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 培
（一）
灯油快要燃尽，此时，他将给老友的信装进信封里，预备明早寄出。信的内容与先前无异，都是关于一个叫刘师培的。
“你那儿还有他的文稿吗？”
“替我向黄季刚要他的稿子。”
“你寄的相片我看到了。”
他是一名大学教授，薪资不菲。
家里早就装了电灯，可有时，比如现在，他喜欢油灯照明，是睹物思人吗？
他又添了点灯油，渐灭掉的火苗再度燃烧，照亮他手中的那一摞报纸。
那是一摞枯黄，破旧却很整齐的报纸，是20世纪初，刘光汉所著。
主题大多是关于革ming，改良，创新，救国。
那个少年人，志向高远，博闻强识，他文章里的思想影响了许多有志之士。
（二）
北京，百家争鸣，君子和而不同，兼收并蓄
北平，兵家称霸，君子实难糊口，焚 书 坑儒
“刘光汉，还好你不在这儿，不然真不知道该什么样。”
“光汉哥，我猜你在的话，肯定也会去签联名信逼南京 国民 政府抗 日救国。”
（三）
他抚着老友寄来的相片，相片上的人风姿卓越，分发，西装，披大氅。浅浅的笑窝，让人不舍得移开眼。
他觉得他的光汉哥哥应该永远是这个样子，像光一样，驱散他所有阴霾。
可谁料，人生如逆旅，他只是行人，漫漫长路，起伏不能由他。
那几年的行差走错，折磨得而立之人，鬓间染上两行清雪，一念之差，悔之已晚。
新添的灯油燃得正旺，光稳且足。
他也因为这些蠢事有怨于他，再没和他说一句话，直到……
他再度执笔，为《刘申叔遗书》作长序。
用他好久没用过的文言文，作了5000多字。
（四）
只一人序，恐有埋没，他研究半天，终于找到了一个合适的人。
找到了一个德高望重，且没有因为这些年的怨恨他的人——蔡元培。
“不思量，自难忘”。
他还是会忍不住不自觉地想起刘师培。
想起他在异国的闹街间，在樱花树下，在志同道合的朋友中，宣扬着他所看好的马克 思，社会 主义，共 产 主义，无政府主义，世界语。
众人簇拥的他盛放着光彩，他的眼里也盛满光芒，他们常会因为异口同声而相视一笑。
（五）
“小夏，我下午有个演讲，老地方，你来吗？”
“光汉哥，我一定去，有你等，我肯定来。”
他场场必告知他，他场场必不落下。
（六）
“四月二十日，农历三月初十日，午后访章公，并初次晤刘申叔。”
“德潜，你怎么把辫子剪了？”
“哥，刘光汉，我要去日本，对了，以后叫我钱夏，华夏的夏！”
“章先生，您可有看过《攘书》？”
“枚叔，饭好了没？”《攘书》的作者从楼上边下来边说。
“申叔，别急着吃饭，你现在该忙着接待他”说罢章公指了指一旁的他，又对他说，“德潜，他就是写攘书的刘光汉，光复 汉室的光汉。”
春风拂面情意浓，他喜不自胜，一把将刘师培抱在怀里，好一会儿才想起来放开，但也没完全放开，颇为熟络地揽着那人肩膀，口中又说个不停。
“光汉兄，来ri本前，我就读完了你的书，你在报纸上发表的文章，我也每期必读……”
钱熊说个不停，也忘记想被揽着的人能不能扛得住他的巨压，只见，那人无能为力又羞涩地笑，此时，季刚冲过来扑搂开他的胳膊。
“钱二疯，你知不知道你有多壮，申叔都累了。”
“黄疯子，干卿底事。”
他思及此，总觉当年相遇过于匆忙。
他来日 本前就读过他的文章，只没见过本人，也是为了他，才来日 本。也是因为他，才改名为钱夏。
（七）
外敌入侵频繁，内乱纷纷不止，在那个战火纷飞，朝不虑夕的时候
得一知己，实乃幸事。
“留得残荷听雨声。”
“朱弦已为佳人绝。”
“光汉哥这是怎么回事，这到底是为什么。”
千载暗室，一灯即明。
“我是看了你的书，才想去革命。”
（八）
搞革命的刘光汉一去不复返，取而代之的是清朝重臣端 方的幕僚刘师培。
宣扬新思想的人却转身回归到旧文学中。
他不明白那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会甘愿为人所控，于是写了一封又一封的信，但终究石沉大海，杳无音讯。
他写下最后一封信，信中只有一句话：
“忍把清名换了荒唐一场。”
雨有时会引起那人的乡思情怀，只是不知是否勾起过悔恨。
那个年代有太多的身不由己。
（九）
1915年，钱玄同被北大聘用。
1917年，刘师培被蔡元培，陈独秀请进北大
再见面是在北大聘任教授的评议会。
他说：“有的人，虽然有学问，有名气，但是却甘愿做满 清的走狗，做臭名昭著的保 皇 党，这样的人，我认为不配做新北大的教授，应该清除出去。”
他义愤填膺地说，眼睛又直视着那个人。
话中指谁，不辨自明。
那人经过几年的身心摧残，病入膏肓，无力反驳，只瞪了他一眼。与他的决绝比起来，那一眼是那么地轻飘飘，软绵绵。
他又说：“我钱玄同绝不与跳梁小丑为伍。”
拐杖上的手攥的指尖发白，手帕下掩着一阵阵止不住的咳嗽。
本不愿意在他面前将自己的脆弱显露出来，奈何身体不允许。
自他开了头后，新派众人，奚落不已，旧派诸老，更白眼视之。
最后，是黄季刚将战火引到自己身上，才保全那人的体面。
（十）
“四川保路运动，端 方被刺杀，他，要回来了”
“他在四川国学院做副院长，几年后，就回来”
“南桂馨在阎 锡 山那举荐他，他，去了。”
“他是筹安六君子之一，给袁世 凯写过《君政复古论》。”
“他回不来了。”
“他不会回来了。”
“随他去吧。”
（十一）
他和沈尹默共同创刊。
他去绍兴会馆请豫才加入阵营。
他和仲甫雪中游陶然。
他和半农一起演双簧。
在北大共事那几年，他们没说过一句话，甚至他的日记中都在避讳着他。
（十二）
罢课风波后，到了雨季，一场秋雨一场寒。
刘师培的身体状况变得更加糟糕，无法支撑他去工作。罢课那几个月，没有经济收入。
积蓄都花光了，并且负债累累。
只靠着友人接济，对那些疾病也只是杯水车薪。
他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病情一日重过一日。
还没等到那年第一场雪色，便消逝于最令人叹惋那一刻。
（十三）
作为同事，他照例出席他的追 悼大会
他看着四周的花篮，墙上挂着的白花，梁上悬着的挽联。
这一刻，他真正意识到死 亡的含义
他清楚地明白从今往后再也看不到他了。哪里也找不到他，渐渐地有些释然。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小夏，生辰快乐。”
再也听不到了。
“小夏，分你一半月饼吧，因为我吃不完，嘿嘿。”
在你走后，月亮圆了百次，千次，
可却再也没能与你团圆。
（十四）
事物随着时间的变化而发生变化
他见过他最好的样子，便见不得他踏错一步
“申叔为人，反复无 耻，其文章学问纵有足观，不当引为师儒，贻学校羞，盖科学事小，学风事大。”
“端 方欲贿买党 员侦察机密，其妻以离婚相要挟，申叔不得已，卒为端所用。”
“他是一个读书人，权作稻梁谋。”
“学校聘其讲学，非聘其论政，何嫌何疑，而不予聘。”
高逸之姿，旷世之才，却落得求全而苟 且
寻道百度，回首，灯火已阑珊。
众口难调，且由后人分晓。
（十五）
他们共同的好友劝他去看看他
“申叔的身体还是不大好，有什么话你好好和他讲。”
…………………………
“这些年来，我何尝不是一样的煎熬。”
…………………………
“我亏欠你太多了，你不要再来找我了，就当我从来没有出现过。”
…………………………
“木兰已老吾犹残，笑指花枝空自疑。”
第二次去看他，是仲甫出狱后，他记得上次去看他我，他的状态极其不好。
不知是什么力量支持他，到处奔走，写信，联络多方力量去营救仲甫。
“你这又是何必，反正有人去救他，又不差你这一个病秧子。”
“我自己身体我知道，不过是微恙。”
“微恙？作为首席功臣，今天他出狱的庆功宴你不参加。”
“咳咳咳，钱教授，你管的也太宽了吧。”
他替他整理遗稿，将所有作品都搜集在一起，编成一本文集。
“刘师培虽无足道，而刘光汉则无论如何'不以一眚掩大德也。”
“我必会将你的著作原原本本地呈现给后世研究者。”
“不负你我年少至交。”
“始恶之而终谅之。”
（十六）
林纾等旧派联合攻讦新文化，刘师培被误以为与他们为伍，特发声明否认。
“鄙人虽主大学讲席，然抱疾岁余，闭关谢客，于敝校教员素鲜接洽，安有结合之事？又《国故月刊》由文科学员发起，虽以保存国粹为宗旨，亦非与《新潮》诸杂志互相争辩也。”
刘君虽反对他们那些激烈行径，却从未诋毁过，虽不爱听他们说的话，但是也从没有剥夺他们说话的权利。
他虽复古，但不冥顽 不灵，始终怀着君子和而不同的温良。
“刘君今健者，东亚一卢梭。”
“他是我国最早研究马克思的，他译写的《共产党宣言》被公认为最好译本。”
（十七）
讣告：北京大学国学门教授，文科研究所指导教授，国史编纂处转辑员刘师培先生不幸因病辞世，享年三十六岁。
开始，他比他大三岁，
后来他比他小十三岁。
他永远风华正茂，他永远不会老去。
（十八）
这是近几年来，北京城下得最大的一场雪。
“德潜，申叔他，不成了。”
他连外套都顾不上穿，就急着跑出去。
“来不及了，大概已经不成了，你别急。”
“来得及，我跑着去。”
（十九）
他整理好遗稿，正要起身吹灭油灯。
恍惚间，听见一声熟悉而又陌生的“小夏”。
熟悉的是声音，陌生的是近四十年没有听见这个称呼了。
他猛然清醒，慌忙站起身，回头望去。
只见那人立在月光下，眉眼如初，笑意盈盈
他没有一丝迟疑，快步向他走去，想要再次牵起他的手，再次拥抱他。
只是再也没能触碰到，甚至没能留下那抹草药香气。
刘君从小就身体虚弱 常年喝药，又爱看书，药草香混着书卷气，好闻极了。
只是，到了北大，他喝的药更多了，药香味掩盖过了书香气。
“申叔，那年我真后悔，真的，如果我没走，一直在你身边劝住你，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二十）
他生平最喜热闹，闲暇时分便前往好友家中谈天宴饮。
自那天后，他变化很大，不怎么爱去别人家串门，也不怎么爱写信了。
唯一做的只有关门谢客，独守书斋。
1939年1月12日 理刘君遗书稿。
1939年1月17日，钱玄同于北京逝世。
逝前五天，仍在整理编纂《仪征刘申叔遗书》。
（二十一）
“德潜，你们宣传新文化，新思想太过激进，如不纠正，会造成民族虚无主义和文化断层。社会 主义，马克 思主义……我是最早研究的，如不考虑国情，直接全盘引入，会出现极大的失误。”
他的思想由此渐趋于理性平和。
钱玄同开启了人们对刘师培学术思想的研究。
后世人研究钱玄同思想必离不开刘师培。
（二十二）
他喜欢油灯的原因是：
他整理好一页遗稿，就将原稿借着油灯火苗烧掉，每写下想说给他的话，也随火烧掉。
谨以此举，权当祭奠，怀我亡友。
瞻顾遗迹，如在昨日，令人长号不自禁。
（二十三）
后世仅留存一张刘师培的相片，还是他的外甥梅先生从大合照中截出来的。
有人研究钱玄同信件发现：“睹此遗影，怀我亡友，倍增惨怆。”
据此推断钱玄同留有一张刘师培的单人相片，可惜遍寻无果。
一年后，钱玄同儿子对此作出回应：
“父亲临走前，嘱咐我们，把刘先生的相片随他一同火化。”
他把他的相片，放在心口处
大火燃尽，终归浮尘
他们终于可以永不分离
（二十四）
“我做了一个梦，梦里的事和你很扯不上关系，我梦见武昌起义，辛亥革命时，你冲锋向前的身影；
我梦见北大小礼堂里，你和学生们讲无政府主义和马克思；
我梦见五四运动时，你站在天桥上批判着卖国的政府，呼吁着各界人士共同发声，共同起义；
我梦见倭寇来犯你又将名字改成光汉，你说：'小夏，我们又可以并肩作战’。
——
一些作者的叨叨：
①十二“还没等到那年第一场雪色”引用的是《失陪》申叔的同人曲，网 yi云可以听
十四中引用的是当时人士对申叔的评论
十四“寻道百度回首灯火已阑珊”引用的是张浩天老师生辰贺曲，小b 站里的。
②十五的省略号后面的话，是文中申叔说的，原句出处：是我刷玄培视频时听到的，貌似是剧中刘师培的配音在其他剧中的配音。
（如有侵权，立即更改。原视频记不清了，如有认为是抄袭行为，希望原视频up主联系我，▄█▀█●我立即更改。）
③引用申叔的“木兰已老吾犹残”，网上有说是残，有说是贱，我不太清楚，就选了支持人数最多的。欢迎知情小伙伴前来指正。
④八里的“忍把清名换了荒唐一场”是我以柳永的“忍把浮名换了浅吟低唱”改编的，不是德潜先生说的。
十九，不太清楚刘先生降于端 方时钱先生在哪，在忙什么，我就为了写文完整性编了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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