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法的人文精神与书家的人文修养
程大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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形式超越和生命象征是书法艺术的美学本质。书法艺术的神采来自笔意和笔力。意是意境的意，力是力度的力。中国书法和中国绘画是一个道理，它讲究力度。力、意、势、气，我们会经常用到这些概念，我们从研究书法的那天开始就要和这些概念打交道，因此要找这些概念的共同规律。力和意的不同，来源于书法家的个体差异，书法家的性格、气质、人品、趣味、功力、学养、天分、资质的不同或悬殊，就流露出书法面目的多样。我们可以举个例子，比如赵孟頫和颜真卿的字。颜真卿的字圆浑柔劲，赵孟頫的字就圆浑甜美，一个是往刚性上发展，一个是往柔性上发展。有的人天生机巧，喜欢秀；有的人天生执著，喜欢拙；有的人喜欢流畅，有的人喜欢浑朴。审美的差异往往是趣味、学养乃至人格的差异。这个差异确实存在。
我们看李叔同的字，他是大彻大悟之后去尽火气的内敛，所有的笔画都向里收了。李叔同的字，所有的浮华都去掉了，所有的装饰都去掉了。最后留下的字迹是内蕴的、本体的、收敛的美感，这是李叔同。看八大也是一样，他王孙出身，从小受到非常好的教育，有非常优越的生活条件，后来异族打进来之后，出家做了和尚，他的字慢慢地变成了八大的那种字，与李叔同的字有异曲同工之处，也是体现出内敛的蕴藉的美，而不是黄庭坚、徐文长那种张扬的、外露的美。这跟经历有关，跟人生阅历有关，也跟性情有关，中国书法的妙处可见一斑了。
至于作品的神采则完全是书家个体差异所导致的。书法既象征着生命之美，也表达着生命之美。感情寄托与人格精神均体现在书法创造的这个过程中，书法作品的本身就表达出书家的状态，体现出书法作品的神采。从形而下的角度看，书体、笔法、章法及点画特征形成了书法作品的自然美。从形而上的角度看，书法的风格、品位以及情感表述又体现了书法的文化之美。
艺术的感染力与其说表现在形式方面，不如说是深藏在艺术品所表现出的艺术家生命体验和情感释放的过程里。这一点我想强调的是，一件书法作品打动观众的不仅仅是点画之间的形式美，最重要的是释放出人格美和情感美。这个人格美和情感美往往是结果，是展示出来的作品使我们看到的，有的时候也是书写出来的过程中的那种状态让我们看到的。书画同源—中国历史上唐代的张旭激动的时候用头发代笔，在纸上挥扫，成书成画。张旭写起狂草来情绪相当投入。杜甫曾说：张旭写字、公孙大娘舞剑，都是震撼他心灵的那种状态，那么这个创作过程本身饱含情感，表达了一种生命力，寄托了丰富的情感，带有象征意味。再一个就是书法作品本身。我们今天看历代书法名迹的时候，有时候能想象到、能感觉到作者在写这个字的时候的状态，比如颜真卿的《祭侄稿》。颜真卿在写的时候处于非常悲愤、痛苦的状态下，激情磅礴地写出了《祭侄稿》，感觉不是在写，而是在挥，情感的倾泻，一种宣泄，是在挥洒。我们看到历史上很多名家的手札，这些手札写的时候我们能感觉到是非常平静的，能够感觉到这个手札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是在心态非常平静的状态之下写出来的。许多书家写《心经》，我们好像能进入那种状态，进入经文的那种境界之中去。打动读者打动观众的恰恰是流露个人情感的作品。
在中国书论体系中我们可以读到神采论、自然天趣论、人格象征论、寄情论、学养论、变通论等等，但其中最核心的命题是人格象征论。书法艺术和人格互为表里，和人的状态互为表里，人格象征在书法作品中既可以是形而下的点、画、技法、技巧，也可以是形而上的风神韵致，更可以是书品与人品的内在联系。人格象征表现在形式上有几个层面，这是第一个层面。中国书法艺术象征特性的本身即蕴含着丰富的人文精神，这正是书法艺术生命力的所在。我们说书法是有生命的，书法是鲜活的，书法是可以打动人的，这里最重要的一点是它象征的过程之中深含着一种人文精神，正是这种人文精神所表达出的书法生命力，体现了书法的审美本质。书法通过生命意识、通过辩证思维和创造精神显现出深厚博大的文化品质，成为超越文字功用的艺术品。所以书法的功用已经不仅仅是用来交流情感的工具了，它已经是艺术品了。它通过情感来打动人，打动人不仅仅是通过它的形式，还有就是在形成过程中所释放出来的人的能量、人格精神、人的修养状态、整个人的一种活动的近况，来打动观众。
书法艺术我们也可以视为水墨艺术，跟中国画的艺术是一样的。宇宙以气之周行而成，而书法以线之流动而成，它和宇宙的运行规律是一致的。点线的连接、行间的转折、气韵的流转连贯、血脉的相疏相连、牵动人们进行一种由此及彼的空间联想，它的性质是流动的，是连贯的，可以无限延伸的，迂回曲折、无往不复、游弋无阻、周流不息。书法作品中的笔画虽多，书行虽繁复，但是始终应该彼此顾盼、朝向偃仰、此起彼伏、似断还连、气脉相通、一气呵成，这就是书法所形成的节奏的艺术。正如旋律赋予音乐以生命一样，气韵的周流与血脉的贯通赋予书法以生命的意味，于是书法就活了。书法之所以活了，是因为线条的变化；线条之所以变化，是跟人的情感相联系的。从这一点来讲，任何一幅好的书法作品都是一笔书，都是不间断的血脉相连气韵流转的完整动作，是一个过程和此过程形成的结果。笔墨在由实而虚、由近而远、由强而弱、由静而动、周而复始的韵律化运动中形成了《周易》所描述的那种境界，体现了圆浑通融、天人合一的状态，书法就是这么一个过程。它和《周易》是一脉相承的，是中国人独有的一种哲学观念、中国人独有的一种审美体验、中国人独有的生命状态，书法就是这样。
原载程大利《师心居笔谈》
程大利｜江苏徐州人，1945年生。书画家、编辑出版家、美术理论家。曾任中国美术出版社总社总编辑、人民美术出版社总编辑。中国文联第七届、第八届委员，中国美协第五届、第六届理事，中华文化促进会常务理事。现为中国国家画院院委，研究员，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员，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中国画学学会副会长。
主 编：刘 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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