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吉诃德》讲稿
[美] 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 / 金绍禹
上海译文出版社 / 2018-6
桑丘·潘沙其人
（猪猡肚子白鹤腿）
他是何许人？他是一个体力劳动者，年轻的时候当过牧羊人，后来有一段时间做过修士会的执事。他，桑丘·潘沙，是一个有家室的人，但是在他的内心，他仍然是一个游民，骑在驴背上活像一个教皇——那模样颇让人感到死气沉沉的庄严和年事已高。不多一会儿以后，他的形象和他的思想比较地清晰了；但是他一点都不如堂吉诃德那样具体，而这一点区别是与以下原则相符的，即，桑丘这个人物是一般化的产物，而堂吉诃德这个人物则是个别处理的结果。桑丘的胡子浓密、凌乱，从不修剪。虽然他身材矮小（为了能更加突出他与他身材高而瘦削的主人形成的对照），但是他的肚子非常大。他的身材矮小，但是他的两条腿却很长--其实，他的名字桑丘好像就来源于桑卡斯--腿，意思就是鸟儿的长而瘦的腿。读者和插图画家，往往都不会对他的细长腿多加考虑，免得搅乱他与堂吉诃德之间的对照。在小说第二部里，要说桑丘有什么变化，那就是他比原先胖了一点，另外，太阳也把他晒得与他的主人一样的黑了。他的人生中曾经有一个时候，我们觉得他头脑极为清醒--然而这个清醒的时刻是非常短暂的：那就是他动身前往他要去担任总督的大陆岛的时候。这个时候他的穿着打扮看上去像一个律师。他的帽子和袍子都是用骆驼毛做的。他的坐骑是一头骡（一头冠以美名的驴）；然而，这灰不溜秋的驴原就是桑丘个性的一个部分或者说是他性格的一种表现，它现在走在桑丘的身后，并且身上挂着闪亮的丝织的装饰物。就这样，桑丘矮小肥胖的身影从我们面前经过，同样是他第一次出现的时候表现出来的死气沉沉的庄严。
事情似乎是这样的，起初，塞万提斯是要给这个勇敢如狮的疯子配一个笨头笨脑、胆小如鼠的人做扈从的，目的是为了做出一个两相对照的效果：高尚的疯和低下的蠢。可是，桑丘后来的表现让人觉得他非常有天分，绝对不能算是一个大傻瓜，尽管他可能是一个彻里彻外的讨人嫌的人。在小说第一部的第十章，在同那个比斯坎人的格斗结束之后，他表现出了对堂吉诃德的英勇的清晰认识：“‘说句老实话，’桑丘说道，‘我从来没有读到过这样的历史，因为我根本就不识字也不会写；但是我可以在这儿打包票，我这辈子可从来没有服侍过一个主人有大人您这么英勇的。’”他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可见他绝对不是一个大傻瓜；而且在第二十五章，他听了要他送交的写给杜尔西内娅的信之后，对他主人的文采表现出无限的敬重：“哇，老天爷，大人您竟然能有办法把事情说得这样妥妥帖帖，分毫不差，竟然连签字都完完全全是面容抑郁的骑士模样！说一句老实话，大人您真是太了不起了，这世上没有您不懂的东西。‘”①这一番话有着特别的含义，因为正是桑丘他自己，给堂吉诃德起了一个外号叫愁容骑士。另一方面，在桑丘身上还可以看到一抹魔法师的影子：他至少把他的主人欺骗了三回；而且在堂吉诃德临死的时候，桑丘仍旧津津有味地吃呀喝的，心中因自己可以得到那笔遗产而万分慰藉。
①我们在此可以拿小说第二部第二十二章关于堂吉诃德学问的段落作一比较：“听着这一席话［堂吉诃德与巴西勒的谈话］，桑丘自言自语道：’每当我说了几句有些意思的话的时候，我的这个主人总是会对我说，我应该手里提一个布道坛，走遍世界，传经讲道；至于他嘛，我会说等到他开始收集一句句格言，忠言规劝，他不但可以一只手提一个布道坛，而且每一个手指头可以提两个布道坛，到集市上，说得头头是道。他是一个了不起的游侠骑士，他懂得这么多的事情！过去我心里想他只不过懂那些与骑士有关的事情，但是他什么事情都能参与，并且还能出自己的一分力。‘”还有后来，第五十八章，在堂吉诃德看了那些工匠揭开盖布让他看的四尊雕像发了一通议论之后：“桑丘又一次对他的主人的博学惊讶不已；仿佛他过去一点都不了解他。在这个世界上，可以肯定地说，每一个故事，每一件发生的事情，他都了如指掌，并且深深地印在脑子里。”我们也不能忘记，当这个骑士马上就要爬下蒙特西诺斯洞的时候，桑丘对于堂吉诃德的勇气感慨不已发出的豪言壮语：“’愿神为您指引，‘桑丘大声喊道，’还有法兰西之磐石，盖伊塔三位一体修士会，啊，您是全体游侠骑士的精英，您是全体游侠骑士的精粹！不管您到哪里，您都有世上无所畏惧的精神，钢铁般的意志，铜一样的臂力！您现在正在离开光明，去探寻要把您埋葬的黑暗，我再一次祝愿您，愿神为您指引，让您安全返回，平平安安，毛发无损，回到这世界的光明中。‘”——原编者注
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无赖，不过他还是一个巧于辞令的无赖，由文学中无数个无赖点点滴滴集中起来构成的。唯一让他具有某种个性特点的是，对于他主人的庄严的音乐弹奏出来的音符，他能发出怪诞的共鸣。为了帮助一个女仆明白意思，他非常简单扼要地归纳出游侠骑士的定义，叫作：一个挨了打的流浪汉和一个国王。这个定义用来说明另外一个怪诞的人，意思相差也并不很远，只是另外一个胡子更长一点，脚下的大地更荒凉一点--李尔王。当然，肯特伯爵的高尚的心（参看莎士比亚《李尔王》第一幕第四场。）以及李尔王的弄臣奇怪抒情的情调不能说在桑丘·潘沙的身上也有所体现，因为桑丘·潘沙尽管有那些隐隐约约的美德，但是他毕竟是一个屁股肥大的闹剧中的人物；不过他是一个忠实的朋友，而且，当说到桑丘在特别的危险时刻决定留在他主人的身边的时候，塞万提斯是非常严肃认真地用了“高尚的”这个形容词。他对于他主人的爱与他对于他灰不溜秋的马的爱就是他最具人性的特点。当原本粗鲁、自私的桑丘非常富有同情心地把钱送给一个苦工，人们的确感到有点激动，因为我们心里明白，也许他之所以这样做是由于他看到这个苦工也像他的主人一样，是一个因患膀胱疾病而非常痛苦的老人。而且，假如他不是一个傻瓜，他也不是一个典型的胆小鬼。尽管他是一个性格平和的人，但是假如他真的被激怒了，他也会跟人拼到底；而要是喝醉了酒，他会把危险、怪诞的冒险看作是最好的游戏。
这一点引领我（从艺术手法上）去探究桑丘心理状态里的脆弱的方面。譬如说，桑丘对于堂吉诃德的受骗上当所采取的态度。起初，塞万提斯着重写了这个胖扈从的对于常识的清晰特点，但是我们不久在第二十六章里就发现，原来桑丘非常奇怪，是一个心不在焉的人，非常健忘，是一个十足的想入非非的人：例如他会把本来可以给他换来三头小驴的那封信忘得一干二净。他老是没完没了地试图纠正堂吉诃德不要上当受骗，但是突然地，在第二部的开首，他自己却扮演了一个魔法师的角色，并且以非常残酷、非常怪诞的方式助长、加深了他主人的最大的上当受骗--即牵涉到杜尔西内娅的那个妄想。可是，对这个妄想自己应该承担什么责任，他又不知所措了。
许多评论者都着重指出，无论是堂吉诃德的精神错乱，还是桑丘对于人情世故的一般了解，都是相互影响的。他们指出，在小说第二部，就在堂吉诃德变得越来越人云亦云、没有主见的时候，另一方面，桑丘则一天天地神志异常起来，像他的主人一样。举个例子来说，就在堂吉诃德想尽办法要叫他的扈从相信，风车就是巨人，客栈就是城堡的时候，桑丘竭力劝说他的妻子改变信仰，皈依大陆岛和伯爵领地的宗教信仰。一方面，有一个非常出名却又非常乏味的批评家，卢道夫·舍维尔①，他强调无私、老朽的贵族和实实在在、平平常常的扈从之间的对照，而另一方面，眼光敏锐、富有灵感的西班牙批评家萨尔瓦多·德·马德里亚加②，把桑丘看作是堂吉诃德性格的变调。实际上，这两个人在这部书的末尾似乎是在交换幻梦和命运，因为，正是桑丘活龙活现地像一个心醉神迷的冒险家，回到了自己的村庄，脑子里装满了神气活现的东西，而说话毫无兴致的倒正是堂吉诃德，“收起你这些傻乎乎的东西吧”。桑丘生性刚强，气血旺盛，动辄怒气冲冲，但是随着阅历的丰富，他因此也可以说避免了力量悬殊和无谓的打斗，这不是因为他是一个十足的胆小鬼，而是因为比起堂吉诃德来，他更像一个谨慎的勇士。桑丘由于性格和无知的缘故表现得孩子气十足，又非常单纯（而堂吉诃德尽管知识丰富却仍旧是孩子气十足），因此他在未知和神奇面前会发抖，但是他的战栗，离他主人的因豪侠的喜悦而引起的颤抖，仅一步之遥--因此可以说他是他所陪侍的骑士合格的兄弟。在小说的第二部，“当桑丘的精神从现实上升到幻想的时候，堂吉诃德的精神却从幻想下降到现实。这两条曲线交叉在他们冒险历程最伤心的时刻，也是小说中最残酷的时刻之一。当时桑丘让杜尔西内娅着了魔，他让最高尚的骑士，为了最纯洁的幻想的爱，跪在最令人厌恶的现实的面前：一个粗鲁、笨拙、满嘴大蒜味的杜尔西内娅。”（马德里亚加，第120页。——原编者注）另有一位批评家非常虔诚地提到了作者“对农民的爱”，为了要说明桑丘·潘沙表现的滑稽可笑，他说了一句非同寻常的话，意即塞万提斯知道他的更加老于世故的读者会认为，假如作者引出卑微的人物，他们就应该用讽刺的笔法来描绘。（为什么这里要说老于世故，为什么塞万提斯要迎合世故，没有说明。）同一位批评家接着说道：这“聪明和可爱的”桑丘（他既不很聪明，也不很可爱），同样秘密地为塞万提斯（还有该批评家）所知，为了满足文学的要求，应该作出部分的牺牲，因为他必须作为陪衬，以便突出堂吉诃德的庄严和崇高的抱负（引文见贝尔的《塞万提斯》，第138页至139页。--原编者注）。还有一位滑稽可笑的评论者认为，在发掘桑丘·潘沙的思想和性格的时候（远胜过对堂吉诃德的描绘），塞万提斯表现了一种智慧和雄辩，表现了对于生活的尖锐的分析，而这些就是构成人文主义的精髓（纳博科夫是指克鲁奇的“米盖尔·德·塞万提斯”，收在《五大师》一书，第86页至第101页。——原编者注）。字眼大，意义少。
①“堂吉诃德与桑丘已经一起来到这世界上，条条通衢大道都是属于他们的，堂吉诃德一个人身上就具备了能让他们克服在冒险旅程中出现的任何困难、制服对手的基本条件。实际社会约束和法律已经不复存在，狭隘的观念与扭曲的习俗所施加的限制被直截了当地丢弃一旁；因此，关于善与恶，是与非的一切抉择，都由想象的英雄来做。因为，正如堂吉诃德所说：’骑士是独立于一切管辖之外的，剑就是他们的法律，英勇无畏就是他们的特权，他们的意志就是他们的法令。‘但是，正如生活不断地恢复两个极端之间的平衡，新骑士的理想主义在缺乏任何想象与眼力的扈从身上，也不知不觉地找到了矫正的镜片。我们可以看到，这一对照体现在无数的细节中。……这一对照自然必定在他们整个合作过程中贯穿始终，因为不可调和的矛盾不但存在于堂吉诃德与桑丘两个人的思想之间，而且就生活的本质而言，这矛盾也存在于我们的肉体与精神之间，优点与缺点之间，幻想与成就之间。”《塞万提斯》，文学大师丛书（纽约：达菲尔德，1919），第215页至216页。——原编者注
②“肤浅的传统已经把它的绝妙的心理结构降低为一行最简单的旋律。堂吉诃德，一个英勇的骑士和理想主义者；桑丘，一个讲究实际和胆小怕事的乡巴佬。传统没有看到的是，这个乍一看是建筑在对照的基础上的构思，却演变为错综复杂、惟妙惟肖的相似关系，而这一构思的发展，正是这部天才著作的精湛成就之一。桑丘，在一定的意义上，是堂吉诃德性格的变调。这样的相似性，在伟大的艺术作品里，几乎可以说是不乏其例的。如雷厄梯斯和弗丁勃拉斯之于哈姆莱特，或格罗斯之于李尔王，桑丘与堂吉诃德也有这样的相似关系，这样就突出了主要人物并且丰富了整体的构思。
“两个人都是赋有丰富的理性才能的，在堂吉诃德身上是智力的，而在桑丘身上是经验的，他们有一个时候变得热衷于自己欺骗自己，结果他们的思想与生活都错乱不稳定了。但是，对于堂吉诃德来说，这种自我欺骗是围绕着以杜尔西内娅为象征的荣耀核心的，而对于桑丘来说，他的自我欺骗是围绕着以大陆岛为象征的一个物质追求的核而逐渐成形的。堂区神甫的话并非是言之无物的：……我们将会看清这个荒唐事物构成的体系的含义，这样的一个骑士和这样的一个扈从，人们不禁会想，他们都是从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而且实际上，主人的疯，倘若没有了他的扈从的蠢，也就一文不值了。
“因为实际上，堂吉诃德与桑丘是真正的哥俩，他们的创作者是按照同一个模式构思的。”《堂吉诃德：心理学引论》（牛津大学克莱伦顿出版社，1935），第96页至97页。——原编者注
要解释批评家对于书中两个主人公的态度为什么会有这么奇怪的差异，我怀疑，答案就在于所有的读者可以分成堂吉诃德派与桑丘·潘沙派。当我在图书馆发现舍维尔的一册书中的一些段落用蓝墨水画得密密麻麻、乱七八糟的时候，当我发现这蓝墨水画的段落是“塞万提斯总还是描绘了一幅中产阶级的现实主义的图画”的时候，我已经非常肯定地知道，这位读者到底是一个桑丘派还是一个吉诃德派。
我们稍稍偏离了这部书本身，讨论起读者的心态来了，因此，我们还是言归正传，回到这部小说中来吧。
桑丘·潘沙的主要特点是他有一麻袋的谚语，在他的身上像石子一样哗啦啦地响的一袋半真半假的话。我认为，在骑士与他的扈从之间有着非同寻常的、难以捉摸的共鸣，但是同时还坚持认为，掩盖着本质问题的浮油洗净之后什么样的个性都可以辨认得一清二楚，然而在桑丘这种情况，所谓的不受束缚的幽默会吞没一切。提到这部书中叫人笑破肚皮的片断的学者们，他们的肚皮倒看不出来受到了永久性伤痛。说什么在这部书中，如有一位批评家所说，幽默包含了“哲学的洞悉和真正的人性的深度，在这些品质方面没有一个作家能够超越”(贝尔：《塞万提斯》，第200页：“因此，塞万提斯绝非不负责任，他预先保护自己，避免了说他是区区一个说笑话的人的指责，说他是一个’lustiger Geselle‘而已。他完全可以像塔索和拉辛那样地严肃，他完全可能像拉伯雷和阿里奥斯托那样毫无顾忌；以他平日习惯的小心谨慎，他选择了一条中间路线，他的折中路线带来了幽默，这幽默产生了哲学的洞悉和真正的人性的深度，在这些品质方面没有一个作家能够超越。”——原编者注)，这在我看来似乎是让人目瞪口呆的夸大之辞。堂当然并不有趣。他的扈从，尽管他凭着他惊人的记忆，肚子里装着许多的老古话，但是与他的主人比较起来，甚至更加显得无趣。
归结起来说这儿有两个主人公，他们两个影子合并为一个影子，重叠在一起，形成了我们必须接受的某个统一体。
在堂吉诃德的第一次远足的途中，在他前四次冒险（前三次战斗大获全胜之后的那个梦算作是第四次冒险）的过程中，桑丘是不在场的。他出现在现场，他成为堂吉诃德的扈从，那是在堂的第五次冒险期间。
这两个主要人物介绍完了。我现在建议研究一下塞万提斯思考着要把故事进行下去的方式、方法。我打算研究考察这本书的构成要素，他的结构手法，这些手法加在一起总共是十条。
（继续读啊，可以去找纳博科夫《<堂吉诃德>讲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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