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儿与凤姐（二）

这里讲平儿与凤姐的关系的另一个方面：经济方面。
本来链凤夫妻二人，都是“财色”二字全占的；但相对地来说，凤姐贪财，贾链好色，比较突出。所以，平儿要取得凤姐的信任和倚重，必须在经济方面有共同利害；具体地说，就是必须能在凤姐积累私财的活动中成为得力的助手。
凤姐是荣国府的日常家务的主持者，正如丫头善姐所说：“银子上千上万，一天都从她一个人手里出入，一个嘴里调度。”（第六十八回）这就给她以克扣挪移、损公肥私的机会，这样弄来的钱又拿出去放高利贷。凤姐的生财之道，不过如此。而平儿正是凤姐放高利贷的得力助手，书中几次写明了这一点。
还在第十一回，就淡淡点了一笔。凤姐到宁国府看秦可卿之病后，回到屋里，问家中有什么事没有。平儿就说：“没有什么事。就是那三百两银子的利银，旺儿嫂子送进来，我收了。”接着话题转到贾瑞，关于利银的这一句话就这么轻轻带过去了。读时稍一粗心，也许还没有注意到；即使注意到了，也不大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即使猜到这项利银来路不甚正，此时此际的平儿也似乎不过是一个老实可靠的大丫头，有银钱送来她就收好，事后向主子报告而已。接着第十六回，便有了进一步的描写。那是贾链刚从南方远行归家，正在自己屋里同妻子闲话别来家事。说着，只听外间有人说话，凤姐便问：“是谁。”平儿进来回道：“姨太太打发香菱妹子来问我一句话，我已经说了，打发她回去了。”由此引起链凤二人关于香菱的一场对话。接着贾链被贾政派人叫去。这里凤姐就问平儿：“方才姑妈有什么事，巴巴儿的打发香菱来？”平儿道：“哪里来的香菱！是我借她暂撒个谎儿。奶奶瞧，旺儿嫂子越发连个算计也没了，”说着，又走至凤姐身边，悄悄说道：“那项利银早不送来，晚不送来，这会子二爷在家，她偏送这个来了！幸亏我在堂屋里磞见了，不然她走了来回奶奶，叫二爷要是知道了，咱们二爷那脾气，油锅里的还要捞出来花呢，知道奶奶有了体己，他还不大着胆子花么？所以我赶着接过来，叫我说了她两句，谁知奶奶偏听见了。——为什么当着二爷我才只说是香菱来了呢！”凤姐听了笑道：“我说呢，姑妈知道你二爷来了，忽刺巴儿的打发个屋里人来！原来是你这蹄子捣鬼！”原来链凤夫妻之间，处处都是尔虞我诈、钩心斗角的关系，经济方面特别是这样。凤姐管家而克扣挪移、损公肥私的活动，不仅同全家有矛盾，而且同自己的丈夫有矛盾；不仅不能让家里其他人知道，而且不能让自己的丈夫知道。平儿正是替凤姐充份地想到了这一点，在链凤夫妻的经济矛盾中，她以主动机警的行动，表明自己是坚决忠实地站在凤姐一边。而且，似乎凤姐自己都没有想到这一层，还要平儿来提醒她，这究竟是凤姐干这种活动还不久，缺乏经验呢？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呢？这里就不详细探究了。平儿在贾链面前，为凤姐挪移家用公款，放高利贷，攒集私房的活动保密，然而她并不是在一切人面前都这样保密。第三十九回写袭人问平儿为什么连老太太、太太屋里的月钱都还没有放，平儿马上就把底细都告诉了袭人：“这个月的月钱，我们奶奶早已支了，放给人使呢。等别处利钱收了来，凑齐了才放呢。”又说：“她这几年，只拿着这一项银子翻出有几百来了。她的公费月例又使不着，十两八两零碎攒了，又放出去，单她这体已利钱，一年不到，上千的银子呢。”第十一回只写出“那三百两银子的利银”，第十六回进一步写出这利银是凤姐背着丈夫的“体己”，直到第三十九回平儿这一段话才把凤姐怎样挪移舞弊的手腕原原本本写出来。平儿替凤姐经手，替凤姐向丈夫保密，然面背着凤姐却又把底细透露给别人，甚至袭人半开玩笑半当真地说：“拿着我们的钱，你们主子奴才赚利钱，哄的我们呆等着。”把平儿都说在里面。平儿也没有分解，默认自己也从中分润一二，这就是平儿一面是凤姐的心腹，一面却又不象凤姐那样招人忌恨的缘故。平儿刚刚向袭人透了这个底，不一会，便向一个告假出去的小厮说：“你这一去，带个信儿给旺儿，问他那剩的利钱，明日要还不交来，奶奶不要了，索性送他使罢。”这又十分紧凑地表明，平儿仍然是忠实于凤姐的，她不仅是坐在家里替凤姐收受利银，而且是积极地在为凤姐催讨利银。
还不仅如此。第七十二回写贾链要求鸳鸯把贾母查不着的金银家伙，偷一箱子出来，当一千多两银子，弥补家用亏空。贾链请凤姐帮忙去向鸳鸯说。凤姐故意不肯。贾链答应说成之后，送凤姐谢礼。凤姐还没有想出要什么谢礼，平儿一旁笑道：“奶奶不用要别的。刚才正说要做一件什么事，恰少一二百两银子使，不如借了来，奶奶拿这么一二百银子，岂不两全其美？”凤姐笑道：“幸亏提起我来，就是这么也罢了。”平儿这简直是帮着凤姐，公然当面狠敲贾链的竹杠。敲得贾链实在忍不住了，立刻反击道：“你们也太狠了！你们这会子别说一千两的当头，就是现银子，要三五千，只怕也难不倒。我不和你们借就罢了；这会子烦你说一句，还要个利钱，难为你们和我——”原来贾链对凤姐背地里的勾当，并非全无所知，只是平日不肯截破这一层纸，其实凤姐的私房多少，他早已有个估计，现在逼急了脱口而出，一下子就说到凤姐的痛处，一场吵架之后，终于是贾链承认凤姐的条件完事。这场吵架可以说是平儿扇起来的，她却再没有说一句话，这是她坚定地站在凤姐一方，对贾链毫不示弱的表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