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
细心的朋友一定会说，这不就是杜牧的那首《清明》诗么？答案既是，也不是。说是，因为没有改动和增加任何字；说不同，是增加了两个标点符号，将原来的一首绝句改成长短句了。但原诗所营造的氛围和意境却没有变，而且读来沉郁顿挫，饶有兴味。
这是有一次与文怀沙先生在一起闲聊的时候，先生为我讲文章断句，顺口念给我听的。
中国的语言和文字真的是太奇妙了，或者说杜牧写的这首诗本身就很高妙。著名红学家周汝昌先生评曰：“这一首小诗，一个难字也没有，一个典故也不用，整篇是十分通俗的语言，写得自然之极，毫无雕琢、造作之处。音节十分和谐圆满，形象非常清新生动，而又境界优美，兴味隐跃。”（《千秋一寸心：周汝昌讲唐诗宋词》）毋庸讳言，在晚唐诸家中，我是标举杜牧之的。
杜牧，字牧之，号樊川居士，京兆万年（今陕西西安）人，晚唐著名诗人。与李商隐并称“小李杜”。因晚年居长安南樊川别墅，故后世又称“杜樊川”，著有《樊川文集》。 人们多喜欢称他“小杜”，以别于大诗人杜甫。
喜欢杜牧的诗，读得多了，便发现两个有趣的现象：一是杜牧之诗多用“烟”字；二是多使用数目字。
牧之诗爱用一个“烟”字，尤有三句多被人称道：
烟笼寒水月笼沙。（《泊秦淮》）
多少楼台烟雨中。（《江南春绝句》）
参差烟树五湖东。（《题宣州开元寺水阁》）
“烟笼寒水月笼沙”，烟水色青，曰烟笼水；月沙色白，故月笼沙。此乃夜泊秦淮景色也。空蒙烟雨，罨画楼台，薄雾迷蒙，依稀可见树木摇曳。只因一个“烟”字，益增佳境，将江南水乡的独特景致，描绘得出神入化。无怪乎人们送他一个“杜三烟”的雅号。其实，小杜诗中用“烟”的地方还很多，足堪爱诗者涵咏玩味。如：
茅檐烟树语双双。（《燕子》）
烟笼隋苑暮钟声。（《寄题甘露寺北苑》）
白鹭烟分光的的。（《怀钟陵旧游四首》）
苍苍烟月满川亭。（《有怀重送斛斯判官》）
三吴烟水平生念。（《题桐叶》）
半缕轻烟柳影中。（《齐安郡中偶题二首》）
……
缪钺先生评杜牧“善于运用绝句诗体，在短短的两句或四句中，写出一个完整而幽美的景象，宛如一幅图画，或者表达深曲而蕴藉的情思，使人玩味无尽”（《樊川诗集注·前言》），大概就是指的这个意思了。
杜牧之诗对数字驾驭得心应手，而妙在实有其境，非妄自杜撰者可比，那些佳句实在是可遇不可求的。如：
南朝四百八十寺。（《江南春绝句》）
故乡七十五长亭。（《题齐安城楼》）
二十四桥明月夜。（《寄扬州韩绰判官》）
三十六宫秋夜深。（《月》）
汉宫一百四十五。（《村舍燕》）
一叫一回肠一断，三春三月忆三巴。（《子规》）
……
“南朝四百八十寺。”据《南史·郭祖深传》记载：“都下佛寺，五百余所，穷极富丽。僧尼十余万，资产丰沃。”南朝寺院，多在山水胜处，琳宫梵宇，随处皆是。小杜此处极言佛寺之多。
“故乡七十五长亭。”杜牧家长安杜陵，此诗似当作于出守黄州期间。游子离乡，遥望家山，默数归程，有七十五长亭之远。按唐时计量，黄州距长安二千二百五十五里（《通典》卷一八三），古时三十里一驿，每驿有亭，驿站恰合“七十五”之数。看似用数字堆积，却是意味深长。须知尔时的文人士大夫，均以在京城做官为荣，杜牧空负一身才气，却被外任黄州刺史，且归期无望，那份惆怅与落寞之情，溢于言表。恰如时下住在皇城根儿的北京人，即便一个小市民，他也能由衷地感到身份的高贵，而一旦寓居外省不能回京，即使当了官儿，他仍然会有一种莫名的失落。
“二十四桥明月夜。”扬州瘦西湖的二十四桥，一说有二十四座桥，一说有桥名叫二十四桥，历来聚讼不已。小杜此处，分明想起当年与心仪的女子缱绻留连于二十四桥头，飞觞醉月，吹箫吟诗，梦幻般的境遇，神仙般的日子，自然寄托着深深的惆怅眷念之情。
明人杨慎说：“大抵牧之诗，好用数目垛积，如’南朝四百八十寺’、’二十四桥明月夜’、’故乡七十五长亭’是也。”（《升菴诗话》）好用数字，岂止小杜而已，其他诗家用数目字入诗亦不胜枚举，只是总觉没有小杜这样的自然贴切罢了。
以上所述，尚限于形式技巧层面。其实杜牧之诗可供称道的地方很多，其中尤以怀古咏史之作，最为杰特。如：
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赤壁》）
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题乌江亭》）
直是超然五湖客，未如终始郭汾阳。（《云梦泽》）
南军不袒左边袖，四老安刘是灭刘。（《题商山四皓庙一绝》）
……
有学者评曰：“杜牧的怀古诗达到了完美的境界，常常将哲理的思索与历史的议论融化于鲜明的形象之中，无迹可寻。其议论又一反常人，具有独到的见解与史识，还做到千变万化。”（胡可先《作诗漫话》）此真诗家语也。
有人讥指杜牧写诗好为议论、好作翻案语等，俗儒浅见，隔靴搔痒，岂真懂牧之者？明季汝虞曰：“作诗有翻案法，最熟识常用，只是将古人说过故事言词，番背相拗而用之，取其意见新特，不落俗套。”（《古今诗话》卷二）实则反说其事，立意超卓独到，见识高人一筹。正所谓“无中生有，死中求活，非浅识所到。”（宋谢枋得《叠山先生注解漳泉涧泉二先生选唐诗》）至如诋牧之好为轻薄语者，窃以为，非如此无以见小杜之真情至性。须知不尚伪饰，秉笔直书，亦诗人忠厚之旨也，岂能以白璧微瑕，以偏概全哉。
杜牧擅长诗、赋与古文，二十三岁作《阿房宫赋》，纵论天下兴废成败之由，颇得赞誉，谓“家絃户诵，无不童而习之。”（武树善《陕西金石志》）而其诗歌的造诣尤为杰出。
我读杜牧之诗，常觉有一种雄健劲迈、峭丽超拔之势。其意气之英发，神采之飞扬，生机之郁勃，俯视一切，不类凡响。无论写景或者抒情，其立意、用字、发端及结语等，均给人以健拔和昂扬之概。
究其缘由，盖杜牧之自幼饱读诗书，富善良和正义感，有悯时忧民情怀与经邦济世的抱负，注意研究“治乱兴亡之迹，财赋兵甲之事，地形之险易远近，古人之长短得失。”（《樊川文集》）良有以也。
杜牧诗总体风格，即“俊爽”两字。著名诗人、诗学理论家徐英所谓“豪纵一派，有隽爽之姿”（《诗法通微》）者是也。其诗托兴幽微，韵远神清，含蓄蕴藉，隽永优美。清翁方纲曰：“真色真韵，殆欲吞吐中晚千万篇。”（《石洲诗话》）无怪乎前人有“小杜文章天地并”（宋邦辅《登齐山怡亭》）的赞誉了。
曾文正公云：“有气则有势，有识则有度，有情则有韵，有趣则有味；古人绝好文字，大约与此四者之中，必有所长。”（《曾国藩家书》）此其为杜牧之乎！
2009．12
（本文原载于《桃花源》2013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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