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南一劲松
——再论刘旸光书法艺术
朱贵泉
（一）
当我们面对一位有成就的艺术家及其作品时，一般从两个层面进行检索与评价：一是文艺本身的专业成就，一是作者的人生与品格。当然，这是中国历来常用的方法。从文艺本质言：只要作品好，不必考教作者，即只要鸡蛋好，不必考察下蛋的母鸡品格与履历。中国传统艺术尤其是书法，其表现形态与作者的心性联系太紧密了。刘旸光老人在人生苦难后的老年肇达书艺高境，其品格与成就已为大多数人肯定。细观老人的书作，知其在确立雄浩阳刚书风的同时，有意摈弃了相当部分的阴柔媚腕与细微，此种扬弃，正是刘老高明与成功处。
几乎所有中国传统艺术的学习与掌握都与人的一生年龄段（生长状态）相对应，孔子说：“十有五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六十耳顺，七十从心所欲不逾矩”，虽然说的是学人自己，却相应地表现了学业的程度。差不多每个从事传统艺术的人都在以人的一生数十年为总程进行着艺事，虽或自怡，或共竞肇，人人都从青少年起始至老年结束。此中速度与质量决定一切。中国传统文化的辉煌正是历代无数以个人生命期限在“手工作坊”或家庭中单体努力积累而成。中国封建社会时期漫长，朝代更迭换汤不换药，中国历代的文艺家们在相对固定的社会形态中共同承袭着前代的遗产，在相同的范畴与命题中奋斗，其深入的程度与达到的高度，固有很多因素决定，也与生命的长度与焕发度相关。历代的深入与积累，使中国传统艺术各自具有了十分完备的程式与十分完美的标准，其中各个部分的因素，其最佳获得与运用往往对应着人生某个年龄段。当然，艺术的进程是错综往复的，也必须错综往复，但其中主要部分尤其基础部分适宜在人的某生理期获得与发挥，这是客观存在的。就书法艺术言：正确的执笔、准确的用笔、字形的稳妥、风格的择定、事业心的萌发，都宜于青少年时期奠定，此时家学与师教起着主导作用。这些内容如果放到中壮年去做，显然太晚了。当然，这都是按肇达最高艺术境界的纯粹艺术道路而言。古今大多数学书者没有条件也没有必要如此按部就班，更多的是将书法作为陶冶心性、娱乐生活的爱好，不以到达高峰为目的，“玩”到哪算到哪，那又当别论。但书法太诱人了，一旦进入，与自己的心性及生活结合，就再也“玩”不起来，总想以肇达高境为目标。另外，也只有按正规的艺术要求及标准，才能正真的“陶冶心性、娱乐生活”。
一九七六年，年过花甲的刘旸光老人被特赦回到老家安康，家徒四壁孑然一身的他，本来可以有种种选择来度过风烛残年，但他选择了书法，这大约是多数具有民族文化血统的人的普遍自然的选择。书法，是这样一种艺术：不论人在飞黄腾达或穷困潦倒时，它都能最大限度深入你的心性，贴近你的灵魂，抚慰你，承载你，表达你。我几乎可以肯定：如果没有书法，刘旸光老人恐怕活不到八十多岁。中国历史上，伟大的中华民族文化包容与抚慰了多少被现实逼迫、欺凌的无辜人们的灵魂。
书法艺术不但以最简单的表现与操作形态直达人的意识核心，还以涵浑无际的空间统括与容纳了天地人文之理之象之数的精华。它不但是现实世界与人生最本质的演绎，又是进入最高宇宙真谛境界的阶梯。现今很多佛学院都开设了书法课，极有根本之理。
用笔是书法所有组成部分的基础，在学书的前期正确掌握为宜。心性是书法最本质的表现，一般在生命的后期才能达到这一境界。此二者为书法的两极。从刘旸光书作中明显看出，他在青少年时通过家学与访学、临摹古碑帖，已较为坚实地掌握了用笔与字形的技巧，从颜体入，得颜体用笔真髓，而颜体正是承接了魏晋以来用笔的正统，以雄厚精粹出之，刘老书作中的笔画十分强烈地体现了这一特色；经过中年的磨难，刘老治老年心性已十分成熟而坚强，一诉于纸笔即澎湃不可挡。这最基础的完美典立与最高端的雄厚发挥，造就了刘老书发的成功。
（二）
在人生对应书法学习的漫长过程中，某年龄段未能取得相应的书功，此即为艺术学习中的“空程”现象。在书法艺术形与神两大部分中，“空程”主要指有形技术方面，人生的阅历、品格、精神等主要体现在“神”的方面，“神”的方面没有“空程”。学识、修养、天分、气质等则补充、指导、涵养着形与神。书法作为艺术，其价值首在有可供欣赏的功能，这是“形”的表现。当然，形与神互为依存而作用，仅有形而无神如同无生命的木偶、商店中的模特，但作为装饰品、工艺品犹有形式美的欣赏价值，任何艺术首先在此基点上建立；仅有神而无形，则空魂无依，无可表现，不存在欣赏与艺术价值，也就谈不上任何艺术的存在，如政治口号、空洞的理论。书法的形在笔画、字形、布局，在笔画的形态与质量，字形的结构与塑造，布局的呼应与变化——所有这些因素的完美凭藉汉字表现出一种整体艺术美与艺术感染力，长期的基本功练习即要求达到这些因素与神的交接。在具备的过程中，虽然各有相对应适宜的人生阶段，实践起来错综复杂，一般又有接收、涵蕴、抒发三个阶段，可对应青年、中年、老年三个年龄段。学书最可忧虑地是青年时期的“空程”，技术基础未打好，笔画与字形过不了“关”，任凭中老年学养再高品格再好，挥运起来弊病丛生，令人难堪。若基础技术好，笔画字形皆佳，或学养气格略欠，所书也有可观。每阅刘老书作，总慨叹其笔画基本功如此深厚，雄力超迈，不蹈荒疏，游鹍独运，排闼雄飞。所反映出来之心性气格又是这样超逸、纯挚、伟朗，绝少尘土渣滓。
刘旸光老人六十六随重操笔翰，至八十三岁去世，真正沉酣书法不足二十年。其幼年少年临习碑帖，估计那时不一定志于书法，而是旧时家庭必习之课。而后从政，迭遭变故，书学空程几近三十年，却有老年如此斐然成都。令人惊叹。这三十年实在是太长了。若无这么长时间的脱离，刘老晚年的书艺将是另一崭新面貌。人之一生，谁能脱离于时代与社会之外呢？但在接收严酷现实之后又可相当程度把握自己的命运，“我命在我不在天”，释与道皆主张向内而不向外，儒家亦主张“但求自己不求人”，刘老重操笔翰后，从自身情况出发，跳过中年“空程”阶段，将少年基本功与老年心性相接，成自己一独特书法面貌，凭藉形迹又不落于形迹，具有传统又不囿于传统，天马行空，笔墨纷披，人书俱老。按书艺普通进程，人之中年属于涵蕴时期，作细致深入的内在功夫，以沉鹜积淀。刘老将雄大的人生坎坷经历以弥补中年缺憾，将雄大刚阳之性发挥到极致。现在我们观其书作，为其高屋建瓴、浑浩刚大之慨所摄，并不感到阴柔细婉成分缺少，反觉得阴柔细婉不相称于其书风。
实际上我们细察刘老之书，觉其细微处理巧妙周到，毫无莽撞粗糙之感，笔画与字形组构、行气冲揖揖让、整篇黑白分布皆大度合宜，协调自然，暗藏巧妙，貌似任意实质精到，这都体现出老人书机自化。作书专事阴柔妩媚、搔首弄足为易，得雄大高伟、浑穆刚健为难，而雄大兼精致更难。于此，我们不得不佩服刘旸光老人。
（三）
一个书法家书写作品的内容也从侧面反映其审美层次与思维深度，我们从刘旸光先生《作品集》、《遗墨》中可以看到以下一类的内容：
“学会尊重别人，保全自己。”
“最聪明的人是最不愿浪费时间的人。”
“所谓生活中的强者是在正确的追求中历尽艰险百折不挠、最终有所成就的人。”
“凡是始终都是肯定的东西就没有生命；生命是向否定反否定的痛苦前进的。”
仅此就已表明出刘旸光先生是一位多么光明而具有深度高度的人。
“保全自己”，老人在人生残酷激变与苦难中坚持这样的信念，纯朴的生命本能与出世的机警相合，却带着些许泪痕；
第二条与第三条，表述出老人不仅在书艺的十八年中更在整个人生中是如何达到高等境界的。
第四条，是对整个社会与人生哲理得思考与总结，意味深长。这位瘦弱萧然的老人竟有如此深邃的思考，怀有如此正确伟大的真理，充分说明老人已进入很高的思悟层次。
老人去世已近二十年了，他生前曾对其学生讲过：“我死后五十年，我的字是一定会升值的。”可见老人对自己的书艺是有清醒认识的。书法传与不传，有多种因素，根本决定因素仍是其书作本身艺术水平如何。书法平庸而因作者有身份地位或炒作或它力推动而炫耀当时，若干年其身份地位无足轻重则身名澌灭，书作不传；书艺甚高而身份地位普通低微、身前困潦倒，书作不为当世所重，若干年后天地怀仁必显其名于世。历史上有无数此例。故圣人云：“不患人不知而患己不足。”真正艺高者必不争名，争名者必艺不高。实际社会中，具有高才高艺而不能抒放者大有人在。细察古今，被湮没的人才不知凡几，这固有其命运，更多是社会原因。愈开明向上的时代，社会愈不会埋没人才。刘旸光年轻时仅是为谋衣食，报效国家，却被判死缓，囹圄二十多年，此中块垒不能不郁结与老人胸中直至终生，而他豁达待之，平顺处之，不能不使人感叹，何况他的书笔是那样的高等。“上帝为你关闭了一个门，却打开了一扇窗”，生活常常如此。一些人在被关了门后看不见窗，或甘愿禁被于屋中，旸光老人却从打开的窗户中逸出，达到他自己创下的一个新的光辉领域，这光辉领域即是他的书法。
至此，笔者试写小诗两首，表达对旸光老人的纪念：
风尘经惯世容迁，
每闻英豪亦耸颜。
遥见汉水鸭头缘，
历落劲松漱寒烟。
岭光擎烁秦巴间，
霜荼老笔赋闲闲。
抉荡关山堪谁诉，
剩有时来赞蓬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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