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诗余话（77）：读李义山诗笔记
【1】《霜月》：“初闻征雁已无蝉，百尺楼台水接天。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里斗婵娟。”《红楼梦》中，大家作诗咏白海棠，李纨以为：“若论风流别致，自是（黛玉）这首。若论含蓄浑厚，终让蘅稿。”此诗教之言尔，宝玉当然要抗议了。不过仅以技巧论，蘅芜君之“淡极始知花更艳”，得一句内之婉转，实胜过妃子之“碾冰为土玉为盆”等语。再后来，湘云之“自是霜娥偏爱冷”又盖过了宝钗。翻“耐冷”为“爱冷”，又加“偏”字之“执拗”，义山、芹溪，宜乎对揖一笑。
【2】《和张秀才落花有感》之结尾云：“回肠九回后，犹有剩回肠。”盖司马迁《报任安书》中语“是以肠一日而九回，居则忽忽若有所亡，出则不知其所往”之阐发敷陈。义山好重复字词，以成节奏情调。先说说两句之内的：
a《歌舞》：“只要君流眄，君倾国自倾。”
b《赠歌妓二首》：“只知解道春来瘦，不道春来独自多。”
c《赠白道者》：“壶中若是有天地，又向壶中伤别离。”
d《槿花二首》：“回头问残照，残照更空虚。”
e《向晚》：“莫叹佳期晚，佳期自古稀。”
f《天涯》：“春日在天涯，天涯日又斜。”
g《无题》：“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
h《春风》：“我意殊春意，先春已断肠。”
【3】再说说一句之中的：
a《莫愁》：“若是石城无艇子，莫愁还自有愁时。”
b《七夕》：“争将世上无期别，换得一年一度来。”施肩吾《古别离二首》：“所嗟不及牛女星，一年一度得相见。”所谓“一年一度”之“度”，应是“渡”之通假。
c《隋堤》：“春风举国裁宫锦，半作障泥半作帆。”
d《韩冬郎即席为诗相送一座尽惊他日余方追吟连宵侍坐裴回久之句有老成之风因成二绝寄酬兼呈畏之员外》：“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
e《赴职梓潼留别畏之员外》：“京华庸蜀三千里，送到咸阳见夕阳。”
f《暮秋独游曲江》：“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
g《赠司勋杜十三员外》：“汉江远吊西江水，羊祜韦丹尽有碑。”
h《过郑广文旧居》：“宋玉平生恨有馀，远循三楚吊三闾。”
i《旧将军》：“日暮灞陵原上猎，李将军是故将军。”
j《槿花》：“未央宫里三千女，但保红颜莫保恩。”
k《楚吟》：“楚天长短黄昏雨，宋玉无愁亦自愁。”
l《同崔八诣药山访融禅师》：“岩花涧草西林路，未见高僧只见猿。”
m《无题》：“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4】亦有见于整首者：
a《望喜驿别嘉陵江水二绝·之一》：“嘉陵江水此东流，望喜楼中忆阆州。若到阆中还赴海，阆州应更有高楼。”
b《夜雨寄北》：“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5】《无题》：“八岁偷照镜，长眉已能画。十岁去踏青，芙蓉作裙衩。十二学弹筝，银甲不曾卸。十四藏六亲，悬知犹未嫁。十五泣春风，背面秋千下。”李太白《长干行》：“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十五始展眉，愿同尘与灰。常存抱柱信，岂上望夫台。十六君远行，瞿塘滟预堆。五月不可触，猿声天上哀。门前迟行迹，一一生绿苔。苔深不能扫，落叶秋风早。八月蝴蝶黄，双飞西园草。感此伤妾心，坐愁红颜老。早晚下三巴，预将书报家。相迎不道远，直至长风沙。”义山细数年齿，是借鉴太白的么？不是滴。《古诗为焦仲卿妻作》早就数过了：“十三能织素，十四学裁衣，十五弹箜篌，十六诵诗书。十七为君妇，心中常苦悲。”
【6】《无题》：“照梁初有情，出水旧知名。裙衩芙蓉小，钗茸翡翠轻。锦长书珍重，眉细恨分明。莫近弹棋局，中心最不平。”《柳枝五首》：“1花房与蜜脾，蜂雄蛱蝶雌。同时不同类，那复更相思。2本是丁香树，春条结始生。玉作弹棋局，中心亦不平。3嘉瓜引蔓长，碧玉冰寒浆。东陵虽五色，不忍值牙香。4柳枝井上蟠，莲叶浦中干。锦鳞与绣羽，水陆有伤残。5画屏绣步障，物物自成双。如何湖上望，只是见鸳鸯。”源出南朝吴歌，而更为精致。
【7】《偶题二首·之一》：“小亭闲眠微醉消，山榴海柏枝相交。水文簟上琥珀枕，傍有堕钗双翠翘。”欧阳修之“水精双枕，傍有堕钗横”，有此诗影子。
【8】《房中曲》：“蔷薇泣幽素，翠带花钱小。娇郎痴若云，抱日西帘晓。枕是龙宫石，割得秋波色。玉簟失柔肤，但见蒙罗碧。忆得前年春，未语含悲辛。归来已不见，锦瑟长于人。今日涧底松，明日山头檗。愁到天地翻，相看不相识。”此义山悼亡之作，用情用心，都是至深。起首至“蒙罗碧”，用李长吉手段。以下至“山头檗”，效古诗格调。最后之“相看不相识”，为再叠妄想，尤其难得。苏东坡之“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全抄此意象。然何以“愁到天地翻”就能相见呢？我疑心，义山是反用《上邪》诗意：“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9】《听鼓》：“城头叠鼓声，城下暮江清。欲问渔阳掺，时无祢正平。”盖用祢衡击鼓事，似不若庾信《夜听捣衣》之“声烦广陵散，杵急渔阳掺”饱满。
【10】《桂林道中作》：“地暖无秋色，江晴有暮晖。空余蝉嘒嘒，犹向客依依。村小犬相护，沙平僧独归。欲成西北望，又见鹧鸪飞。”前有李太白之《越中览古》：“越王勾践破吴归，战士还家尽锦衣。宫女如花满春殿，只今惟有鹧鸪飞。”张籍《湘江曲》：“湘水无潮秋水阔，湘中月落行人发。送人发，送人归，白苹茫茫鹧鸪飞。”后有辛稼轩之《菩萨蛮·书江西造口壁》：“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江晚正愁余，山深闻鹧鸪。”似乎张籍、义山、稼轩之意象较近些。太白之“鹧鸪”，未必有“行不得也哥哥”的意思。可是，“行不得也哥哥”字面，好像出得较晚，所以“又见鹧鸪飞”是否就是此意，只能暂时存疑。
【11】《宿骆氏亭寄怀崔雍崔衮》：“竹坞无尘水槛清，相思迢递隔重城。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这篇以红楼始，即以红楼终，是第四十回：“宝玉道：‘这些破荷叶可恨，怎么还不叫人来拔去。’宝钗笑道：‘今年这几日，何曾饶了这园子闲了，天天逛，那里还有叫人来收拾的工夫。’林黛玉道：‘我最不喜欢李义山的诗，只喜他这一句：‘留得残荷听雨声’，偏你们又不留着残荷了。’宝玉道：‘果然好句，以后咱们就别叫人拔去了。’说着已到了花溆的萝港之下，觉得阴森透骨，两滩上衰草残菱，更助秋情。”
2014.2.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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