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串讲(285)
潘金莲:不恨领导恨同事(一)
作者 白坤峰
(内容见第七十二回 王三官拜西门为义父 应伯爵替李铭解冤)
按道理说,与西门庆接触过的女性都是受害者。但潘金莲从不痛恨西门庆,而是对女性同事们攻击攻击再攻击。
小官哥儿的奶妈如意儿(原名章四),因为陪睡西门庆,引起了潘金莲的巨大愤怒。弱者的愤怒,往往是针对更弱者。
单表(只说)吴月娘在家,因前者西门庆上东京(此情节本该在缺少的第五十五回),陈经济jì(西门庆的女婿、西门大姐的丈夫。姐:姑娘)在金莲房饮酒,被奶子(奶妈)如意儿看见。西门庆来家,(吴月娘)反受其殃。
(潘金莲)架了(构陷了)月娘一篇是非,合了那气(闹了那次矛盾。合gé气:山东方言今多说“格气”)。
从以上交待可以看出,第五十五回本应有一段精彩的“吴潘矛盾”。但第五十五回的造假者,根本无心读到此处的段落。也怪出版商不舍得花钱,随便找个人写了写。
以此,这遭西门庆不在,月娘通(全部)不招应,就是他(她)哥嫂来看也不留,即就打发。……(陈)经济要往后楼上寻衣裳,月娘必使春鸿或来安儿跟出跟入,常时查门户,凡事多(都)严紧了。这潘金莲不得和经济勾搭……逐日只和如意儿合gé气(闹矛盾。合气:同格气)。
一日,月娘打点出西门庆许多衣服、汗衫、小衣(内衣),教如意儿做,又教他(她)同韩嫂儿(韩回子的妻子)浆洗(先将脏衣服洗净。在大锅中放入淘米水或少量面粉并煮开,再把衣服放入温浆水中,浸泡三五分钟,然后捞出用清水漂净。以使衣服服贴笔挺、整洁有样),就在李瓶儿那边晾晒。
不想,金莲这边春梅也洗衣裳、捶裙子,使秋菊问他(向她)借棒槌chuí 。这如意儿正与迎春捶衣,不与他(她),说道:“前日你拿了,把b个(独占个、拦扌霸bà着)棒槌使着罢了,又来要!……”
改革开放之前,中国人往往视物如命。如意儿本来就不想借东西,况且现在确实在用呢。于是,“棒槌”成了导火索。
秋菊使性子决烈的走来,对春梅说。……春梅便道:“……怎的这等生分?大白日里借不出个干灯盏(无油的灯)来lai(啊)?……”……
这潘金莲正在房中炕上裹脚……便骂道:“贼/淫妇(可恶的混帐女人),怎的不与?他(她。如意儿)是丫头,你自家问他(她)要去。不与,骂那淫妇,不妨事!”
这春梅还是年壮……不由的激犯(激怒),一阵风走来李瓶儿那边,说道:“ 那个(哪个)是世人(无关联的人、过路之人)也怎的?要棒槌儿使使/不与?他(她。李瓶儿)如今这屋里,又钻出个当家人来了?”
春梅也是个欺羊如狼的人,焉有不冲锋在前的道理?在安全的时候勇敢,是春梅的一惯特色。
如意儿道:“耶嚛y hù,耶嚛!这里放着棒槌,拿去使不是?谁在这里把b着?就怒说起来!大娘niáng(吴月娘)分付(吩咐),趁韩妈在这里,替爹(男主人)浆出这汗衫子和绵绸裤子来,等着又拙(可能是“掇”)出来要槌(同捶)……”
不想潘金莲随即就跟了来,便骂道:“你这个老婆(女人),不要说嘴!死了你家主子(李瓶儿),如今这屋里就是你。你爹(你男主人)身上衣服,不着你恁nèn个人儿拴束。谁应的上他那心?俺这些老婆(妻子)死绝了,教你替他浆洗衣服?你死拿这个法儿降伏俺每(俺们),我好耐惊耐怕儿(我好吃惊害怕啊。此为讽刺)!”
这样的小事儿,一个春梅本可以攻击到位。但主帅非得亲自出马。
如意儿道:“五娘(潘金莲),怎的这说话!大娘(吴月娘)不分付,俺每好意掉揽(我们愿意兜揽)替爹(男主人)整理也怎的?”
金莲道:“贼/扌歪剌lá骨(亦作“歪剌lá姑”,卑劣下贱的女人。据说明代的边关所出售的瓦剌lá族的妇女貌丑且价低,故骂妇女为“瓦剌lá姑”。扌歪:同歪),雌汉的(缠粘着男人的。雌:呆着不动。安徽或南方习语,本指雌性动物发情时往往呆在原地)淫妇(混帐女人)!还漒qiáng(同犟)说什么嘴!半夜替爹(男主人)递茶儿、扶被儿是谁来lai(呢)?讨披袄儿(斗篷式的无袖外套)穿是谁来lai?你背地干的那茧jin儿(那不好的事儿。山东习语,与养蚕有关。另,不结好茧,不干好事),你说我不知道?偷就偷出肚子来(偷情怀孕),我也不怕!”
如意道:“正景(正经)有孩子还死了哩!俺每(俺们、俺)到的那些儿?”
这金莲……心头火起,粉面通红,走向前一把/手把老婆头发扯住……被韩嫂儿向前劝开了。
如意儿的反驳倒是有理有据:捶衣服的活儿, 是吴月娘安排的。你说我们这些仆女,做还是不做?
潘金莲的深层担心却是:如果你怀孕了,那么我岂不是地位更低?所以,如意儿一说“有孩子还死了呢”,这让没有孩子的潘金莲勃然大怒。
金莲骂道:“没廉耻的淫妇(混帐女人),嘲汉(挑逗男人、撩汉)的淫妇!俺每(俺们)这里还闲的声唤(闲得叫唤。“声唤”或许是“呻唤”的转音),你来雌汉子(缠粘着男人)?合你(还是你)在这屋里是什么人儿?你就是来旺儿媳妇子(宋惠莲)从新(重新)又出世来了,我也不怕你!”
潘金莲盛怒之下,说出了本难启齿的话题:我们这几个妻妾还闲置呢,你怎么能还睡男人。当时,来旺的媳妇宋惠莲的张狂讨宠,让潘金莲、孟玉楼等人很不爽。当然,她们永远不会把矛头指向西门庆。
那如意儿一壁(一边)哭着,一壁挽头发,说道:“俺每后来(我来得晚),也不知什么来旺儿媳妇子(妻子),只知在爹家做奶子(在男主人家里做奶妈)。”
金莲道:“你……成起精儿来lai(呢)?老娘‘成年拿雁’,教你弄鬼儿去了(我年年抓大雁,难道会让你搞鬼而啄了我的眼睛。拿:抓)?”
潘金莲站在如意儿这样的“小雁”面前,当然是自信无比的。但当西门庆、吴月娘这样的鹰鸷出现时,她就无可奈何了。
正骂着,只见孟玉楼从后慢慢的走将来……一把手拉进到他(她、潘金莲)房中坐下,又说道:“你告诉我说,因为什么起来lai(引起的呢)?”
这金莲消了回(一会儿)气,春梅递上茶来,呵(喝)了些茶,便道:“你看,教这贼淫妇,气的我手也冷了,茶也拿不起来。”说道:
“我在屋里正描鞋(照着样儿描画鞋样),你使小鸾luán来请我。我说且倘倘儿(同躺躺儿)去,扌歪(小睡。同歪)在床上……只听得乱起来。教秋菊问他要棒槌使使,他(她。如意儿)不与,把棒槌劈手夺下了,说道‘前日拿了个去不见了,又来要……’教我心里就恼起来……你(如意儿)是这屋什么儿?压折shé 轿竿娶你来(难道你如意儿是明媒正娶来的吗)?……他(她)还嘴里石必里剥剌la的(象声词。连续说话之状),教我一顿卷骂(骂。卷:骂,山东方言)。
潘金莲明显在撒谎夸张,在想象中抹黑对方。奴隶最大的本事,可能就是打压上升的奴隶。
“(吴月娘)要俺每(俺们)在这屋里。(吴月娘)点韭买葱(明明指着韭菜,偏说要买葱。形容胡乱指挥以致效果差),教这淫妇在俺每(我们)手里弄鬼儿?也没见!大姐姐(吴月娘)也有些儿不是bú shi(错误),想着他(回想她)把死的来旺贼奴才淫妇(宋惠莲),惯的有些折儿(同褶儿、摺zhé儿。译为规矩)!教我和他(她。宋惠莲)为冤结仇,落后(之后)一染脓带(一条鼻涕,比喻污蔑)还垛在我身上,说是我弄出那奴才去了(说我把来旺赶到了徐州。事见第二十六回。见《潘金莲为何能说动西门庆陷害来旺》)。如今这个老婆(女人。如意儿),又是这般惯他(她),惯的恁nèn没张/倒置(没有摆好、乱放、引申为没规矩)的。你(此为如意儿)做奶子,行/奶子的事,许你在跟前花黎胡哨?俺每眼里是放的下砂子底(的)人?那没廉耻的货!
潘金莲此语,相当于我们身边的许多人,他们(她们)从没有想到或不敢想到一把手有问题,而把矛头逼向单位副手。吴月娘能管得了西门庆?
“人(李瓶儿)也不知死到哪里去了,(如意儿)还在那屋里缠(呆着)。但往那n里(无论从哪里)回来,就望着他那影(她的那个画像)作个揖y,口里一似嚼蛆的,不知说的些什么!到晚夕……许你(如意儿)去撑头/获脑(“抻chn头/缩脑”的谐音误读,形容削尖脑袋钻)去雌汉子(缠粘男人。雌:呆着不动。安徽或南方习语,本指雌性动物发情时往往呆在原地)?……
“你还没见哩,‘断七’那日(死后第49天,结束大型祭祀),他爹(那男主人。西门庆)进屋里烧纸去,见丫头、老婆(此为迎春、如意儿)正在炕上坐着挝zhu子儿(同“抓子”,即“抓拐”);他进来,(她们)收不及;(他)反说道:‘姐儿(此为敬称如意儿),你每(你们)耍耍,供养的(祭祀的)匾盒(可能应为“匾食”,即扁食,水饺。鲁西南方言)和酒,也不要收到后边去,你每吃了罢!’这等纵容,看他(她)谢的什么?这淫妇还说:‘爹来不来(吃饭)?俺每不等你了!’不想我两步三步就扌叉进去,諕的他(吓的她)眼张失道(睁眼结舌),于是就不言语了。
坐稳了奴才的人,最看不惯之前晃荡的人也坐稳的奴才。
潘金莲痛恨偶然与自己平起平坐的如意儿,却敬重讨好给予如意儿偶然张扬之机会的西门庆。
“行háng货子(黄子、行háng子,译为东西。北方方言)、什么好老婆(好女人)!就是一个贼/活人妻/淫妇(可恶的、实有丈夫的、混帐女人)!这等你(西门庆)‘饿眼见瓜皮’,不管好歹的,你都收揽答da/下(收下。答:语气词),原来是一个眼里火(此喻无声地、着急地找男人的家伙)、烂桃/行货子(破烂货)!想/有些什么好正条儿(好的、公正的条例)?
“那淫妇的汉子说死了(如意儿说丈夫熊旺死了),前日汉子抱着孩子,没在门首打探儿?还瞒着人捣鬼,张眼儿溜睛的!你看一向在人眼前,花哨星那样花哨,就别/摸儿改样的(装模作样的)。你看又是个李瓶儿出世了!那大姐姐(吴月娘)成日在后边,只推聋儿装哑的。人但开口,就说不是了!”
李瓶儿,一直是潘金莲心中的阴影。(吴月娘喜欢捣浆糊、和稀泥,但平心想想,以她的能力与境界,也只能如此、只会如此)
宋惠莲的丈夫叫来旺,如意儿(章四)的丈夫叫熊旺,这两个小“旺旺”,后来烧毁了西门府。
那玉楼听了只是笑,因说:“你怎知道的这等详细?”
金莲道:“‘南京沈万三(明初的巨富,后被朱元璋迫害而死),北京枯柳树’(北京交通要道,地名至今仍存),‘人的名儿,树的影儿’,怎么不晓的?雪里消死尸,自然消他(她。她的事)出来!”
孟玉楼真会装!这一切,她也清楚,只是她不说。从这一点上看,曹雪芹创作薛宝钗时,多多少少借鉴了孟玉楼的特点。
玉楼道:“原说这老婆(这女人)没汉子,如何又钻出汉子来了?”
金莲道:“‘天不着风晴不的,人不着谎儿成不的(长不大)。’他(她)不恁nèn撺瞒cun mán(隐瞒)着,你家肯要她?想着(她)一来时,饿答的个脸、黄皮儿寡瘦的,乞乞缩缩(发抖缩紧、或小气吝啬。此为前者)那等腔儿(声调儿)!看你贼淫妇,吃了这二年饱饭,就生事儿/雌起汉子(缠粘着男人。雌:呆着不动。安徽或南方习语,本指雌性动物发情时往往呆在原地)来了!你如今不禁下他(她)来,到明日教他(她)上头脑上脸的(形容不讲规矩),一时桶(捅。粗俗语)出个孩子,当谁的?”
潘金莲明着是为西门府的荣誉着想,其实是为了自己的地位考虑。(她一直很想生个孩子,从而像李瓶儿那样有地位)“人不着谎成不的”是潘金莲的自道,也是中国人的常态。
玉楼笑道:“你这六丫头(此为亲密地称潘金莲在娘家的排行,以示好像早就认识),倒且是有权属!”说毕,坐了一回(一会儿),两个往后边下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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