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人类和新人类
——2. 后人类如何看待曾经的人类文明？
本期嘉宾：戴锦华，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人文特聘教授，电影与文化研究中心主任。
提问
当我们彻底摆脱了这具肉身的同时，我们还如何去讨论我们曾经认知的或者我们曾经自诩的人与人类？
大刘回答
这个参考我们现在对过去是怎么认知的，我们就会知道。
可能过去的诞生的文明也好，文化也好，过去的文化遗产也好，对我们都是十分珍贵的。包括过去遗留下来的精神方面的遗产，还有一些文物实物，对我们都是很珍贵的。但是对于过去人们的生活状态，对于他们的社会，对于他们那种思维方式、行为方式，我们肯定是完全不认可的，也没有人愿意再回到过去像那样去生活。
但是这个比喻可能还没有办法来说明你说的这个问题。因为不管我们怎么看过去，过去的人在生物学上跟我们是差不多的，几乎没有什么区别。我们现在和石器时代的人，在生理上在生物学上几乎是一样的，我们其实还是摩登原始人。所以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回顾过去，我们还有一定的在生物学上的这个共情的性质，还有很坚实的一个共同的生物学的基础。
而你说的未来的升级后的人回顾我们现在的话，这种基础已经不存在了。所以说他和我们现在回顾过去还是不一样的。那个时候很有可能我们在他们的眼中是另一个物种。就像地球上现在其他的物种，狗猫这些物种对于我们人类一样。这样说起来很残酷，但这个是一个顺理成章的事实。我认为他们那个时候再看我们，不会用看人的眼光来看我们了。就是我们现在担心的好像是什么时候他们就不是人了，其实是事情反过来了，对吧？我们现在应该担心的是我们在人家眼里什么时候就不是人了，这是我们最应该担心的。而这个事情肯定会发生，我们肯定会过某个临界点，在未来的新人类眼里我们不是人了，他们也不会用看人的眼光来看我们。
这是一个极其残酷的现实，但是我们现在必须清楚这个事实。
在未来的新文明、新人类、新文化面前，我们创造的这一切可能真的是微不足道的，甚至可能是完全低于他们认为的人类水准的。但是我们唯一伟大的价值就在于，正是这么一个很低档的、甚至已经不是人的人类文明，创造了这么一个辉煌的文明，我们是他们的开端，这是我们最引以为骄傲的，我想未来的文明也会珍视这一点。但这个也是他们唯一珍视的一点了，唯一能够尊重我们的一点了，我个人认为是这个样子。
所以往前面去前瞻人类文化人类的文明对我们的看法，是一个很残酷的话题，这个远远不像人们想的那么美好，觉得后代不管他升级到什么程度，会对祖先顶礼膜拜，会认为我们是文明的创建者，我认为这种情况不太可能发生。
最可能发生的就是我刚才说的，他们往时间的长河的上游来看，他们用一种看异类的眼光来看我们，说你们根本就不是人，你们没有资格称为人，我们才是人。你们只是不是人的另一个物种，而我们是托你们这个物种的福诞生了。这就像原始人诞生之前的那些热血动物一样，那些和恐龙同一个时代生存的热血的哺乳动物，它们是人类的祖先，但是它们不是人，我们也不会把它们当做人，我想未来看我们的眼光也就是这个样子。
提问
这样的一个过程自身，如果联系着资源分配的不平等，联系着21世纪最初的20年当中愈加急剧的全球的分化，那我们可以说今天被人们乐观地称之为后人和智人的事实，原本不是人类整体的事实。换句话说，这个所谓人类自我抹除的过程，并不表现为一个人类自我终结，而是表现为一个人类的最终撕裂。那么也就是一部分可以享有自我升级的人，也许将成为其他肉体凡胎的人类的的统治者。那么，当我们丧失了人类共同体的这样一个基本的前提的时候，曾经有过的人文学，曾经有过的科幻想象，曾经有过的人类进步的目标，是否就该重新定义了呢？
大刘回答
新人类和旧人类共存的时代，可能会延续一段时间，但它肯定是一个过渡，这个过渡有可能很长，有可能十分短暂。但无论如何这只是一个过渡，新人类肯定会统治世界。即便是在过渡时期，我不认为它会造成人类共同体的消失和人类的撕裂。或者说这种撕裂的阶段可能会存在一个十分短暂的时期，这个时期是什么时期呢？是新人类的力量与旧人类相比，相当，或是新人类的力量暂时还弱于旧人类这么一个阶段。
但如果人类升级技术真的出现的话，这个阶段注定是短暂的，新人类肯定会迅速超越旧人类，建立起他们自己的统治，建立起他们自己的社会体系。在这个社会体系中，人类共同体很快会重新建立起来，只不过这个共同体不是旧人类的，是新人类的。
但是戴老师所说的人类共同体撕裂的危险，不是不存在，绝对存在，但这个撕裂不是新人类与旧人类之间的撕裂，这个撕裂是新人类之间的撕裂，是他们新人类内部的撕裂。
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我们现在的人类社会是由自然进化而来的，自然进化就标志着一个物种的同一性。我们都是人类，我们的基因几乎相差不到1%。因为自然进化的趋同，我们都是在一个进化的树枝上，这就证明我们互相之间是一个物种。但是新人类他的进化方向不是自然进化，他是人工进化，他是技术进化。技术进化其中的一个重要特点就在于它有多种选择，这个多种选择，可能诞生完全不同的新人类。
可能有的新人类注重于智力，注重于思想，他把所有的资源都用于改善自己的大脑上。有的新人类都注重于体能，他可能把自己改造成变形金刚一样的那种东西。有的新人类的注重于探索新世界，把自己变成宇宙飞船，或者在太空中不穿宇宙服就能生活的这个物种。有的新人类愿意生活在海里，可能变成水生，重新回到海洋。有的新人类可能还尊重以前的这个性别的取向，把自己变成一个男人或者女人，有的新人类他可能完全不需要性别，或把两个性别集于一身，或是发展出多种性别。
这样的话整个人类在生物学上也好，还是在文化上也好，真的会发生这种可怕的割裂和撕裂。而这种撕裂它比新人类与旧人类之间的撕裂要可怕得多。因为新人类和旧人类迟早力量会相差悬殊，旧人类在新人类面前，你肯定算不了什么，对吧？你把他们当人也好，不当人也好，还是那句话，人家不在乎，对吧？但是新人类之间的这种文化上的撕裂可能是十分可怕的，这也是未来人类将要面对的一个挑战。或者说一句更科幻的话，这可能是未来各种人类要面临的一个挑战，那时候人类可能不再是唯一的一个（智慧）物种。未来的新人类之间，他们相互之间可能不把自己当做同一个物种来看待，但是他们之间的能力应该是差不多的，他不会能力差很多。
所以我认为这是未来的文明撕裂的最可能的一种图景。而现在人们担心的那个旧人类和新人类之间造成的文明撕裂，当然从我们自己的地位上我们是该担心，这和我们有关系，但是从整体人类文明上说，我认为完全不需要担心，应该担心这个新的图景。
举个反例，阿西莫夫的《基地》这个小说中他描述了这么一个图景，就是人类在银河系建立了上亿个世界，但是他的误区就在于这上亿个世界中的人类居然都一样，还都是人类，还都能互相交往，互相听得懂对方的语言，生物学完全没有差别，我认为这个在未来是绝对不会发生的。
一方面新人类可能在他的生物学的人类的升级进化中变得分裂，第二方面的分裂的因素就是他们可能因为相互居住的世界的很遥远，居住环境的巨大差异而变得分裂。而这种分裂的话，可能也会造成很严重的后果，他们在争夺宇宙资源、宇宙的生存空间各个方面可能不再把对方看作人类了。虽然也看成和人类一样强大的力量，但他们可能不再把对方看作人类。
这个时候肯定还会出现一种文化思潮，大家在争夺我们谁是人类的正宗，我们谁是人类文明最本源的东西。但是这种文化的这种寻根倾向，我认为也只是一个阶段性的现象。就像现在一样，普京还有一次说过，说罗马帝国还在，我们俄罗斯就是罗马帝国，也不是一点道理都没有，从历史上看，但是谁也不关心这事，罗马帝国在不在，对吧？
所以说这个可能也是人类文明注定要面对的一个未来。人类散布在宇宙中相距遥远的世界上，发展成大量的不同的文明，不同的文化，我们现在能够祈祷能够希望的就是，在这样一个广阔的人类文明的图景上面，所有的人多多少少还都能把人类最本源的，他的起源能够记住，能够不要被忘掉。人类文化最本源的那些东西，不管他们是不是要把它继承下来，至少要知道那个本源的东西的存在，不要被忘掉，这也是我们能够希望的。
当然这个未来的图景在我们现在的这个文化理念上可能会显得很残酷，但是这确实是按照现在推理出来的顺理成章的文明发展的一个趋势。而假如说这众多的成千上万的文明，任何一个拿出来都比我们现在的地球文明又辉煌又高等又有层次的话，那么这不是一件坏事。
我谈的不是消亡，我谈的是人类的升级或是升华，用一个更有诗意的词来说。我们进化成了更高级的东西，我们不能说是消亡，就像我们不能说原始人消亡了一样。仅从数量上来说，我们现在随便拿出一个小城市，它的数量比当时全世界的原始人都多。因为据说人类最少的时候，全球只有2000人。所以仅仅从这一点上来说，原始人的消失和我们现在人类的存在，那不是一个档次的问题。我们现在肯定是上升了许多的层次，未来的人类文明也是那样。未来我们可能面对这样一个广阔的图景，人类的世界成千上万，你根本数不清楚，这里面随便拿出一个穷乡僻壤，一个偏僻的星球，跟你现在的地球比，他都不知道文明了多少，都不知道高级了多少，他都不知道掌握了多么伟大的技术。
但是我们还是抱有一个希望，就是说人类未来不管发展成什么样子，那么人类文化的这个根我认为它不会完全消失。就像我们现在的人类文明，仍然保持着我们原始人类文明很多很本质的东西，我相信这种东西在未来的人类文明中也会有所以遗留，有所传承的。
所以说人类的悲剧，如果人类真的消失了，那是一个大悲剧，人类消失很简单就没有人了，人类都消失掉了。但是人类的升华，人类的升级，这不是一个悲剧，这绝对是一个喜剧。甚至我可以说这是我们必须追求的。还是那句话，就是我们人类的升华，人类文明的多样性，是我们建立更美好的生活，建立更伟大的文明的唯一途径。
按照我们现在被我们的生物学特征所局限住，我们的文明大概也有个顶限的，能建立多高的文明，我现在看不出来。我们的生物学特征在很大的程度上束缚了我们的思想，这一点是很多人都没有意识到的。他幻想着在我们这一个躯壳里面，就是戴老师所说的脆弱的精致的躯壳里面，我们能把思想脱离开躯壳，无限的升华，去进行多深刻的哲学思考，去认识多深刻的宇宙奥秘，我认为这不可能。
我们的思想是被我们的生物学特征禁锢住的。我们的由蛋白细胞组成的这个大脑，你能达到的程度就那么多，你有一个顶线的。所以说如果我们要想突破这个大自然给我们的，你可以把它叫做一个监狱一个囚笼，你必须去升级，必须去升华。不管这中间面临着多少挑战，如果人类有一个阶段性目标，这对我们现在来说就是一个很伟大的目标。至于我们现在所纠结的很多的问题，升级的人到多久就不再是人了？这个还是那句话，这不是问题，这只对我们来说是问题。而我们的问题还是那句话，是反过来的问题，我们什么时候在人家眼里就不是人了，对吧？所以这一点我是持一个乐观态度的。
提问
怎么去看待人造生命体这个事情？
大刘回答
人造生命体他可能分这两个大的领域。
一个领域就是直接意义上的人造生命体，就是说我们就用地球生命这个概念，来制造出新的地球生命。这个目前的话进展很小，据我所知，只有一个起步性的进展，能够造出一个人造的细胞来，离人造生命体还差得远。而即便是这个人造生命真的实现了，我们最多从宗教意义上来说，人类代替了上帝的位置，但是造出来的这个生命体，他仍然是地球的生命，仍然是我们这种蛋白质的生命，他未必见得比我们人类真的高级多少。当然可能也许会有一天，我们真的能够造出比我们人类高级的多的生命体，但这个技术上目前看来是相当艰难的。
而另一个领域的话，则比现在要迫在眉睫，变成现实的可能性大得多。那就是刚才说的人工智能，就是说计算机变成人工智能，这样的话我们就需要对生命的概念有一个拓展，由这个硅基的电路组成的，有智慧有自我意识的实体，他也是生命。这样一个生命体的话，他应该是可以算作人造的生命体。但是这个我觉得其实和人类升级多少会有一定联系的，只不过是这种升级不是以我们人类自己为模板，是创造一个全新的东西来升级的，这个东西它仍然是人类的创造物。
但是目前看来的话，这两者的前景，不从科幻的角度看，仅仅从这个科学的角度看，这两者的前景也都是比较模糊的。比如说人工智能，目前其实它的发展被媒体所夸大了。AlphaGo战胜李世石，这是一个事实，但是这个恰恰是计算机所擅长的一个东西，其实计算机在很多的领域早就战胜人了，只是我们不在意而已，它早就比我们计算速度快得多了，对吧？它做出一个数据库的排序早就比我们快得多了。但这并不意味着人工智能有了突破性的进展，实际上整个人工智能现在的进展仍然是一个很初步的。至于说人造生命现在可以说连起步都不算，也是一个很初步的状态。
所以说我们现在去思考这些问题，还很早。但是这个问题其实实质上和我们人类的升级，我觉得是同一个问题，它实质上是一样的，就是对待我们以后人类文明延续的问题。比如人类升级真的升级到一定的程度，他其实和人造的人工智能AI本身来说，他离我们现在人的距离可能都一样远了，你很难说哪个更像人，哪个更不像人。
还是那句话，人们对人工智能有很多的误解，他认为人类的很多东西是人工智能绕不过去的。包括我们的情感，我们的各种能力，特别是情感这方面，好像是人类的一个马奇诺防线一样，你肯定是攻不破的。但是历史上的马奇诺防线不是被攻破的，是被绕过去的，很可能人工智能会有某个渠道来绕过这些东西，发展出他们更高级的一些东西、一些文明。这个具体渠道我们现在还是不知道的。
关于我们创造出比我们更伟大的生命也好，人工智能也好，这个事情我们不应该仅仅把它看作是一个未来的可能，我们应该看作它是我们人类的终极使命之一，我们必须去创造这些东西。
人类文明的存在就是为了创造更高级的东西，如果我们创造不了更高级的东西，那这个文明的存在有什么意义？前面说过我们要探讨人生的意义，我们要探讨整个人类文明的意义，很多人现在把人生的终极目标就是为了培养出一个比他有出息的孩子，对吧？那既然如此，整个人类文明为什么不能创造出比我们更强大的更高级的这么一个实体呢，不管它是生命也好，还是不是生命也好，这个甚至能够当做我们那个终极目的之一。
至于说你创造出来这个东西对创造者是个什么态度，这就是另一回事了，我们当然尽量让他对我们的态度好点，那实在他就不拿你当回事，那也没有办法，对吧？我们完成我们的使命，这跟父母和后代的关系是一样的，对吧？你后代要真的有出息了，他肯定也顾不上你了，对吧？他要真的是一个成功人士的话，那他跟父母在一起的时间肯定是很少了。我们的创造物我觉得也是这个样子。
而人类文明必须保持这样一种豁达的心态，甚至真的这么一个使命至少能够部分解决我们前面所要解决的那个问题，就是我们的生活的终极目的和人类的终极目标的问题，为什么说是部分的解决呢？因为即便是我们创造出了这种更高级的文明的实体，它也只是一个阶段，那至于说人类真正的终极目标，那就让那些更高级的继承者，让他们去想吧，我们至少这一步已经做到了，对吧？
戴锦华回应
在大刘的回应当中，我再次体会到了他的个性当中的那样的一种丰沛的元气，而这种元气正是出自对于人类自身的信心，甚至是信念，那样的一种对人类够把握自己的命运，并且创造未来的信任。
而对于我来说，人或者人类做为一个概念，其实不过是一种现代的发明，用那句已经被用滥的说法，也就是福柯的的表述，就是人不过是一张画在沙滩上的面庞，海浪袭来，或者说大风刮过，那么那张面孔就将模糊，甚至被抹去。我们今天关于人的概念，其实不过是一个现代历史所创造来的观念。他曾经在文艺复兴到启蒙运动的这样的一段历史当中，被赋予了这样的一种替代了上帝或者极端接近于神的这样的光辉。
而按照福柯的表述，类似的观念在18、19世纪开始发生重要的变化，而这个变化的那个起始的学科，却非常有趣的是临床医学。现代关于人的概念，正诞生在解剖台上，当手术刀剖开人类的躯体或者尸体的那个时刻，才得以发生的。
人类历史之中，人类自身几乎没有经历什么太明显或者突出的进化，而当今天我们的现代技术试图去改造人类身体的或者说升级人类身体的时候，我还是要说，我们曾经拥有过的所有关于人类自身的知识，和建立在这种知识前提之下的价值、观念、信念，都将被改变。而这样的一个今天我们所认知的人或者人类同样是我认知之中的大刘作品当中的元气的核心。一旦这个核心被改变的时候，那么一切都将随着改变。
我想表述的并不是一种悲观主义，而只是表现的一种无力、或者无知、或者茫然。因为我们以现在的知识，我们无法去构想那样的一个以人类为主体，同时以自身为客体的改造过程一经发生，那么对于世界、对于我们自身来说，我们的全部知识、我们全部的关于人的自我认知和自我想象究竟是什么，所以大概表达的只是一份迷惘吧。
【本期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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