

筛妹走了几十里，到家后不见父亲和妹妹，也不便一到家就开口向公公、婆婆要钱交书费、学费、伙食费了。由于筛妹自小学毕业就下山参加集体劳动，之后又去读书，好久都没有回家来了。婆婆见孙女回来了，自然十分高兴。他们在筛妹回来的头一天，把自家的狗打死了，炖了一大锅狗肉，老俩口准备美味几餐，筛妹回来正好赶上。婆婆舀了满满一大碗狗肉给筛妹，因为天黑，农村一般晚上不点灯，筛妹不知道是狗肉，吃了，好香呀！吃完才知道吃的是自己家里的狗，后悔没有早知道，要是早知道，无论如何也不会吃的，她想起了“大黄”，心里不是个滋味。 

吃罢饭，见老俩口高兴，筛妹便把到学校学习的情况以及学校催交各种费用的事情向公公婆婆说了。婆婆平常不掌管经济，公公外出做手艺的钱，以前是买盐、油之类的东西回来，而现在钱也不好找了，即使找到几文钱，也得用来买粮食吃。不管怎样，婆婆和公公商量，第二天想办法去给筛妹弄点钱来。筛妹激动地一把抱住婆婆，把婆婆背起来，在堂屋里转了一圈，掉了不少牙的婆婆高兴得嘴都合不拢了。

    第二天，筛妹的公公下山找钱去了，婆婆到水井边捶蕨根，她想给筛妹做几个蕨巴路上吃。筛妹因为没有钱交书费、学费、伙食费，急得两个晚上通宵未眠，加之昨天走了那么远的路，瞌睡真的好睡。太阳老高了，筛妹还不醒。婆婆从水井边回来，见筛妹睡得正香，不想叫醒她，因为孙女下午还要走几十里路回学校去，就让她多睡一会儿吧。婆婆又轻手轻脚地出去了。筛妹一个人睡在隔楼的地铺上，正在做着美梦。她梦见自己还是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妈妈抱着她亲呀亲过没完。她感觉呼吸有些困难，脸被什么东西扫来扫去的很不舒服，忽然间妈妈不见了，她着急地大喊“妈妈”，可是喊不出声音，想跑，可是脚被什么东西压着。她使劲一蹲脚，醒了。筛妹睁开眼睛，发现公公压在自己的身上，眼睛里射出可怕的淫光。天啦，老东西你几十岁了，为什么对自己才十二岁的孙女起这样的斜念，真是天地难容呀。苍天你为什么不长眼，你任凭魔鬼把人世间最大的痛苦降临到一个稚嫩的小女孩身上，你来一个炸雷，把这个坏蛋劈死吧！筛妹一下子长大了，她瞪着一双杏眼，挣扎着要起来。老畜牲立刻从荷包里摸出几块钱来，在筛妹眼前晃了几晃。筛妹一耳光打在老混蛋脸上，使劲一推，把他推了个仰翻叉。筛妹冲下楼来，也未向婆婆告别，怀着一腔怒火，一口气跑下了山。

    筛妹回到了学校，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了。上课时，虽然眼睛看着老师，可是老师讲的什么一句也没有听进去。午休和课外活动也不和同学们一块玩，一个人总是躲在静僻处。晚上躺在床上，翻来复去睡不着觉。头又昏又痛。一天、两天、三天，天天如此，筛妹失眠了。生活的坎坷、心灵的创伤，使可怜的十二岁的筛妹得了非常严重的神经衰弱，经常失眠，每天晚上，夜深人静，她就用眼泪洗枕头...。

    学校仍然催交伙食费、书费和学费，筛妹别无它法。一星期前，回家去要钱，钱没有得到，反而遭到一生中最大的耻辱。辛好，由于老家伙年纪大了，筛妹醒来发觉得早，身子未遭到破坏，但心灵的创伤却很深很深。向谁诉说？向父亲说吗，那么自己不被活活打死才怪。记得小学三年级的一天，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几个男同学闹着玩，你扔一块石头砸我，我扔一块石头砸你，又不关筛妹的事。突然，一位同学扔的石头误扎到筛妹的头上，鲜血直冒。筛妹哭着回到家，妈妈赶快为她包扎伤口，可是父亲却找来一根棍子，不问青红皂白又打了筛妹一顿。这次这件了不得的事情，如果父亲知道了，那全家都别想活了。向婆婆说吗，婆婆肯定要被活活气死。向妹妹说吗，妹妹那么小，才三岁呀，还什么都不懂啊。向苍天？向大地？向谁？向谁？？唯一在日记中以写信的形式向死去了的妈妈哭诉心中的千愁万痛。

    同学们欠学校的各种费用都先后付清，唯有筛妹一个人什么费都没有交。她把妈妈生前为自己缝制的两面穿的大衣；舅舅为她买的皮鞋；自己采清明菜卖了买的算盘以及临到乡下那几天，义园的邻居们送的袜子等，统统便宜卖给了学校一位子女多的体育老师，得的钱总共才够付两个月的伙食费。以后怎么办？一连串的问题，使筛妹期末考试成绩滑到了全班50名同学的第48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